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千金珠 ……
“……什什什什什麽?!”
殷衢重複:“朕要你, 做朕的新皇後。”
殷明鸾小心地吸了一口氣,頭腦有些發脹:“你從什麽時候有這樣想法的?”
難道……
難道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在胡思亂想,不是只有她在罔顧人倫?
殷明鸾有些難以相信。
殷衢用手臂枕着頭, 看見殷明鸾驚愕的表情,略微垂下了眼。
果然吓到了她。
隐秘的心思,果然是不能昭于日月之下的。
殷衢說道:“朕的确想了很久, 許後既廢, 許家人想要重新推個女人做皇後,朕怎麽能容許,世家女子朕不信任, 朕只信任你。你為皇後, 則富平侯府,公主府人馬均可為朕所用,朕可放心讓衛陵掌軍,讓陸桓作士人領袖。”
他說了很多,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全無道理的。
哪裏需要這麽多原因,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他想。
殷衢盯着殷明鸾:“你意如何?”
你意如何?
當然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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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為什麽心中卻有些郁郁?
殷衢算無遺漏, 她做皇後果然是最好的結果, 唯獨少了真心。
做皇後大概是不需要真心的。
殷明鸾心有些亂,一邊欣喜, 一邊郁卒。
她的手忽然間被握住了。
“顧家幼妹無名,朕為你取一個小字如何?不若叫……明珠,顧明珠?”
“顧明珠?”殷明鸾念着這個名字,察覺到分外珍惜的意思。
殷衢說道:“夫千金之珠, 必在九重之淵,而骊龍颔下。朕雖未曾訪九重深淵,但朕尋萬裏,迦羅布算不上惡龍,但是朕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你。”
他偏頭,口齒間叫出這個名字,似乎格外缱绻:“明珠,朕的……明珠。”
殷明鸾一霎似乎在雲端,她想哭,不知道為什麽。
“現在,該你叫朕的表字了。”
殷衢将手指擠進殷明鸾的手指間隙中,十指相扣。
殷明鸾張了張嘴,終于叫出了那個名字:“修遠。”
殷明鸾想,皇兄畢竟是最愛惜她的,就算他暫時對她沒有兒女之情,
殷明鸾對明天生出了許多的期待。
殷明鸾心中默念道,殷衢,修遠,道路遼遠,道阻且長,她會慢慢循着這條路走下去。
似是心有靈犀一般,她聽見殷衢吟念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訪九淵而終得明珠。”
殷明鸾不免笑出聲:“不要胡謅古人詩詞。”
夜靜靜地過去,殷明鸾躺在殷衢身邊,多月以來,頭一回感到心安。
這場戰争打得迅速,伽羅布措手不及,胡國又內部分裂,大周一下子将西北地界掃平。
國朝将士一舉搗毀胡國王庭,伽羅布倉皇西逃。
王庭中的女眷,如阿珠等老實投降的,都妥善安置了,只有一個例外。
那女人說漢話,有些瘋癫地求着軍士帶她回上京,可是沒人敢理會她。
俘虜當天夜裏,王帳裏傳來命令,鞭刑至死。
那女人死前不斷說着胡話,說什麽她本該入主後宮,公主應該死在裴家南遷路上,瘋瘋癫癫,沒有道理。
春暖花開之際,殷衢要班師回朝。
阿布機靈又果敢,很快在殷衢軍中混了一個什長,殷明鸾有時候看着阿布和漢人兵卒熟稔的樣子,總懷疑他原本就是殷衢這邊的人。
她去問殷衢,殷衢卻只是笑笑不語。
沒過多久,殷衢一行人來到了平涼府。
這是多年前殷衢就蕃的封地。
韓王府簡樸厚重,灰黑的磚瓦低壓壓的,彰示着它從前主人的艱苦歲月。
與宮廷的巍峨精致截然不同。
空曠了好幾年的韓王府迎回了它的舊主人。
平涼府的官吏和韓王府的仆從驚聞天子至,肅然又忐忑地前來迎駕。
只見九龍華蓋如雲層一般翩跹而至,天子高坐銮輿,十二旒玉串垂下,看不清天子的表情。
天子下了銮輿,衆人悚然不敢看,卻忽然發現銮輿中又跳出了一個人。
一個極為貌美的女子。
當下沒人敢說話。
待到幾天過後,才隐隐約約傳出消息,原來是聖上在禦駕親征,伏擊胡人之時,不小心中了埋伏,受了傷,多虧了這位美人的悉心照料。
平涼人不由得心裏犯嘀咕,不知是哪一家族這樣有眼力勁,抓着這樣的機會是要出一位平涼的娘娘啊。
後來,衆人終于将這位神秘美人打聽清楚了。
原來是按察使同宗的顧将軍的小妹妹。
府中行樂秘,少有外人知。
韓王府內,殷衢微微頓了步子,可是落後半步的殷明鸾并沒有跟上來,待到沒有外人時,殷衢身形晃了一晃。
殷明鸾立刻焦急上前扶住了:“皇兄,你沒事吧?”
