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五/人間長辭

SECN71Y025 18:26

明臺再一次見到那人時,沒有憤怒,沒有驚慌,沒有興奮,沒有害怕,他只凝望着那人許久,望得山川幹涸,大地死寂,然後,他癡癡一笑,“你來了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幾杯酒,整個人酩酊大醉得像是浸泡在渾濁酒糟裏。

男人隐沒在夜色裏,沉默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死了好,死了好……”明臺自言自語着走近他,“死了就不用面對這麽多事了。”

“可為什麽……我偏偏死不去?”

他掏出□□,對着那人,似清醒又似迷醉地反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那是雙蒼老的眼睛。

明臺盯着那人,像是看見了流動不息的漩渦,永無終止,暗藏疲憊。

“你醉了。”那人開口的聲音帶着些艱澀,幹涸得留不住一滴淚。

“你……我、是不是認識你?”明明醉得厲害,明臺卻在頭痛欲裂中抓住了一絲清明。可不過這麽一剎後,晶體又散亂成一地的碎片,映成鋒刃,戳刺人心。

“真是奇怪……”他迷糊地嘀咕着,聲音浸軟了醉意,“怎麽一直都覺得你這麽熟悉呢……”

雜亂浮思在腦中如萍根沉沉現現,明臺微晃着搖了搖頭,“算了……還是殺了我吧。”

他指着胸口,朝那人咧嘴笑了笑,笑得純真無暇,眉眼稚嫩,“醒了,或許就能見到她了。”

那是注定會沉湮于黑漆裏的求死話語,也是注定求不得正果的無妄幻想,但如夜花搖曳,暗香幽冷,這些只言片語,終究還是飄入了來人雙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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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默着,而後沒有猶豫地掏出槍走近他,明晃晃的槍口被霜涼月華映襯得冰冷,卻也更讓人心安。

“明臺。”這還是那人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低啞的聲音湧動着莫名的熟悉。

“別忘了,還有人在等你。”

“砰”地一聲,他扳動了擊錘,一發子彈像是超越光速般從槍膛裏咻地飛出,只在暗夜中留下金屬的殘影,交疊成臨死的幻境。

別忘了,還有人在等你?……

明臺感受着胸口的沖擊力和叫嚣翻天的痛楚,用盡最後一身力氣,抓住那人的衣角,卻被小心地帶入了溫熱的懷抱。

“你到底……是誰?”

聲音微弱如螢火翻飛。

“……”那人只沉默了一瞬。

“Nil.Nihility的Nil.”

明臺想笑一笑,但嘴角在力氣流逝中終停留于僵硬。

死神像是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思緒,都抽離得一幹二淨,同時帶走的,還有一大片模糊的刀光血影,以及那,浮湧拍岸的自責後悔。

生死搭檔,一生一死。真是可笑……

慢慢阖上的雙眼,将最後一分茍延殘喘的意識徹底埋藏,明明暗暗的幻影餘光,終定格在那人骨節分明的雙手上。

……

那裏握着的,是一支比血液還要冰冷的毛瑟槍。

SECN71Y025 18:34 明臺第二十五次死亡。

LAST48Z026 1941.10.26 15:31

“情報還在于曼麗的身體裏,沒有被特高課發現。明臺,我需要你幫我把它取出來,送到第三戰區。你明白嗎?”

王天風見那人一副愣神的模樣,不由皺了皺眉,一個板栗敲下去,“你發什麽呆呢?!”

“老……師?”

明臺回過神來,瞳孔睜得越來越大,看不出是失望,後悔,還是,懷疑。

“明晚20:00開始行動。”王天風拍了拍他的肩,“就算這個小組現在只剩下你這麽一個組長了,你也得堅持下去。有些路,哪怕只有一個人走,只要堅持下去,終會走成康莊大道。”

明臺沉默了下,是了,他還沒告訴老師他要轉入□□的事呢。

“這些火藥,你帶着吧。以防萬一。”

王天風遞給他一個火藥包,叮囑了句,“切記,不到絕路,千萬別放棄自己。”

明臺順從地接過,擡起頭看着那人,平平靜靜地說道,“我絕不會放棄自己。”

