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芙蓉帳 ……

坤寧宮的夜晚應當是很靜的, 宮人都被打發了出去,連門口守着夜的小宮女都難得多了些睡眠時間。

空曠的宮殿,似乎只有風吹帷幔輕輕晃動。

可是今晚的坤寧宮卻并不是安靜的。

偶爾有幾聲貓叫聲從寂靜的宮牆上傳來, 神采奕奕地窺視着這宮廷的一切。除此之外,還有隐隐約約的蟲鳴,蛩音陣陣, 也許窮苦的書生會依着枕頭, 發愁地聽着這些蟲鳴,窗外依舊是月明雲淡露華濃。

同一片溶溶月色下,畢竟映照着不同的風景。

窗棂透過了一段冷冷的月光, 将窗紙的形狀打在了地上, 凝成了霜雪,但是殿內并不寒冷,晚春已經到了盡頭,就要步入初夏,荼蘼開了又落, 現在的時候,是栀花玉色正濃,紛紛郁郁, 滿室透香。

以往那些模糊的, 朦胧的, 隐隐約約墜在心頭的東西,也終于破開了, 所有的事情忽然間濃烈了起來,酣暢淋漓的。

坤寧宮內,不知是哪個粗心的宮女忘記了關上支摘窗,窗外的風帶着濃郁的花香飄了進來, 将帷幄吹得鼓鼓的。

一只玄貓腳步輕輕地從窗子鑽了進來。

玄貓眼睛發亮,注視着宮殿裏的人,有着十足的好奇。

然後它的動靜終于驚動了宮殿的女主人,一聲輕喝,玄貓打翻了一只寶瓶,然後迅速隐沒到漆黑的夜裏去了。

……

翌日殷明鸾醒了,她睜眼的一瞬間,又死死閉上了眼。

她很怕看到昨晚瘋狂的殘餘,這讓她如何見人?

她閉着眼睛安慰自己好久:玉秋和檀冬未出閣,諒她們也說不出什麽羞恥的話的,只要玉秋檀冬遮掩住了,就沒人知道昨晚的荒唐。

她睜開了眼,然後看見殷衢一人繞着屏風後面走過來,他衣裳都沒有穿齊整,邊走邊束緊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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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明鸾眉心一跳,慌忙捂住了眼,轉身背對殷衢。

殷衢輕笑,一手系好了腰帶,屈膝半跪在床榻上輕聲哄她:“起來了。”

殷明鸾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睜開眼,看了看殿內的情形。

整潔如初,窗明幾淨,還有殷衢微笑得別有深意。

殷明鸾轉過臉,有些緊張地問:“沒人說嘴吧?”

“誰人敢說嘴?”殷衢反問她。

對啊,誰敢說皇帝和皇後的閑話,是嫌脖子太硬嗎?

可是就算是心裏的嘀咕,想到這種可能,也讓殷明鸾羞得不行。

殷明鸾于是埋怨着将手臂繞在了殷衢的脖子上:“哥哥太過荒唐了些,往後,我可不依。”

殷衢由着她:“好好好,朕會自行反省。”

殷明鸾又想到了一件事:“昨日哥哥向我許諾,說寶華不會過來見我,最後她卻來了,哥哥平白收了好處,卻不做事,怎麽可以這樣無賴?”

殷衢挑眉,眉目間有些風流的輕佻:“朕沒有做事?”

殷明鸾忍不住嗔怪地瞪他一眼,一下子就明白殷衢口中的“做事”究竟是在說什麽。

殷衢将她抱着,漸漸将她往床上放:“朕現在就将‘好處’還給你,”他難得好心地多問一句,“還吃得消嗎?”

“你……”殷明鸾羞憤得說不出話來了。

殷衢明白殷明鸾已經經不起折騰,只是拿話吓她,并不真刀實槍做什麽。

殷明鸾看着殷衢優哉游哉混在她的坤寧宮裏,又想到什麽:“哥哥下朝回來?”

殷衢搖搖頭:“朕今日有些抱恙,散了早朝。”

殷明鸾于是化身賢後:“不可啊。”

殷衢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和殷明鸾大婚之後,他才開始明白為什麽從此君王不早朝,實在是芙蓉帳太過惑人。

前幾天裏,他還強撐着去了,今日,他起身,看見殷明鸾帶着倦意沉睡的臉,忽然間就不想動了。

他在心裏暗道:昏君啊昏君。

殷明鸾看向殷衢的目光中也帶了一點點的莫名,仿佛在看一個即将堕落的君王。

她在心裏思索,要怎麽樣才能力挽狂瀾,将殷衢往一代明君之路上勸谏。

殷明鸾沒機會發揮出她的作用,因為有許多人老早就等着這個機會。

到了下午,勸谏的奏折雪片一般撒向了乾清宮,殷衢的昏君之路就此戛然而止。

殷衢略帶頭疼地回去處理他留下的一堆爛攤子。

而殷明鸾被趙太後叫到了長春宮。

她剛走進長春宮,就聽見東暖閣裏傳來熱熱鬧鬧的聲音,徐嬷嬷在勸着齊蓁蓁:“姑娘,雖說天氣熱起來了,正所謂春捂秋凍,還是緩些減衣。”

齊蓁蓁回答:“嬷嬷太小心了些,哪裏就會凍着了我?”