殷衢偏頭對殷明鸾一笑,笑容有些蒼白,他将手環在殷明鸾的肩上,似乎是弱不禁風的樣子。
殷衢張了口,殷明鸾等待他說話。
可是殷衢用袖子擋住了唇,咳嗽了兩聲。
殷明鸾說道:“皇兄西征的時候受了風寒,這是落下病根了,還是快快歇息吧。”
殷衢颔首:“明鸾,扶朕去寝屋。”
寝屋……
殷明鸾不由得浮想聯翩。
“明鸾。”殷衢叫她,将她從胡思亂想中喚回來。
殷明鸾微微低下頭,沒有看殷衢,小聲說道:“走吧。”
她走動了一步,殷衢卻像是無法借力,歪歪地沒有走。
殷明鸾偏頭望:“皇兄?”
她的面孔似乎離殷衢太近了些,她可以數清楚殷衢的睫毛,還有他專注看過來的眼神。
殷明鸾一怔。
殷衢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拉着,環繞着他的腰,他低聲說道:“不要讓朕摔着了。”
殷明鸾慌亂了一下:“明鸾不敢。”
只聽得耳邊一聲輕笑。
殷衢的寝屋同樣是簡樸的,一進屋能看見一張黃梨木大案,案上沒有多餘的擺件,只有筆架插得如樹林一般,西牆上挂着一大幅字,遠遠的看不清楚。
殷明鸾踉踉跄跄地将殷衢扶到床榻上,她一松手,不知為何殷衢松手晚了,竟然将她帶到了床上。
她的額頭磕到了殷衢的胸膛上。
于是殷衢順勢又攬住了她:“沒事吧?”
殷明鸾羞赧地搖了搖頭,暗自惱了一會,站起來就要跑開。
殷衢勾住了她的衣角:“明鸾。”
殷明鸾背對着他,說道:“我去看看你的藥有沒有煎好。”
背後的聲音有些落寞:“明鸾,你怕朕?”
殷明鸾轉頭看殷衢,看見他低垂着眼,斂着眉,殷明鸾心口就悶悶地疼,她不由得說:“皇兄待我這樣好,我怎麽會怕皇兄?”
殷衢的話像是在喟嘆:“朕知道,你這對你是一件難事。做朕皇後的這件事,如果讓你為難,你便忘了吧。”
殷明鸾心中一揪,她連忙撲了過去,半跪在床邊,扯着殷衢的袖子搖頭說道:“不難,明鸾一定要為皇兄效力,肝腦塗地。”
“肝腦塗地。”殷衢笑了,念着這四個字,卻并不滿意。
他伸手攬住了殷明鸾的腰,将她拉近到自己懷裏,呼吸交融之際,他語氣帶着蠱惑:“這樣也不難嗎?”
殷明鸾從沉溺中掙脫出來,立刻明白這是皇兄對她的考驗,她怎能怯場,她立刻英勇地說道:“不難。”
可是,殷衢依舊不滿意……
殷明鸾簡直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殷衢滿意了,她有些沮喪。
她感到殷衢攬住她的手漸漸松開,殷衢轉頭不看她,殷明鸾不安,她想都沒有想,伸出手,大膽地用雙手定住了殷衢的臉。
她低頭,迅速地在殷衢臉上蓋上了一個吻。
“這樣也不難。”
她斬釘截鐵地說。
殷衢愕然。
終于,殷衢放過了她,是在強裝平靜:“去看看藥煎好了沒。”
殷明鸾如釋重負。
殷明鸾端着藥回到寝屋的時候,發現床榻上的殷衢已經睡了。她便擱下了藥,托着腮看着殷衢,出了許久的神。
她站起來,開始打量殷衢的屋子。
她走近懸挂着的字畫,看上面究竟是寫的什麽。
不是名家的作品,是殷衢自己寫的,還蓋上了他的私印。
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遣其欲,而心自靜?
殷明鸾轉頭看着帷幔之後安靜卧下的殷衢。
無欲,所以不需要愛人嗎?
所以可以将妻子的位子簡簡單單給了她?
殷明鸾正在思索之際,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聲音:“陛下,上京有奏。”
殷明鸾開門走了出去,看見來人是林斐,說道:“林大人,皇兄在睡着,有事等皇兄醒後再說吧。”
裏間響起咳嗽聲。
林斐說道:“陛下醒了。”
殷明鸾有些急:“皇兄一直抱病未好,林大人下次顧忌着些皇兄的身子吧。”
抱病?
林斐挑眉,陛下西征的時候的确心力交瘁,可是當接回這位小公主之後,陛下的病就已然痊愈了呀。
如何抱病?
林斐正要解釋,裏間傳出聲音:“林斐,進來說話。”
殷明鸾回頭望去,看見殷衢帷幄拉開,盤膝坐起。
衣着稍顯淩亂,可是他一坐起,就像是端坐在九天阊阖,氣勢凜然。
殷明鸾暗暗心疼,皇兄見林斐還要強撐精神,一定很辛苦吧。
殷明鸾信步走在韓王府的園子裏。
如今已是春日,可是平涼是一片荒涼的,連韓王府都沒有什麽可看的,殷明鸾略微坐了坐就打算回屋。
卻聽見廊下有兩個婦人聊天。
“張大人特意差人請您吃酒呢,阿嬷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去一趟吧。”
這位被請吃酒的阿嬷卻不肯答應:“不去,無非是張大人想用他貌美的女兒掙個前途,可他不了解陛下,你我難道不了解嗎?”
