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小時光

德國。

明臺自抵達慕尼黑後,就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慕尼黑與柏林之間只有600公裏不到,如果他不抓緊這次機會,那恐怕一生都再也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

早在出發前他就通過上海的連線人,聯系到了慕尼黑一個叫漢娜的女孩,主動提出把金融系的名額讓給她。

說好聽點,是幫助她入學。

說難聽點,其實就是讓人代自己上課。

好在那姑娘的确苦求這機會許久,沒有片刻猶豫地就點頭同意了。

而後,處理完慕尼黑的一切事宜,又布置了些許僞裝,明臺就偷偷地趕往了柏林,用大姐給自己的一半生活費買了柏林軍事學院密碼學專業的一個入學名額。

直到拿到那份學生證時,他的心仍是顫抖的。

要知道,他此番瞞天過海,很是不易。稍有不慎,就會露出破綻,被大姐抓個正着。

但是啊,沒有冒險過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

船在港口雖然安全,但那永不是船存在的理由。

他可是明臺啊,是上海最耀眼的小少爺。他還有資本。可以推翻賭局重置一切的資本。

這個資本就是年輕。

他還可以嘗試,還可以冒險,還可以揮霍,還可以随心所欲地幹自己想做的事,還可以讓自己的青春燃燒成最耀眼的夏季。

他可以撈一把基姆湖的秋光,可以摘下璀璨星空上的藍月亮,可以在廣袤草場上奔着馬,可以邂逅一位風信子樣的姑娘。他也可以眺望恢宏雄偉的城堡,可以在陽光溫和的童話小鎮裏喝着人不醉心自醉的葡萄酒,可以路過花田撷一朵薰衣草當做外衣。

Advertisement

這裏,是Europe。

不是China。

“Mathison,不去,上課嗎?”薇薇安懷抱書冊,笑看向他。

忘說了,薇薇安回國後報進了這所學校,不過與他不是同個專業——

她報的是偵查學,只有時會陪同明臺去聽密碼學的講課。

“來了來了!”

明臺急匆匆地上前幾步跟上薇薇安,眸中是與陽光一樣的溫度,嘴角是難掩的笑容。

如此忙碌而又充實的生活,他從未擁有過。

如此自在而又真實的生活,他也從未擁有過。

時至如今,他仍然很慶幸自己當初勇敢地做出了這個決定,哪怕,這意味着要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裏一人闖蕩。哪怕,這意味着與大姐,與阿誠哥,還有……大哥,四年的分離。

他出生于動亂不堪的中國,目睹了無數流民的哀嚎哭泣,看盡了九州神土的鮮血滿地,也見證了這個古老國家的垂死掙紮和搖搖欲墜。

這世上,若有什麽是比人的求生本能,比難以割舍的情感,還要讓人俯首稱臣的存在——

那只會是信仰。

對他而言,愛國就是信仰。

大哥說他任性,說他恣意妄為,說他沒有長大。

其實,那是因為大哥看輕了他對這個母國的愛。

他啊,早就把中國的未來融入了自己的心志之中。

所以,進修密碼學,不是因為一時沖動,也不盡是因為個人興趣,而是,為了幫助技術低下的軍隊拯救那個危在旦夕的泱泱大國。

只為了這。

只為了這麽一個夢想,他就可以不怕大姐知道一切後的責罵,不怕與大哥的激烈争吵,不怕四年的長久分離,不怕所有橫亘在他面前的障礙。

他很清楚,只有這樣的明臺,才真正配得上稱作一個“明家人。”

他不能讓大姐大哥“失望”。

更不能……讓自己失望。

GERM48P016 1934.12.15 柏林

“唉Mathison,聖誕放半個月假,你不回家嗎?”埃裏克坐在壁爐旁烘着手,突然在寂靜中問了明臺這麽一句話。

當初為了避免暴露“明臺”這個身份的行蹤,他沒在柏林使用自己的中文名,一直都讓別人Mathison稱呼自己。

“應該……不回去吧?”明臺躺在沙發上,把手中的密碼學高階書往頭上一蓋,哀嚎了一聲,“連這麽簡單的東西都看不懂,我哪有心情過聖誕?不回去,不回去了!”

其實,是怕大姐問起他學了金融的哪些知識,結果一概不知難以應付罷了。

不然,誰不想家?……

“唔,你已經很厲害了。”埃裏克打了個哈欠安慰他,“雖然當初我是花了十天才看懂,但其實一般人沒有半年是看不透的啦。你現在花了一個月時間勉強看完第一遍,已經很不錯了!”

