第51章 袖中香 ……

那女子肌膚雪白, 秀發烏黑,深目高鼻,瞳孔仿若盛着戈壁琥珀色的美酒。

然後她看見殷衢微微颔首, 對身邊的張福山悄聲說了一句話,張福山愣了一下,然後笑着将這位琥珀美酒的美人引到後殿去了。

張福山對胡國美人說道:“聽聞胡旋舞回雪飄搖, 千匝萬周, 陛下近來命教坊司編寫書籍用以教學,姑娘也出一份力吧。”

他轉頭吩咐太監給胡國美人端來了紙墨筆硯,胡國美人咬着筆, 好不委屈。

張福山交代完畢, 走出了門,卻見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跑了過來,急道:“公公,大事不好了!”

張福山進到後殿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殷明鸾一直留意着那邊, 她注意到張福山出來的時候,直裰上竟然沾着一塊顯眼的灰印子。

像是不小心摔倒,在哪裏碰到了。

照理說張福山這樣的大太監是不會出現這樣的差錯的。

殷明鸾感到疑惑。

更讓她感到疑惑的是, 張福山對着殷衢附耳說了幾句話, 殷衢驀地站了起來, 大步走出了殿內。

殿內瞬間靜了一會兒。

伽羅布哈哈笑道:“沒有人不會為胡姬動容。”

站在上首的張福山拿袖子擦了擦漢,只能讪笑。

殷明鸾想起了許久之前的那個濃黑又燦爛的夜, 她在畫舫中找上了殷衢,那個時候她懵懂,雖然不開心,卻沒有如今這樣酸酸澀澀。

像是梅子青時的雨, 潮濕的水汽在衣裳上,擰不幹又放不下。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很久以前,但她一直躲避在兄妹這層厚重又搖搖欲墜的關系中,想要保全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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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時候,她忽然生出了無限的勇氣,想要去做點什麽。

殷明鸾站了起來……

“公主。”有些小聲地在她耳邊講話,言語間有哀泣之音。

“公主,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殷明鸾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她勉強讓自己集中精力,她看着悄然出現在身邊的鄭貴妃的侍女素琴。

***

鄭貴妃看着來勢洶洶的皇後許芸娘,正要走下來迎接,許芸娘卻伸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賤人。”

鄭貴妃捂着臉站定,她鎮靜地看着許芸娘,知道許芸娘是為了他父親的事洩憤。

“一定是你這個賤人進讒言,才讓林斐回京陷害我父親!”

鄭貴妃略帶戚哀地看着許芸娘,她能看得出來許芸娘被這深宮逼瘋了。

她父親的事像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簡直不管不顧起來。

許芸娘一直深深嫉妒着鄭貴妃,殷衢從沒有對許芸娘有好臉色,但是對着鄭貴妃,他卻能緩和了神色。

明明只是個貴妃,她卻不能盡興拿捏。

更別提宮外鄭家和許家勢如水火。

許芸娘明白,殷衢是厭惡許家的,如今已經到了動手的時候,她被許太後推了出來,是必死無疑的。

死前,她必定要讓她深恨的人一同下地獄。

許芸娘伸手,身邊的宮女用發抖的手舉起瓷碗。

那湯水漆黑如墨,蕩漾出不詳的光芒,許芸娘用一只手端起,她指甲上的丹寇鮮豔如血。

許芸娘用尖銳的聲音對太監說道:“給本宮按住她!”

太監雖然膽怯,卻不敢不從。

鄭月宜掙紮起來,卻掙脫不了太監的手,許芸娘手指上的一抹紅漸漸在她眼中愈發明晰……

她死死咬牙,卻能在舌尖嘗出酸苦的味道。

她在心中祈禱。

素琴,跑快些……

正在這時,一聲沉悶的響動驚動了殿內人。

朱門敞開兩扇,殷明鸾站在光裏,金冠巍峨,面容肅殺,她喝道:“誰敢造次?”

按住鄭月宜的太監不由得縮回了雙手,跪在地上,将頭深深埋下。

鄭月宜癱倒在地上,咳嗽不已。

許芸娘叫道:“放肆,本宮是皇後,你們竟敢不聽本宮的命令?給本宮灌!”