正說話間,她們看見了殷明鸾,于是那位阿嬷走了出來,笑道:“這位一定是顧姑娘了,我是陛下的奶娘,姓齊,一直在韓王府做事。”
殷明鸾見是殷衢的奶娘,存着一分敬意:“原來是齊阿嬷。”
齊阿嬷先是打量了殷明鸾的相貌,然後笑着說道:“是個美人,難怪連陛下都破了例。”
殷明鸾疑惑:“破例?”
齊阿嬷含糊地說道:“陛下做韓王的時候,從來都不近女色。”
齊阿嬷似乎不願意多說了,對着殷明鸾告別便走。
殷明鸾逛了一會兒園子,覺得無趣,心中牽挂殷衢的病情,于是走到了廚房去盯煎藥。
卻看見阿布在那裏傻愣愣地守着個藥罐子,不知在想什麽。
殷明鸾叫他:“阿布。”
阿布回頭,看見是殷明鸾,笑嘻嘻地打招呼。
殷明鸾奇怪:“你病了?”
阿布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蓁蓁、額,就是齊阿嬷的女兒,齊阿嬷有事走開了,叫我看着些她,她受了風寒,正是病着行動不便,一時找不到齊阿嬷,于是拜托我來幫她煎藥。”
等藥煎好之後,阿布端着藥去找齊蓁蓁。齊蓁蓁不在房間裏,阿布照着別人的指引來到了一處屋外。
他又看見了殷明鸾。
殷明鸾也端着藥,一時間有些躊躇。
阿布打招呼:“顧姑娘,你……”
殷明鸾“噓”了一聲。
阿布湊過去一望,只看見裏屋裏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跪在地上的是一個女子,面容嬌豔,身材纖秾合度,是個豐盈美人。
那是齊蓁蓁。
阿布有些心碎,原來齊蓁蓁叫他出來煎藥是為了支開他。
裏屋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了出來。
殷衢冷聲道:“這裏不需要你服侍,出去。”
齊蓁蓁聲音很輕柔,帶着委屈:“是。”
殷明鸾躲在外面,圍屏和帷幔擋住裏面的視線,可是齊蓁蓁一拉開帷幔,殷明鸾和阿布就被抓個正着。
殷明鸾心中尖叫,就要轉身逃跑,殷衢振了振衣袖:“你進來。”
殷明鸾伸出手指頭往自己一指,心存僥幸地用疑惑的目光探尋阿布,阿布退後了半步。
自然是找殷明鸾的。
殷明鸾放棄抵抗,緩步走了進去。
殷衢往回走了兩步,坐回床榻上,問道:“都看見了?”
殷明鸾點頭:“嗯。”
殷衢說道:“到了上京後,你就是朕的皇後,如果是在宮中撞見了這件事,你準備如何做?”
殷明鸾渾身一凜,曉得這又是殷衢給她的考驗。
雖然有些微的不樂意,但她作為一個浸淫宮廷十數年的公主,自然是知道标準答案的,她想回答不妒之類的話,開口卻問:“我……應當怎麽做?”
殷衢的目光長久凝視着她。
良久,他問殷明鸾:“你知道朕為何要拒絕她?”
殷明鸾眼睛轉到了西牆上挂着的清靜經上,一時間想遠了,腦子裏忽然出現了容更衣、鄭貴妃還有《欽錄簿》等亂七八糟一檔子事。
聽說皇兄從小修行道教心法,所以才無情無欲吧?
殷衢坐在榻上,向她伸出了手:“過來。”
殷明鸾歪了歪頭,小心翼翼地挨了過去。
殷衢才從床榻上午睡醒來,身上穿着的是松松垮垮的明黃色薄綢寝衣,如水的綢面垂了下來,他的領口透出一點點蒼白的肌理。
他的眼神也不似面對外人的那種銳利,而是微微透着光,像是盛滿了邊陲的無邊月色。
殷明鸾忽然地緊張起來。
無情無欲的人,卻無端端地勾起了人的無限遐思,真是可氣。
見殷明鸾移動得緩慢,殷衢略微站起身,一手奪過殷明鸾的手,複又坐下,他的發尾垂在腰間微微晃動。
“因為朕不想讓朕的皇後受委屈。”
殷衢輕輕捏着殷明鸾的手說道。
“你明白嗎?”殷衢拿他盛着月光的眼眸一看殷明鸾,殷明鸾的心就漏跳了半拍。
門外又傳來了林斐的聲音:“陛下,上京急奏!”
殷明鸾心跳回了心口,慌慌張張往後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
林斐在門外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殷衢的回應。
他耐心等着,不一會兒,旋出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嬌小身影,他還沒有看清,那淡緋色的裙裾就隐入了轉角處。
這時,他聽見裏面殷衢的聲音響起:“進來。”
于是他制止了目光,神色肅然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