“我只怕,有人想要棄置再無利用價值的棋子。”

王天風身體一顫,看着那人慢慢離去的背影,嘴唇翻動,卻終究什麽話也沒說。

他攤開手掌,眼神凝滞,像是在那複雜紋路裏看見了一大片暗黑血跡。

這全是他自己染上的。是他殺了最珍惜的副官,最憐惜的下屬。

現在,還要把他最鐘愛的學生,推向埋葬了所有屍骨荒骸的無盡深淵。

“抗戰必勝……”

寂靜裏,只剩下一人握緊拳頭後的茫茫嘆息……

明臺這晚又去了那個小巷,卻沒進店點酒,只站在孤零零的月色下,像是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般,等着賜臨救贖的那人。

他知道,一旦重蹈覆轍,就很有可能會再次送死。

可他現在要的,就是“死”。

他想回去,想回到戰友仍存,笑語晏晏的安樂時光,想回到這場行動的最初始,揪出那個颠覆了一切計劃的叛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口袋裏曼麗臨別前交予他的腕表,灼熱得皮膚發燙。像是指針把所有微弱的熱度,都傳導到了發顫的身軀上。

男人沒有來。或者該稱,Nil沒有來。

整整三個小時,他一次也沒有出現在巷口。只剩下青黑夜色,凍結了天地所有的呼吸。

明臺站得雙腳泛麻,臉龐發僵,獵獵冬風把一顆熱烈的心吹蕩得寒涼。

原來,重走舊路,也不會……有相同結局?

他茫然地看着無邊暗色,頭一次,懷疑起之前那二十年,自己為了規避死亡而一次次選擇新路的做法。

可是這個問題,終究不會有回答。

他伸出手,望着那直直拍打在手掌上的冰冷月光,眼神沉至悲涼。

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曾經厭惡抗拒着回溯過往,而今卻只想着重返曾經。

簡直就像是上帝在無聊時惡意捉弄的一出鬧劇。

明臺轉過身,自嘲苦笑後終是邁開了腳步。

“誰道寒杯玉蕊,猶勝天下星輝……”

“什麽窮胚,我只演驕矜富貴……”

不遠處,是燈紅酒綠,是推杯換盞,是歌舞升平,是醉生夢死。

而這條似是永無盡頭的小巷裏,只有冰冷黑暗,只有孤凄一人。

“踏、踏……”似是有誰在走近。

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一點點顯露出了曲線豐滿的人影。

明臺的呼吸霎時一緊,兩眼瞪得極大。

“程錦雲?!”

那身形搖晃,左腳深右腳淺的人影,正是陳錦雲。

她神情恍惚地看着明臺,全身上下是漫天的酒氣,直把曲折回蕩的小巷走成愁腸萬碎,濕漉一地。

“明……臺?”她愣了愣,随後癡癡一笑,“嗝!……好久,不見啊……”

“你怎麽喝成這個樣子?”

心裏一緊的,在反應過來前他就已跨步上前扶住了那人。

觸及手指的,正是布料極好的青花旗袍。

程錦雲身形一閃,躲開了他,“不用。”

明明已醉得不省人事,她仍假裝一派清明。“我站得住。”

“……”

明臺沉默着,慢慢縮回了手。

那麽清麗的一個人,比起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的水仙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在這暗夜的小巷裏,如醉如夢,一身青花旗袍,竟穿得比牡丹還要豔麗嬌媚,光華奪目。

“你不是……她的生死搭檔嗎?”陳錦雲半醉半醒,吐字不甚清晰,“怎麽,現在就留你一個人了呢?”

她伸出如藕的手臂,扯住明臺的衣裳,“我小心翼翼地她交到你手上,你怎麽能讓別人……把她打碎了?”陳錦雲斂上清淚打轉的雙眼,微微抽噎的面容在霜涼月光下刺痛心扉,“那可是萬箭穿心啊,百十發子彈,該有多疼?”