但是,瓷碗早已碎了一地,黑黢黢的藥汁在地上蔓延開來。

殷明鸾冷漠地說:“皇後娘娘失态了,拉開她。”

殷明鸾身邊的太監走上去,拉住想要沖到鄭月宜身邊的許芸娘,但是不知是低估了許芸娘,還是她的瘋狂增加了她的力氣,她竟然掙開了,上前去狠狠掐住了鄭月宜的脖子。

殷明鸾沉聲道:“拉開她!”

她又吩咐玉秋:“将地上的殘渣收拾起來。”

深宮中出現毒害人命的藥物,是必須慎重對待的。

眼看面前的局勢控制住了,殷明鸾松了一口氣。

素琴從殷明鸾身邊小跑了出來,半跪在地上扶起鄭月宜,用手絹為她擦去唇邊的藥汁,後怕着嗫嚅着:“娘娘……”

殷明鸾緊繃的脊背松弛下來。

在鳳凰樓中她聽到素琴的求救,當下忙不疊地往鐘粹宮趕,素琴着急下來,連規矩都不管不顧,拉着殷明鸾的手,說道:“公主,來不及了,我們走小道。”

于是殷明鸾頭一回知道,宮中還有這樣多的彎彎繞繞的小道。

玉秋收拾好地上的殘渣,剛站起來,就聽見一聲呵斥:“放下。”

殷明鸾扭頭望去,看見為首之人是慈寧宮的張嬷嬷。殷明鸾眉心微微擰了一擰,知道已經失去了查清事情的機會。

她微微抿了抿唇。

對待半瘋的許芸娘,她能夠勉強震懾住下人,可是對于積威許久的慈寧宮人,她什麽都不能做。

許太後扶着宮女的手慢悠悠地穿過門簾,她淡然地瞥了一眼亂糟糟的殿內,盯着按住許芸娘肩膀的太監,說道:“放肆。”

太監收回手,也不敢看殷明鸾。

一下子殷明鸾的人和皇後的人陷入了僵局。

張嬷嬷面容親切地走近玉秋:“玉秋姑娘,這件事就由太後來查,公主一個姑娘家,怎麽好陷入這等事?”

殷明鸾感到心裏憋着一口氣,呼不出又咽不下。

檀冬不甘道:“公主——”

張嬷嬷吊起眉毛:“怎麽,此處還有你置喙的地方?”

她雖然是沖着檀冬說的,可意思是直晃晃地指向殷明鸾。

“母後稱病不能赴宴,卻為何到了鐘粹宮?”斜插進來一把聲音,“皇後病也好轉,看來鐘粹宮實在是個養人的好去處。”

殷衢大步走進來,襕衫上一道暗金繡線偶爾間映照着殿內的燭光,反射出一陣刺目的金燦,殿內凝滞的墨黑被這金燦燦的光逼退。

方才殷衢正是聽到了鐘粹宮的消息。

殷衢看着落入張嬷嬷手中的瓷碗殘渣,薄唇微動:“張福山,收起來。”

張嬷嬷有些無措地看着許太後,許太後提高聲音:“皇帝。”

哪知殷衢乃至張福山根本就像沒有聽見,殷衢身邊的小黃門暗暗将許太後和張嬷嬷圍了起來,直到張福山端着這些碎渣出去,殷衢才像是剛剛回過神來:“母後有何吩咐?”

許太後以手指着殷衢,氣極反笑:“好,你很好,皇帝,千萬別忘了,當年若不是哀家,你如何能坐上這個位子。”

殷衢低頭微笑:“朕自是不能忘,不敢忘。”

許太後見沒有轉圜餘地,一振袖子,帶着慈寧宮的宮人嘩啦啦離去。

素琴的聲音陡然響起:“娘娘,娘娘。”

殷衢轉頭看了一眼,吩咐道:“張福山,傳太醫。”

太醫很快過來,滿殿裏穿梭着太醫和遞話的太監,亂糟糟急哄哄。

殷明鸾看見多善跑進來,湊在殷衢身邊,似是在說使臣的事。

殷明鸾站在不遠處看着殷衢,周遭的喧嚣在她耳中靜了一瞬,她邁了一步往殷衢那邊走去。

她的衣裙被扯住了,她低頭看去,素琴滿臉是淚:“自從我家娘娘禁足以來,皇後克扣宮中用度,冬日裏連炭也沒得燒,我們娘娘每日咳嗽不已。”