明臺揉揉眼,把書又從頭上拿下,忍住翻湧上來的睡意,“不行,我一定要趕上你才行!”

“喔,那恭喜你哦,這輩子就算你不睡覺恐怕也趕不上來呢。”

埃裏克是密碼系裏公認的天才,雖然戴着一副寬大的眼鏡,看起來癡癡呆呆的,但是腦子轉得比誰都要靈活。當然明臺與他相見恨晚,就在學校外合租了一間屋子。

“對了Mathison。”埃裏克似是想到了什麽,歪着頭問他,厚重鏡片裏的眼睛碧綠幽深,“你們中國不是要過什麽春節嗎?那你到時,打算跟教授請假回家嗎?”

“我……”明臺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本就多日未梳理的頭發瞬間亂得比雞窩還要雞窩,“我不回去了吧?”

雖是個問句,但聽起來像是決意已定。

一方面是怕大姐問起在“慕尼黑”的生活,另外一方面也是想盡可能地多完成些課業。

因為不知道大姐什麽時候會發現真相,所以他想趁着還有機會,多學一點是一點,如果能提早畢業,那就更好了。

埃裏克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給自己太多壓力了,明臺卻不在意。

有壓力才有動力嘛!他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哪怕……眼底的一片青黑已經很久沒退了。

“嗚,埃裏克,你當下我的見證人啊。今天我一定能看完第十三章,然後按時去睡覺!”

這話他已經連續說了一個月了。自從翻開那本密碼學高階課本後,他再沒有一天是不用熬夜的。

“困就睡覺吧,Mathison。”埃裏克起身,從壁爐旁走了過來,“我幫你在書上面寫些解釋,這樣你可以安心睡了吧?”

“可是安德魯教授說了,每個人的思維都是不一樣的。密碼學,最切忌的就是思想雷同。不然,你的密碼暗語就有極大的可能被人猜出來!”

埃裏克怪異地喊了一聲,“小少爺!你難道沒聽說過思想融彙嗎?!任何一門學科,都是需要交流的。去睡吧,你個困鬼。”

明臺早就撐不住了,聽埃裏克這麽一說,也就有氣無力地從沙發上爬起來,趔趔趄趄地摸向了自己的房間,衣服都沒脫被子都沒蓋地就爬上了床,不到三秒鐘,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埃裏克走到門前一看,不由得嘆了口氣,扶了扶眼鏡走進門,幫明臺脫下了鞋子,然後又細心蓋上了被子。嘴中更是不住嘟囔着,“我都要成為你的專職保姆了!……”

明臺皺着眉,神色不太好,嘴中呓語着什麽“Fuck Hill……矩你大爺的陣……”

想來,是在夢中仍對未看透的內容耿耿于懷。

第二天,窗外是灰蒙的天色。明臺從床上起來,看着厚重的陰雲,久睡的大腦一時未清醒過來。柏林很是陰冷,下雨時更是如此。

而今入了冬,寒意透過毛衣滲到背脊裏去。

明臺打了個顫,被凍得反應過來,迅速套上了衣服。

今天沒課,埃裏克坐在他最喜歡的壁爐旁吃着面包,手中是厚得跟磚頭一樣的《存在與時間》。

“馬丁·海德格爾?”明臺一邊刷着牙一邊含糊不清地開口,“埃裏克你還研究哲學哦?”

“你難道沒聽說過哲學可以為具體科學提供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嗎?”埃裏克咬着面包,沒擡頭看他,“你的早餐在桌上。友情提醒:由于你三個月沒交房租了,所以早餐分量從今天開始減半。”

雖然埃裏克看起來很像個書呆子,但明臺不得不承認,他的烹饪技能比他的密碼學天賦還要出色!也正因如此,他倆的所有夥食都是交由埃裏克來負責的。

“埃裏克!你不能這麽無情!”明臺一聽他的話,連臉都顧不上洗就從衛生間裏跳了出來,“如果沒吃飽飯,我會沒力氣研究課本的!”

“可是Mathison,我已經替你交了三個月的房租了。”埃裏克終于把目光從腿上的書本移開,擡起頭看他,“你的生活費呢?”