明臺低下頭握着拳,胸膛起伏如潮如浪,似是在忍受着剜肉般的痛苦。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一句辯解,更沒有一句反駁和回話。

他記得當初他親自退親時,那個女人一臉平靜,無紋無波,她說,“其實你也沒有很喜歡我。”

那時的他笑了笑,“你也是。”

他曾以為這個人只會把一顆心獻給抗日,獻給革命,獻給偌大家國,獻給被她視為真理視為信仰的馬列主義,可原來,她也會失去理智,失去向來自以為傲的安定鎮靜,她也會……為了一個人而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臺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翕唇開口,聲音沉至無邊夜色裏,“她托我轉交你一件禮物。”

他從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塊腕表,慢慢遞到她手上,“她說……怕是不能陪你一起過年了。這塊表,權當作新年禮物。”

拴着你,你就不會再逃走了,不會再留她一人,在原地苦等着,把所有黃昏暮色等成黯淡星光。

這些話語,在心間翻湧了許久,卻終究不忍道出口。

那些隐晦的情感,或許連曼麗自己也沒想清楚。他不想多言,更不想失言。

陳錦雲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那塊表,咔咔嚓嚓的轉響聲在寂靜裏敲打心房,敲打得筋絡纏亂,敲打得血肉模糊,敲打得死亡與生命的連接處一片混沌暗影。

明臺看她這模樣,張張嘴又閉上,閉上又張開,遲疑片刻後終究沉下心,“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頓了頓,寒冷的空氣湧入口腔,舌頭一陣僵直發麻。

“可是陳錦雲,你當初,究竟是為什麽抛棄她?”

……

當初,是為什麽抛棄她???

陳錦雲被震在原地,那蒼白的臉色褪去了無形的豔光,“你……說什麽?”

“難道你不知道?”明臺眉目間一片驚詫,“當初曼麗患了花柳病和傷寒,被趕出天香樓外,一個人在大樹底下等死。”

程錦雲扶着牆壁的動作停頓在原地,整個人僵硬至極。

“後來,你見了她,上前詢問她情況,對她溫柔示好,還問她願不願意跟你一塊回家。可結果……一當曼麗說出自己的病情,你就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她一個人,空等了許久,等得夜色發涼,等得大街冷清,等得再無一人。”

明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聽不出是埋怨、憤怒,還是心疼、難過。

“是……她?”程錦雲似是魔怔了,恍惚着的聲音艱澀沙啞,“是她……”

原來是她。

這真心的戲,竟被當了個假。

她反應過來地凄厲一笑,笑聲震破暗雲,劃過凝滞,抖落夜色寒霜。

“難怪她一開始如此針鋒相對……難怪她會說我們從未見過……難怪……難怪!”陳錦雲喃喃着,“她怎麽這麽傻……等的人還沒來,不是被抛棄,而是對方還在來的路上啊!我跑遍了小半個上海的醫館給她找大夫,回去時才發現,早已空無一人……為什麽不親自問問我……為什麽不問我……”隐隐的,竟是帶上了哭腔。

她趔趔趄趄地向前兩步,用顫抖的手扯住明臺的手腕,眼裏洶湧着點燃暗色的癡狂,“告訴我,她葬在哪?我要去見她!”

明臺抿緊唇,沒有回答。

程錦雲更加用力地搖晃着他,“說啊!”

明臺皺着眉轉過頭去,艱難地從嘴裏吐露出三個字。

“……亂葬崗。”

她愣了一瞬,像是被按下了開關,所有的瘋癫慢慢褪去,摔落于空寂虛無的深淵中,碎得一塌塗地。

亂葬崗……亂葬崗。

那人多愛光鮮啊……可怎麽偏偏,被葬在那?

程錦雲仰起頭,無聲地收回薄淚,眉睫間是月亮倒映的深埋哀恸。

搖曳的樹影如水嘩啦,明臺看着那個在徹底崩潰後咬牙重組的女人,眼神不忍,可猶豫了幾番,終究還是沒能出口安慰。

有些流血的傷口是治愈不了的。它們除了腐爛,再無其它結局。

沉寂中,時間悄然流逝。夜風把一地殘梗吹得翻來卷去,也把浸潤着水意的眼眶吹得幹枯荒涸,蒸發殆盡。陳錦雲抹抹眼角,似是恢複了正常,“……你的任務還沒完成吧?”。

明臺似是憶及了什麽,沉默了下,“還剩最後一步。”

聽此,她笑了笑,尾音的顫抖微不可聞。沒想到的是,就在剎那間,她抽出了一把槍轉身抵在明臺額上,兩眼幽深得似是沉浸在綠汪碧潭裏,沒有半分醉意,“既如此,小少爺可願與我走一趟?”