她語氣帶着撒嬌,話裏還駁斥了徐嬷嬷。

徐嬷嬷也不惱,說道:“凍壞了姑娘,太後娘娘可饒不了老奴。”

殷明鸾聽了暗暗有些心驚,徐嬷嬷是長春宮的舊人,算得上是殷衢的半個長輩,阖宮裏,誰不尊着她?

而齊蓁蓁卻和她态度親昵,甚至從徐嬷嬷的話裏,趙太後很溺愛着齊蓁蓁。

想到趙太後很想讓齊蓁蓁給殷衢生皇子,殷明鸾将心中的不安強壓下,帶着笑走了進去。

趙太後見了她,很是親熱,讓她在身邊坐下了,說道:“今天皇帝沒有去早朝?”

殷明鸾一下子緊張起來,她站了起來,就要跪下辯解一番,趙太後卻一把攔下了她,讓她重新坐下。

趙太後說:“聽說禦史那幫子人還寫了奏折,罵了個狗血淋頭。”

殷明鸾只知道殷衢下午的時候行色匆匆地趕回了乾清宮,卻不知道是為了早朝這件事,一聽趙太後提起,她不由得坐立難安。

趙太後沒有讓殷明鸾跪下,殷明鸾只得慌忙補救:“明鸾會勸着陛下的。”

她以為趙太後會借此機會提點或者告誡她,沒有想到趙太後卻嘆了一口氣:“委屈你了。”

殷明鸾眨了眨眼:“是明鸾做錯了事,何談委屈。”

趙太後卻說:“你委屈不委屈,哀家心裏清楚,你平白擔了這樣一個魅惑主上的惡名,那些老頭子哪裏知道,你和皇帝是在做戲。”

“……”殷明鸾想到之前對趙太後解釋她皇後之位的借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趙太後拍了拍殷明鸾的手:“這些閑言碎語你就受着,哀家知道你委屈。”

她像是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一般,将殷衢不去上朝的事暫且抛在腦後:“上次皇帝在長春宮生氣,哀家細想一回,的确不應該在你行朝見之禮的時候,讓蓁蓁過來,雖然你可能心裏并不在意,但是後宮中都是人精,難免會以為哀家不喜你。”

聽到趙太後又提起了齊蓁蓁,殷明鸾頓時有了十足的精神和警惕。

趙太後說道:“蓁蓁進來。”

殷明鸾擡眼看過去。

只見齊蓁蓁嬌嬌怯怯地進來了,她資質豐豔,落在趙太後的眼中,那是說不出的滿意。

殷衢已經是二十好幾的年紀,卻沒有子嗣,宮裏宮外都在暗暗焦急起來,還有荒唐的傳言。

多年無子,連藩王都蠢蠢欲動起來,聽聞北邊的遼王有一個兒子,聰穎異常,遼王異想天開,在朝中大肆買通官員,想要讓他的兒子做皇帝的嗣子。

趙太後知道,先前殷衢無子,大概和後宮裏許氏脫不了幹系,如今許氏已經落敗,是時候破除朝堂上這些荒唐的猜測了。

而齊蓁蓁。

趙太後看着她,眼角的細紋也笑得更深了。

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

一旁,殷明鸾坐着,看到了趙太後打量齊蓁蓁的眼神,不由得有點喪氣,她當然也看出了趙太後的打算,她對關于皇帝的那些傳聞也有些耳聞,一時間竟然有了說不出來的壓力。

盡管殷衢從未和她說過這件煩惱事。

盡管趙太後從來沒有把希望放在她的身上。

殷明鸾将這無端的壓力暫且按壓下,開始專心致志地等待趙太後提出她的要求。

齊蓁蓁規矩地向趙太後和她行了禮,态度恭敬,但是讓殷明鸾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似乎……齊蓁蓁已然将她當做了主母。

趙太後拍了拍齊蓁蓁的手,将齊蓁蓁拉到殷明鸾跟前,對殷明鸾說道:“這孩子不錯吧。”

殷明鸾陡然面對這種狀況,有些說不出的不适應。

趙太後說道:“蓁蓁是個老實孩子,看着也是有福氣的,你就将她放在宮裏,日後有了皇子,也是尊你為嫡母。”

殷明鸾緩緩擡起頭,發覺這個時候她已經不慌了,大概是從踏入長春宮宮門她就在等待着這個時候的應答。

殷明鸾淺笑:“太後娘娘,這件事情明鸾實在做不了主,還是讓明鸾回去後問過陛下,再來回禀太後娘娘吧。”

趙太後聽了殷明鸾軟軟地将話頂了回去,一下子有些錯愕和不滿,她不曾想過殷明鸾會拒絕。

畢竟,殷衢和殷明鸾這樣一對假夫妻怎麽會拒絕要一個皇子呢?

