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Night in the woods

BGM:Glassy sky (搭配食用風味更佳)

GERM48P016 1934.12.20 慕尼黑

“大哥!阿誠哥!這兒!”明臺站在人群裏,用中文招着手跟明樓打招呼,笑得一臉燦爛。

“好小子,半年不見,長這麽大了啊?”阿誠哥快速走上前來,放下行李箱,笑着用肩撞了下他。

明樓也緩緩地走上前來,哪怕在慕尼黑,仍像在國內那般泰然自若,一點都沒有身處異國他鄉的自覺。

“明臺,長高了啊。”明樓看着自家弟弟,眸內波瀾不起的平靜湖面只碎裂了那麽一剎那,而後又恢複了正常。他淡笑着拍了拍明臺的肩,卻不似年少時那般愛摸少年的頭,“都快和大哥一般高了。”

“哪會兒啊!還差一大截呢!”明臺聽着誇獎,心裏是得意的,嘴上卻還是不住謙虛着。

嘿嘿,每天一瓶牛奶他可不是白喝的啊!

“你們好,我是明臺的室友,我叫漢娜。”身穿淡色蕾絲裙的漢娜看了看明臺身前的兩個男人,友好地伸出手來,用英語打招呼。

“你好,我是明臺的大哥,明樓。”

“我是……”明誠猶豫了下,而後指着明樓說,“我是他的助理,明誠。”

漢娜一邊暗嘆二人不夾帶一絲外國口音的口語,一邊引着他們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明臺這半年來一直與我住一塊,很開心這回你們能來這兒過聖誕。”

“這小子皮嗎?”明樓看着路旁的哥特式建築,還有直達天際的教堂和尖塔,不由得眯了眯眼,看來很是愉悅。

“調皮?”漢娜驚訝地笑了笑,随即搖了搖頭,“怎麽會呢!明先生是位紳士。”

明樓瞥了明臺一眼,似不相信地“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不知是不是上帝也知道明樓他們的來臨,今日的慕尼黑異常得晴朗,碧藍如洗天空就這樣直敞敞地大開着,像極了愛琴海微卷的碧藍發尾,散發着迷人風情。隐現于天角的雪白阿爾卑斯山峰映襯着紅色的屋瓦,不時有一兩片暗黃落葉自樹梢飄飛而下,每種色彩都像極了莫奈筆下的印象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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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三三兩兩的行人有不少在經過時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目光最多的,當然是落在明樓和明誠身上。明臺和漢娜一起帶着路,察覺到行人的注意,心裏很是自豪,那可是他的大哥和阿誠哥啊,當然風采出衆!

當然,心裏微小的別扭和酸澀都被他壓到喜悅下去了。

暌違半年,異國重逢。都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但幸好,他們還能再見,還能再道聲“可好?”

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歡喜的了。

“大哥,你們聖誕放幾天?”

“阿誠他們放十五天,我大概十天。”

明臺詫異地擡起頭,“你和阿誠哥不是同一系的嗎?”

明樓一笑,左手一伸揉了揉他的頭,“你大哥事務繁忙啊!”

明誠在旁補了句,“大哥是教授助理。”

教授助理?明臺愣了下,“可是只有十天的話,怎麽帶你看得盡慕尼黑?……”

“我這回不是來玩的,是來看你的。怎麽樣,大哥不在身邊,是不是快活得很?”

明樓說這話時沒什麽神情,但眼裏的眸光卻被陽光給熏暖了,浮動着細碎的光芒,灼耀一世風華。

明臺心裏突地一跳,而後不自然地轉過了頭去。

“是啊是啊,你看,你不在,我連個子都長高了,都快180了。”

他心不在焉地說着,卻不料不過一瞬間,就被明樓一手拉到身邊,肩靠肩頭并頭,近得呼吸都要融到一處。

漢娜和明誠都還在前邊走着,明臺反應過來後低喊了句,“你幹什麽呢!”

明樓一臉正經,按過他的頭,兩額相貼地比了比,眼睛直直看着他,“嗯,是快180了。”

“Fuck……”明臺覺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得跟打鼓似的,不由得輕聲罵了句。

明樓攬着他的肩一道往前走去,趕上明誠他們。聽到明臺爆了句粗口,皺皺眉後就用右手用力拍了下少年的屁股,“注意風度!”暗含警告。

這小子半年來真是野了,都敢在他大哥前罵髒話了?嗯?

“大庭廣衆之下的,你就不能別打我?”明臺瞪着眼看他,“我還要面子呢!”

明樓抽回攬在他肩上的手,臉上沒什麽起伏,“那好,等到了後,我關上門再打你。”

明臺想起兒時大哥打自己的痛楚,身子不由得一縮,狠狠地瞪着面前那越走越快的身影。

打你大爺的!慘無人道!不尊重人權!□□□□!