明臺一頓,有些難以開口。

當初他花了大量金錢買了密碼系的一個名額,生活費本就所剩無幾。在那之後,他又買了一大疊的密碼學書籍——現在還堆在他的屋子裏。

這樣算下來,生活費已是少得可憐了。

他很早前就有想過去打工,只是哪怕已住了半年,德語仍不到家,再加上那本高階課本把他搞得精力盡失,所以到現在仍遲遲未出門找副職。

“埃裏克,你我可是革命友誼 ,你不能不顧弱小階級啊!”明臺假裝揩淚,努力地裝出一副可憐樣,繼續開了口,“大不了,我替你洗一個月的碗和衣服。”

“可按照我們的分工協約來看,這似乎是你在半年前就該開始做的?”埃裏克似笑非笑,一雙綠眸看不出神情。“算了,這次先饒了你。不過如果新一年還不能補上費用,那你就別想吃到我做的牛排和料理了。”

“好好好!”明臺大喜過望,奔到餐桌旁叉起一塊肉就吃。等過了年,大姐應該就會給他打錢了。到時,生活費就可以不用愁了!

這麽想着,明臺嚼得格外津津有味,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他又拿起牛奶喝了口,餘光一瞥剛好瞧見餐桌上的電報。

“電報?給誰的?”他拿起來随意地看了看信封。

“哦,忘了說了,是從慕尼黑寄過來給你的,今早送到的。”

“給我的?”明臺一愣,随即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剛拿着面包蘸奶油的手,咽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地把那信封拆開。

如果是從慕尼黑過來的,那只有可能是漢娜給他的。當初他給大哥大姐留的地址,便是漢娜的處所,臨走前更是叮囑過她任何信件轉寄到柏林的這個地址便好。

想起來,前不久他剛發了封電報給大姐,說聖誕和春節都不回去了。

莫不是,是大姐發回來罵自己的?

明臺笑了笑,把裏頭的紙抽了出來,出乎意料地全是英文。

然而不過一瞬間,他的全部注意力就被電報最下角的署名給吸引了。

“Low Ming?Low Ming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臺誇張地捶地大笑,嘴巴都快要如土坯般碎裂了。

“明臺,小聲點,不然伊莉絲太太又要生氣了。”埃裏克好心地提醒他。

伊莉絲是他們的房東太太,因為患有很嚴重的失眠症,所以一天中有18個小時都在床上度過。當然,或許其中只有8個小時她才能真正睡得着覺。

也正因如此,伊莉絲太太對噪音非常敏感,更可怕的是,她還有非常嚴重的起床氣——或者可以說,是“睡前氣”。

“Mathison!!”樓上傳來了一陣怒吼,“你再發出那像猩猩般的笑聲,我就把你拎起來從屋子裏扔出去!扔到阿基米德浴帽上的阿萊奇冰山去!”

伊莉絲太太總喜歡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沒有誰能聽得懂其中具體含義,但是大家都知道那些是不太好聽的話語。

明臺做了個用紙條封嘴巴的動作——盡管這一切只有他和埃裏克能夠看到。“知道啦伊莉絲太太,我會注意的。”

伊莉絲太太最是嘴硬心軟,他從來不怕她的威脅。

“怎麽,是家人寄給你的?”

明臺快速浏覽了下電報的內容,眼眸中的光彩一點點地亮起來,又一點點地變得柔軟,像是陰雲之上的細碎陽光,都落入了他一人的眼裏。

化成了,比貝加爾湖還要清澈純淨的粼粼波光。

他小心地把信收起,按原樣折好,放入口袋中,嘴角的笑容不似初時那般誇張,帶着內斂的喜悅,“嗯,是我大哥寄給我的。說是今年聖誕,會和我的另一位哥哥來慕尼黑跟我過。”

埃裏克是知道他那些事的,不由得扶了扶眼睛,“那你不是還要做很多準備工作?”

明臺開始吹口哨,“是啊!但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管怎樣,能見到他們,這就足夠了。”

“什麽時候走?”

“我等會兒去車站看看這兩天的車程安排,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明天就走吧。”

埃裏克思索了下,随即站起身來,在一室暖氣中走到自己的書架旁,抽出一本《金融學講義》扔給明臺,“暫時借給你了,不要謝我。”

“我的天埃裏克你怎麽什麽都有?!”明臺翻了翻,第一頁的序言就講明這本講義出自慕尼黑大學,“厲害,我算服了你了。”

這麽一來,他就可以在火車上自學金融學的知識,哪怕大哥問起來,估計也可以勉強應答。

距離最後一次見面,已經半年過去了啊。

不知道大哥,還有阿誠哥,如何了?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