如今朝堂上的局勢殷明鸾并不是不知道,趙太後認為她的的确确是在給他們兩人幫忙。

枉費她費盡心思将齊蓁蓁從平涼府弄到了上京。

趙太後一下子板起了臉:“是怕皇帝怪你自作主張?你有什麽好怕的?你如今是皇後了。”

殷明鸾僵硬地笑了笑。

這間談話不歡而散,雖然趙太後明面上沒有給殷明鸾臉色瞧,但是她的不高興是從動作舉止中透了出來。

殷明鸾只得在說了幾句關切的話之後,告退了出來。

***

漫天黃沙卷地,一人策馬揚鞭,塵土飛揚。

在他驅馬飛奔許久之後,有三五人也騎着馬跟了過來。

他們都是武襄侯府的屬官,而當先一人自然是衛陵。只是他們目前所在的地方,卻不是山東衛季的老家,而是荒涼遼地。

沒有起霧,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黃的帷幄,衛陵望着無邊的天,緩緩說道:“遼王果然有謀反之心,竟然在城中命人造甲胄近千。”

大周建國以來,除了官府督造,任他是王是侯,私藏甲胄就是死罪,是有謀逆之心,更何況這遼王竟然膽大包天,造了近千數量。

屬官勸道:“侯爺,這件事還是稍稍避讓為好,畢竟您身份特殊,若是被陛下猜忌……”

另有屬官也說道:“是啊,而且侯爺是為老爺守孝遠離上京,偷偷跑到這裏來,是怎麽也說不清楚了。”

衛陵聽了,收回了望着天邊的目光,卻沒有什麽表情,沒有反對也不贊同。

武襄侯府屬官自然有他的親近之人,還有些是李貴太妃特意為他選的人才,極少數心腹更是知道他的一些心事和秘密。

有一人看了衛陵的神色,斟酌說道:“侯爺既然離開了上京,就将從前的人□□物全都忘了吧,以免心結難解。”

衛陵笑了笑:“我心結已解,哪裏有那麽多過不去的坎。”

衛陵笑着這樣說,餘下幾個屬官聽了,互相望了一望,卻并不相信。

衛陵回想起了衛季的最後一天。

衛季躺在床上,藥石無醫,他卻絲毫不在意,他只是喃喃念叨着瑞象。

衛陵心中悲痛萬分,卻不顯現出分毫,一直試圖用話語來寬慰衛季,但是沒有用。

小厮進來,遞給他一張箋紙。

“刺人而殺之,罪在人,非兵也。”

衛陵認了出來,這是殷明鸾的字跡。

他顫抖着手,将這箋紙遞給床上的衛季。

衛季睜大了眼,努力去看這字,終于在模糊的視線中認清楚了,他問:“這是誰寫的?”

衛陵回答:“是顧家二姑娘,也是長樂公主。”

衛季滿臉淚痕,卻終是釋然:“她原諒我了,是瑞象,神佛也原諒我了。”

他說完這句話,像是心願已了。

最終走的時候,他是笑着的。

衛陵輕聲說道:“義父得到了他想要的,這是最好的結果,有什麽好傷心?”

然後他嚴肅了神色:“此時非同小可,我身為大周的武襄侯,自然要守住這社稷江山。”

為他的父親,他的祖先。

也為……大周的新皇後。

屬官聽了,不由得肅然起敬。

然後他們開始說起了遼王的另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聽說遼王收買了京官,讓那些人伺機逼迫陛下收養他的兒子為嗣子。”

“荒唐!”

“只希望皇後娘娘早日有好消息。”

衛陵聽了,表情淡漠,他揚鞭,馬受疼嘶叫一聲,往前狂奔。

夜裏,他在寄宿的驿館中寫下了一封密信,詳細寫到了遼王準備謀逆之事,還有許太後和遼王的牽扯。

小厮拿了密信就要走,卻被衛陵叫住了。

遼地藥材野性,更有一番效力。

衛陵命人包好了續斷、沙參、杜仲、當歸、香附、益母等東西。

“這些藥材也一并送到宮裏,就當是……我這個做小叔叔的一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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