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陌上花 ……

武襄侯府和安遠将軍府撕破了臉。

這是上京官場中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據說是在靈覺寺裏出了事, 但是所有知情人都諱莫如深。

衆人只知道,其後,武襄侯府發了喪, 人人都去,但安遠将軍府中無人去。

殷明鸾身穿素服,頭上沒有釵飾, 臉上沒有一絲顏色, 蒼白虛弱,她乘着馬車遠遠地在武襄侯府經過。

她的馬車懸挂着白絹,她伸了手指, 挑開車帷一角, 看見衛陵穿着麻衣站在武襄侯府大門前,目光漠然。

殷明鸾挑開車帷的手指微微顫抖,在衛陵轉臉看過來的時候,她頓然放下了車帷。

衛陵捏緊了手指,低頭, 然後決然轉身。

他明白,他和殷明鸾再無可能。

他們兩人之間橫亘着許多,再也回不去了。

馬車裏, 嫣兒問道:“姑娘, 你穿白是為了過來吊唁嗎?”

殷明鸾微微搖了搖頭。

她陡然得知當年父母的變故, 當然是為了父母除服,但是不知為何, 她卻忽然想要看看衛陵。

或許,她虧欠了衛陵,衛陵也虧欠着她。

可是,他們兩人并沒有做錯什麽。

“走吧。”殷明鸾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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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官員遇父母喪事, 都要斬衰三年,辭官離任回到老家守孝。但是如今國朝重臣多行“奪情”,以國家多事為由,奪情起複,留任官職,不必回原籍丁憂守制。

朝中衆人都以為衛陵也會奪情留在京中,沒有想到,他卻直接了當地吩咐了家中仆從收拾回衛季的山東老家。

百官遇到父母喪事,不必收到朝廷的許可,就可以去官離任,因此殷衢收到這個消息之後,也略有錯愕。

他沉吟道:“由他去吧,提點着沿路官員,路上與他行些方便。”

張福山低頭應是,未免在心裏嘆息了一回,本也是王公貴胄,到底是造化弄人。

武襄侯府後廚柴房中,廖阿水被捆綁着手腳扔在柴垛裏,門吱呀一聲被緩緩地推開了,衛陵站在門口,他逆着光,看不清究竟,只是渾身陰沉沉的。

廖阿水眼中開始流淚,可是她笑了:“衛陵,你想殺我嗎?想殺便動手啊。”

她又抽噎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讓顧家人知道當年的秘密,我沒有想到伯父會尋死……”

“閉嘴!”衛陵突然暴怒,他将手中的長劍橫在廖阿水脖頸上。

廖阿水仰頭閉眼:“也好,死在你手裏,活着也就這樣,死也沒什麽。就是……不要讓我父親知道我死了,哎,讓他以為我過得很好吧,便宜他了。”

衛陵将劍柄握得很緊,然後他将劍丢開了,寒聲道:“滾吧,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衛陵的思緒開始飄得很遠,他想起了幼時待他極好的廖長老,又想到了衛季的面容。

曾經,衛季坐在山頭上,看着還是小不點的衛陵和廖阿水打趣道:“我原本想要養一個女兒的,卻養着你這個小子。”

說着,他卻嘆息:“我是罪人,我不配。”

但是衛陵明白,衛季待從小看大的廖阿水,也是疼惜得如同女兒一般。

衛季奄奄一息的時候,看着廖阿水,然後看了一眼衛陵,對他搖了搖頭。

衛陵明白,義父是讓他不要怪罪廖阿水。

他上半生做惡人,下半生卻鐵心做聖人。

衛陵眼眶紅了,回想起他的義父,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

衛陵踉踉跄跄走了。

廖阿水看着衛陵離開,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太過刺眼,在黑暗的柴房中的廖阿水被刺.激得不住流淚,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等她擦幹了淚,她就看不見衛陵了。

她再也看不到衛陵了。

廖阿水挨到長劍邊上,将手上的繩索割斷了,她拿起劍,将劍橫在自己脖子上,手卻頓住了。

她将長劍跌落在地,然後捂住臉,開始失聲痛哭起來。

衛陵離京那一天有人過來送他。

李貴太妃從馬車上下來,揭開了帷帽,極目卻看不見人影。宋吉坐在馬上,遠遠地朝着車隊望過去。

但是衛陵并沒有出現在衆人面前,他的小厮駕着馬,帶着衛陵的行李箱籠還有武襄侯府不多的一些仆從,慢悠悠地向南行。

而衛陵,或許是一人策馬先行離去了吧。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好天氣。

前朝後宮之人漸漸發現了新景象,長春宮的趙太後不再韬光養晦,她開始走出來,站在衆人眼前,兩宮太後之間隐約有了對峙的苗頭。

這對峙的關鍵處,自然就是在立後這一件事上。

立後一事,從冬天吵到了春天都沒有個結果,不光是後宮,朝臣也急得不行。

許太後将許家幼女許苑娘接到宮中小住,這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後來,又準備着召蕭松月,蕭林月,以陪嘉陽公主讀書的名頭進宮。

至于趙太後這邊,她将她兄長趙将軍家的小女兒趙瑾召進宮中,另外又準備讓富平侯府的李纓入宮。

可是李家心疼女兒,竟然是托了李貴太妃給趙太後寫了信,倒是不敢直接拒絕,只說緩些時日,為李纓預備些進宮的東西。

趙太後哪裏不知道這是李家的推脫之語,想來想去,覺得在趙妗在宮中勢單力薄,于是她想到了平涼府的那個齊蓁蓁。

趙太後沉吟:“那孩子對皇帝似乎有些情誼,皇帝應該也會照顧她的,讓她收拾了,快些到上京來。”