殷明鸾深覺自己對後宮太過不上心,竟然不知道鄭貴妃過的是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她連聲吩咐玉秋派人給鄭貴妃殿內布置妥當。

殿內大熏籠裏袅袅冒着熱氣,鄭貴妃的被褥也已經換過了,是久違的幹燥溫暖,殷明鸾從殿內走出去時,發覺外面一陣冷風拂面,她抖了一下,玉秋為她披上鬥篷。

現在,鐘粹宮又恢複了冷冷清清,殷衢已經不在。

殷明鸾扶着玉秋的手,問小跑過來的檀冬:“那碗藥是怎麽回事?”

檀冬氣喘籲籲,緩了口氣說道:“張公公偷偷告訴我,那毒藥是許太後給皇後的。”

許太後?

殷明鸾擰了擰眉。

她不認為許太後會去專門對付鄭貴妃。

殷明鸾靈光乍現。

自從南下回宮以來,殷明鸾心中一直懷揣着憂慮,先是殷衢的那一關,她勉強是跨過了。

可是還有許太後。

知道她身世的許太後。

許太後消息靈敏,對殷明鸾在懷慶府經歷的事,她知情嗎,面對秘密敗露,她會如何做?

她能容忍殷明鸾這樣一個活着的證據留下嗎?

殷明鸾握着披風上的系繩,一言不發,快步走在寒風中。

身後玉秋和檀冬小跑跟上:“公主,怎麽了?”

殷明鸾沉聲說:“我有一個猜測。”

殷明鸾抱着手爐,看着王陵朗面色沉凝地從金漆托盤中拿出一顆高麗參。

那高麗參個頭極大,細膩油潤,王陵朗先是嗅了嗅,然後撿起桌上的銀匕首,小心切開一片。

片刻後,他面色肅然地說:“含.毒,久服致命。”

殷明鸾微微向後倚靠着美人榻:“是沖着我來的,但太後她沒想到皇後行事沒了章法。”

檀冬有些心慌:“公主,我們該怎麽辦?太後已經有了殺意。”

殷明鸾揉了揉額角:“小心就是,沒有什麽難的。”

沒有什麽難的,真正的難處是皇兄那裏吧。

殷明鸾聽說乾清宮的宮燈亮了一宿,她擁着狐裘想着,許皇後的這件事來得太好了,又太不好了。

太好,是因為她生生給殷衢塞了一個許氏的把柄,明晃晃的,可利用的把柄。

不好,是因為,殷明鸾不清楚他們是否準備好了。

鎮國長樂公主府已經建好了,殷明鸾想,她需要做些事情了,以帝國公主的身份。

她覺得自己是一枚小小的蒲葦,正在往巨大的漩渦奮力游去。

但是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在心底生出了熾熱的勇氣。

慈寧宮中。

一向運籌帷幄的許太後怒意勃發,将寝殿內的玉盤寶瓶摔了滿地粉碎。

慈寧宮宮人不敢有多餘動作,戰戰兢兢跪了下來,哪怕地上細瓷遍地。

唯有張嬷嬷走上前:“娘娘,眼下如何救一救皇後娘娘?”

許太後卻說道:“救不回來了,她已經瘋了。”

張嬷嬷一驚,看着許太後的臉色,只覺得分外冰冷。

張嬷嬷接着問道:“娘娘打算就這麽算了?”

“算了?”許太後冷笑。

“哀家準備送胡國一份禮物。”

張嬷嬷不明所以。

許太後微微眯了眼睛。

殷明鸾,既然不知好歹不肯出宮嫁給裴元白,還在宮中攪風攪雨,那麽哀家送你一份好親事。

許太後閉上了眼睛。

若是西域一亂,想必皇帝精力就不會放在拔除許家上。

多年前與胡國的一場戰事中,許晖能夠謀得先機,讓林家滿門死在戰場,自然是得到了胡國的消息。

許家人和胡人有過接觸。

剛好,這次胡國使節進京,所來的,正是當年和許家接觸的那一位。

許太後密召胡國使節和胡國王子伽羅布。

伽羅布走進慈寧宮小佛堂內,好奇地打量着金雕佛像,聽見垂簾之後老太後的聲音緩緩響起,他和胡國使臣對視一眼。

“聽聞北部瓦剌奪取胡國衆多地界,胡國有意南下?”