他恨恨地把大哥從德國罵到撒哈拉,從撒哈拉罵到亞馬遜,再從地球罵到外太空去。但連他自己也無法否認的是——

心髒發酵得比泡芙還要膨松柔軟,每一口咬下去,都是浸到齒縫裏的甜膩奶油。

他快步小跑至三人身旁,看着迎面投灑的水暈陽光,聽着他們交談時的歡聲笑語,聞着路旁飄香醉人的酒味,覺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天際不遠處的氣球,一同放飛到被蔚藍洗刷得澄澈如初生的天空之上。

這樣的時光,真好。

漢娜的房子坐落在慕尼黑大學不遠處的郊區上,四周是廣袤平坦的原野,一大片豔黃翠綠的油菜花連綴成褐底錦被,在田疇上盡相燃燒生命,燃燒了一整個冬季。

待明臺幫大哥他們把被子都鋪好,把行李都搬好後,天已近黑了,連花田也開始昏昏欲睡,褪去了明亮的外衣,閉上了朦胧的眼。

一室暖光裏,漢娜給大家做了一份簡單的晚餐。

明樓接過餐盤後,感謝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稱她為世上最賢惠的小姐。

明臺盯着漢娜微紅的臉頰,在餐桌下用力踢了明樓一腳。見大哥吃痛地低喊了聲後,面上仍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地叉着盤裏的牛肉吃着飯。

明誠輕咳了咳,轉過頭去。

屋外的夜空上似綻放着煙花,一聲聲地爆燃,一朵朵地熄滅,光華流轉,璀璨至極。

屋裏的客廳內放着廣播,是明臺不能完全聽懂的德國話。但聽着聲音,在昏黃燈光裏吃着飯,一堆人圍在一起,看着不時射進玻璃窗內的七彩焰光,這讓他突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知道這很奇怪,明明在異國他鄉,他卻久違地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可是啊,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靈魂,也有自己的生活。

這一刻的慕尼黑是自在安閑的,不似柏林時那般充滿忙碌,也不似上海時那般管制頗多——現在他們無拘無束地聚在一起,杯子碰到一起,浮動的波光都是月亮含笑的眼睛。

就好像太陽落山了,卻把影子留在了他們的心裏,在柔軟而又堅硬的胸膛裏,一遍遍地落日——

永不疲憊,永不微滅。

夜晚,明臺洗了澡,躺在床上先翻出了那本密碼學高階課本。可原本研究得興致勃勃的他不知為何,看到“逆矩陣”、“元素模逆”這些字詞後,腦裏浮現的不是一個個向量矩陣,而是大哥板着神情卻藏不住笑意的側臉。

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後,明臺怔愣了一下,而後沉默良久。

這半年來,他不是沒有想過大哥,不是沒有想過家,不是沒有想過過往時光,也不是……沒有想過那個吻。

可是明明沒見着時尚且可以心如止水,而現在見着了,卻整個人都亂了。

哪怕同處一個屋檐下,仍無時無刻不想着去找他,去跟他多說說話,多聞聞那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這感覺,很不對頭……明臺煩惱地撓了撓頭,看來自己該找個女朋友了。

這般想着,明臺放回了密碼學課本,抽出了馬克思主義精選理論分卷七,随意地翻到了其中一頁。

屋外的焰火聲仍在不時響着,明臺沙沙地翻過紙頁,努力讓自己的心神融入書本之中。

“中國是僵死不動的蠕蟲,不僅幾千年來沒有向前爬行過一步,而且習慣于依靠無知的大腦來抵抗外物和世界的侵犯。”

明臺磕磕絆絆地把那段劃着線的德文翻譯了出來,盯着那段話良久,而後低低地罵了聲“Shit!”

本想從卡爾馬克思這裏找份清靜,沒想到找出一團火氣。

明臺深吸一口氣,掀被下床,套上了外衣外褲,而後拿着杯子往樓下走去。

一樓燈光微弱,想來大夥都去睡了。明臺去廚房泡了杯咖啡,經過門口時,頓了頓。

外面的煙花放得正旺,要不,出去看看?

一轉念間,他就打開了門,兩手拿着杯熱咖啡往外走去。

沒料到的是,屋外的暗影裏,立着一人,地上盡是未滅的煙蒂。

“明臺?你怎麽出來了?”大哥的聲音有些澀,不知道抽了幾根煙。

“看不進書,睡不着覺,就出來走走。”明臺走到明樓身邊,皺着眉聞了聞那濃重的煙味,“我靠不是吧?你發瘋了?吸這麽多煙?”

明樓沒回答,伸出腳踩了踩煙蒂,而後從牆角裏走出來,“夜裏涼,不多穿件衣服?”口中暗含責怪。

“沒事,是男人就要多凍凍嘛!”明臺笑了笑,“大哥,要不要一起走走?”

明樓挑了挑眉,“小少爺盛邀,怎敢不應?”

對望中,是比星光,比煙花還要璀璨奪目的笑意。

小道上,踏踏的腳步聲和沙沙的樹葉聲,在暗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這半年來學得怎樣?”

明臺心一跳,随即穩下來。他早就知道大哥會問到這個問題,更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他定定開口,“還行。這學期學了凱恩斯的《貨幣論》,但是我有不少地方沒明白。”

明樓停下了腳步,“比如?”