徐嬷嬷應了,差人吩咐下去,她又想到了些什麽,說道:“太後娘娘,還有那個顧府的小女兒,陛下似乎很是喜歡,如今,她又沒有了和衛将軍的婚約。”

趙太後颔首:“說得是,只是不曉得為何,皇帝卻遲疑了,想來是覺得那女子和衛将軍牽扯過甚,惹他不快了吧,聽說那顧氏女在斷了衛家的婚約之後很是傷心了一陣。”

徐嬷嬷“哎呦”了一聲,說道:“那倒是可惜了。”

趙太後卻笑:“可惜什麽,卻是正好。不管誰家女子入宮,只是為了抗衡許家,皇帝對她不挂心,也能免除哀家的憂慮,之前皇帝為她實在是胡鬧了些。”

徐嬷嬷點頭含笑:“娘娘說得是,奴婢愚鈍了。”

趙太後擺了擺手,說道:“去乾清宮說一聲,就說是哀家的意思,讓那顧氏女早些進宮。”

眼下許苑娘和蕭氏姐妹都進了宮,很難說許太後會不會使些手段,着到底讓趙太後有些不安。

乾清宮裏,高堂素壁,明窗淨幾。

黃花梨大案上,只鋪了一張貢箋陳清宣紙,殷衢正用一支湖州狼毫筆在寫字。

見張福山從殿外貓着腰走進來,殷衢收了筆,将墨寶示于張福山:“如何?”

張福山馬上拍起馬屁來:“雄渾沉雄,陛下心定才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

殷衢略微一哂笑:“朕心卻不定,才會寫字定心。”

張福山只露笑。

殷衢本也沒指望張福山給他解語,于是問道:“什麽事?”

張福山說道:“是長春宮太後娘娘,催着想要顧家姑娘早日進宮來。”

殷衢提着筆并不意外:“朕不急的時候,母後倒是急了。”

張福山忖度着,問道:“陛下準備這時候接顧姑娘入宮嗎?”

殷衢卻是有些猶豫:“聽說她依舊有些消沉。”

說完這一句,他開始沉思,張福山也不敢說話,一下子滿殿內靜了一霎。

慈寧宮裏,許苑娘為許太後讀了一卷佛經,見許太後昏昏欲睡,将要阖上了眼睛,她把書放下了,就要起身退去。

剛站起來,許太後語氣緩慢地說道:“春天了,你也去外面走走,不要總是在這裏陪着我老婆子。”

許苑娘怔了一怔,然後陪笑道:“太後哪裏能說老。”

許太後也不欲聽她的客氣話,只是揮了揮手。

許苑娘遲緩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慈寧宮。

許苑娘身邊的宮女問她道:“姑娘,我們去哪裏轉呀。”

許苑娘說:“那就去禦花園走走吧,那裏正是好去處呢。”

是啊,好去處,搖漾春如線,只是她哪裏是有心情來賞春的人呢?

禦花園百花齊開,許苑娘轉了一圈,卻有些奇怪:“為何宮中卻沒有梨樹?”

宮女歪頭想了一會兒:“我是去年進宮的,聽說從前是有的,可是陛下後來不喜歡梨樹,于是都讓人砍了去。”

許苑娘想起來自己的一件淺色梨花樣的裙子,心中盤旋着主意,不知是要扔還是要在适當的時候穿出來。

她正走着,忽然聽見一連串的笑聲,那聲音無憂無慮,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許苑娘頓住了腳步,微微仰頭望去,看見半空中有一只蜻蜓樣子的紙鳶。

宮女小聲說道:“應該是趙姑娘,這些日子她喜歡在宮中放風筝。”

“趙姑娘啊。”許苑娘重複着,像是在感慨。

幾年前,她進宮陪伴嫡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無憂無慮。

如今她像是看着大廈将傾,她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只是略微站了一會兒,她身邊的宮女開始緊張起來。

誰都知道,許太後和趙太後水火不容,而許苑娘和趙妗自然是分屬兩個陣營,若是碰見,不知該如何。

許苑娘看了一眼宮女,轉身就要走,可是剛走了一步,那紙鳶掉在她的腳邊。

許苑娘略微一沉吟,将這紙鳶撿了起來。

從花樹後面,趙妗繞了出來。

她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滿臉還是稚氣,她接過許苑娘遞過來的紙鳶,笑語說道:“謝謝。”

許苑娘含笑行禮,然後走遠了幾步,她忽而轉身說道:“趙姑娘,你想要在宮裏待一生嗎?”

趙妗一愣,然後搖了搖頭。

許苑娘笑了,笑容中似乎有苦澀:“那就不要稀裏糊塗了,趁着你有機會。”

趙妗擰着眉頭,似乎有些不理解許苑娘的話。

許苑娘也不再解釋。

兩天後,許苑娘在慈寧宮看到了蕭氏姐妹。

蕭氏姐妹比許苑娘略大些,德行舉止十足的風範,她們完美表情下的心思,許苑娘絲毫看不透。

張福山将宮裏姑娘們的事情告訴給殷衢,殷衢雖然聽着,臉上卻有些不耐,于是他止住了嘴。

他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道:“陛下,如今都進宮了,你看,是時候了嗎?”

是時候了嗎?

殷衢沉思半晌,撚了一張薛濤蜀箋,取筆略微沾了墨,只寫下了兩行字,他将箋封了,交給張福山。

“送到安遠将軍府上。”

殷明鸾收到了來自宮中的一頁箋紙,她抽開一看。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昔日,吳越王夫人歸寧,吳越王去信,不說思念,不說催促,只說花開,可在回程路上觀賞。

寥寥數語,情真意切。

殷衢在等她。

殷明鸾也知道,自己消沉得夠久了。

回宮吧,那裏是她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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