伽羅布摸向了腰間,可是進宮後太監已經收走了他的匕首。

許太後看清楚了他的動作,笑了笑:“不必擔心,哀家是要送你一份大禮的。”

“一路上自然會有哀家通融,保你暢通無憂。”

伽羅布走出慈寧宮,有些難以置信。

周國的太後,竟然送給他周國的軍事機密。

還有一個特殊的禮物。

一個小公主。

***

深夜,殷明鸾睡迷糊了,睜眼,忽見青白色的月光下,一個黑影潛伏在美人榻上。

殷明鸾慌忙起身,那黑影随之而動。

暖橘色的燈火暈開了,殷明鸾看見一雙帶着血絲的眼睛。

殷衢的眼睛有些疲憊:“明鸾。”

殷明鸾松了一口氣,她的頭微微一動,發絲垂了下來,在皮膚上激起微冷的顫栗。

她猛然發現她的寝衣因為動作拉開了口子,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

殷明鸾感到頭腦發熱,她悄悄地拉好了衣裳。

她擡頭望過去,殷衢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他甚至根本沒有留意到方才的一片春景。

殷明鸾咬了咬唇,卻并沒有覺得開心。

她整理好了衣裳,用平靜的語氣問道:“皇兄為什麽會在這裏?”

殷衢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明鸾,朕睡不着。”

“睡不着?”

殷衢的聲音帶着疲倦,他用一種閑話家常的口吻,說道:“朕要廢皇後。”

殷明鸾一驚:“可是……”

殷明鸾沒有再說下去。

她信任殷衢,從小到大,殷衢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從來沒有他不能做到的事。

于是她說:“皇兄決定了,那就去做吧。”

在這極靜谧的夜裏,殷明鸾聽到一聲輕呵,她尋聲望去,看到殷衢微微眯着眼睛,是在笑着的。

殷明鸾一霎間心裏感到一松一緊,而後她聽見殷衢說:“只有明鸾懂朕。”

殷明鸾感到臉上發熱,一下子口拙嘴笨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她有些懊惱,而殷衢也沉默下來,似在深思。

良久,殷明鸾問道:“要立鄭貴妃嗎?”

她不知為何,心中有了十分的忐忑。

若是鄭貴妃做了皇後,那是挑不出毛病的,鄭貴妃是能幫助殷衢,這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但是殷衢卻說:“不。”

他的斬釘截鐵給了殷明鸾莫大的寬慰。

但是這寬慰遠遠不夠,像是大漠中的旅人渴求着水,殷明鸾也渴求着什麽,她輕聲問道:“要立新人嗎?”

殷明鸾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在顫抖。

殷衢繼續說道:“不。”

殷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殷明鸾走過來,殷明鸾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床上滑膩的緞子被滾出一陣漣漪。

殷衢伸手,殷明鸾往邊上一躲。

但是殷衢只是牽住了她的袖子。

他将殷明鸾的袖子籠住了臉,在床邊躺下,細心地為殷明鸾留下了一段距離。

他低喃着:“袖中熏的到底是什麽香?”

他念完這一句,竟然漸漸平緩了呼吸,只留下呆坐着的殷明鸾獨自驚疑不定。

良久,殷明鸾收回了袖子,她伸出手指,輕輕地臨摹着殷衢墨般漆黑的眉,然後她似火燙般地收回了手。

她小心跨過殷衢,赤.裸着腳,一步踩着絨地衣,一步踩着裙邊,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門。

在外間打瞌睡的檀冬驚醒過來,她看着殷明鸾的裸足正要驚呼,就被殷明鸾捂住了嘴巴:“噓……不要吵醒他。”

誰啊?

檀冬想着。

“去把偏殿收拾起來,我今天要睡在那裏。”

殷明鸾吩咐着,情不自禁回頭往門內望過去,殷衢平靜地睡着,連他隐約的身姿也足夠讓她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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