“比如凱恩斯在書裏說,儲蓄與投資是兩個完全單獨的過程,由不同的群體參與。儲蓄是從社會消費中漏出的剩餘,難以與社會投資形成有效的對接,所以往往會出現經濟不均衡的景象。因此,一旦投資額大于儲蓄額,就會出現價格上升促進經濟繁榮,相反,如果儲蓄額大于投資額,就會壓制社會投資出現價格下降引發經濟蕭條。所以在他看來,儲蓄是一種極端消極的行為,經濟蕭條産生的原因可歸結于消費與投資之間比例不均勻,而其中,社會儲蓄就是罪魁禍首。”明臺猶豫了下,還是把自己不成形的想法道出了口,“可是我不明白,不是只有經濟高增長,才可帶來高儲蓄嗎?在經濟蕭條低迷的情況下,又有誰會願意往銀行裏存錢?既然如此,儲蓄不是一種經濟良好的信號嗎?而且按照他的理論,儲蓄大于投資會壓制商品價格,那麽經濟繁榮時的高儲蓄不是正能調節經濟發展速度,使其免于通脹嗎?”

明樓聽到他的問題,低低笑了笑,聲音如水流瀉,泠泠一地,“很好,明臺,你有了自己的思想。”他頓了頓,還是伸手摸了摸明臺的頭,“其實關于這本書,凱恩斯自己也說,‘本文中有些部分并不是完全彼此協調的。’《貨幣論》他反反複複地寫了六年,其中有不少理論和他的主張是自相矛盾的。經濟學現象太過複雜,預測了一切其實等于什麽都沒看透。明臺,你不必糾結過多。”

明臺笑了笑,“有你這麽說,那我就安心了。”

“砰!——”天邊又是一朵煙花綻放,兩人眯着眼靜默地看了會兒,看透那槎桠的樹枝,看透那暗黑的天空,看透那七彩的光芒,看透浮華人世,看透一瞬歡愉。

砰砰砰地,似是爆燃聲也與心跳彙成了一處,在還未回過神時,樹影裏的二人就已不約而同地轉身對視着彼此。

眼眸裏倒映的是焰火的盛宴,是幽深的夜色,是如水的月華,是偌大天地只剩下一人的身影。

呼吸壓抑至悄無聲息,心髒在胸膛裏铿锵作響,似是有什麽快要奔騰而出。

不經意間,他們靠得越來越近,近得快要撞進沉溺醉人的眼裏,近得快要觸上柔軟溫熱的雙唇,近得快要被捆綁上對方的靈魂。

……

“轟轟轟!!”又是一聲乍響,把意識恍惚的二人炸醒過來。明樓率先回過神,往後退了一步,沉沉地看着他,雙唇緊抿。

明臺想及方才那快要面頰相貼的近度,心裏咯噔一跳,亦是沒說話。

明樓轉過身,背對着他深吸了幾口氣,聲音聽起來平靜無異,“……回去吧?”

“哦?好。”

明臺應了應,而後木呆呆地跟在大哥身後,往回處走去。

方才如果沒有那突然的打斷,他們會發生什麽?

……

無邊的恐慌在剎那湧上了心神,令人不安。

這不可能。

肯定是他想錯了。

怎麽會這樣呢?

……

怎麽會呢……

“唔!”明臺撞上那人的背脊,不由得吃痛地喊了聲。

大哥怎麽忽然停了?

他揉了揉鼻子,看着明樓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了來時的溫柔笑意,像是剛從哪個無間地獄裏爬出來一般,“明臺,你和漢娜在交往嗎?”

“沒有啊。”少年愣了愣,而後如實回答。

“哦……”明樓思索了下,随即擡頭看着那雙月光下被映得柔軟的雙眸,“那你知不知道,漢娜有沒有男朋友?”

“你!——”幾乎是在一瞬間,明臺直直倒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翻動間是顫抖的聲音,“你不會是想要……?”

剩下的話,他沒能說出口。

因為他看見明樓,看見他的大哥,緩慢而又鄭重地點了下頭,“我對她感覺不錯。明臺,能不能告訴我她家的電話?以後,或許可以多聯系聯系。”

像是有什麽夢碎了。

明臺僵直在原地,頭縮在脖頸間,縮在層層厚重的軀殼中,縮在卑微至極的靈魂裏,聲音像是被風吹遠被樹枝刮破了般,碎裂一地,“……好。”

最後,他還是只能吐露出這麽一個字。

你看,真的是他想錯了啊。

那人,怎麽會喜歡着自己呢?

……

雖然,就在剛剛那瞬間,他已明白了自己心中一直未想透的那份感情——

原來,他一直都是這麽地喜歡大哥。

【——你不會一直給我枕着吧?】

比家人還要愛,比愛人還要親,比兄弟還要依賴,比朋友還要相近的那種喜歡。

【——這只紅蜻蜓,送你了。】

想要交談想要親吻想要牽手想要擁抱想要上床想要陪伴想要一直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Good night,my Little Prince.】

喜歡到,這個世界上的最喜歡,都只給了,那麽一人。

【——我總覺得你走得太快、太遠了些。遠得,我都要趕不上了。】

【——大哥,會一直在這裏。】

大哥啊,我回來了……可是,你為什麽不在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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