明臺屏住呼吸,神經繃緊到極致。

他從未沒想過,程錦雲會拿槍頂着他!

兩人本就是好友,再加上于曼麗的關系,他對她從不設防戒備。“你……”

“走吧。”程錦雲沒再猶豫地一推搡,他磕磕絆絆地向前行,像是被綁上死刑架的囚徒。

“噠、噠……”

走出暗色深沉的小巷,街上空蕩無人,冷清至極。

一路蜿蜒回繞,趑趄趔趄,喑啞壓抑,明臺終被趕往了黥面人的流放地。

那是……程錦雲的屋子。

進屋後,程錦雲打開昏黃的小燈,一語不發地給他綁上繩子,一捆捆地紮牢、綁得結實,又搜去了他身上所有的刀片,防止他半路逃脫。“你這到底是要做什麽?!”

“是明晚吧?”程錦雲沒有看他,淡淡別過頭去。

“什麽?”

“行動。是明晚吧?”

明臺一愣,而後回過神來,望着那鬈發垂落一身曼妙的女子,呼吸驟然一緊。“你不會……你不會是想要……”

狹窄逼仄的屋子裏,燈管發着朦胧的暗光,搖搖晃晃。空氣裏浮散着塵埃,細小的光點流動着,隐隐綽綽。

程錦雲在一室寂靜裏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回答明日行程般輕巧。

“你去幹什麽?!死了一個兩個還不夠嗎?!!”明臺面目扭曲,咆哮着想從椅子上站起,卻掙脫不了繩索,徒徒地扭動掙紮,做着困獸之鬥。

“你有牽挂,我沒有。我是更值得赴死的戰士。”程錦雲擡頭望着他,眼裏滿是決絕。“告訴我,密碼本藏在哪?”

明臺深吸一口氣,徹底閉上了嘴巴,眉眼間一片堅決。

“明臺。”程錦雲俯下身來,和他平視。那清醒的神色,卻像是被昏沉燈光勾勒上了一兩分未褪的醉意,“明臺,你不說,我們也能查得到。”

“而且……我還有一個未完的約定。”

“明臺,告訴我好不好?”

我還要……去找她。

還要代她去完成未完的任務。

還要與她,共看山河收複後的明月紅日。

約定?

明臺看着那人明明入魔卻一派認真的神情,不忍地轉過頭去。

他知道□□有自己的情報渠道,所以程錦雲才會這麽快就知道曼麗身亡的消息。

可是……

閉上的雙眼輕顫了顫,他悲涼如水的聲音終是緩緩流瀉出口,卻不複疏朗清越。

“在她肚子裏。”

除了剖腹,再沒有其他辦法。

程錦雲一顫後點點頭,站起身來的姿影像是向死而行的風信子。熱烈盛放,卻只開一次。

她走至桌旁,拆開了一封信,眉眼溫柔得像是見到了極美的夢境。片刻失神後,她提起筆又在信末添了幾句,然後小心翼翼地吹幹了墨水,掏出那塊腕表,把信紙壓在表下。

“明天過後,會有人來給你解繩子。”

說完這麽一句,她向明臺敬了戰士的一禮,接着沒有半分猶豫地打開門大步跨了出去。

那堅定的眼神裏,是燃燒的火焰。

是不變的信念。

是四萬萬同胞染血的墓志銘。

是……

不朽的一句“抗戰必勝”。

抗戰必勝。失地必收。山河必複。

中國,必存。

1941年10月27日晚,□□地下黨員陳錦雲同志于上海亂葬崗,在找到第三戰區密碼本後假裝失手,趁機挾持了汪僞政府76號特工總部情報處處長汪曼春,最後,與敵人同歸于盡,自爆而亡。

那一夜,震響不絕。

上帝的燭燈被徹底打翻,滔天的火光燃燒了整個東方,熾烈的焰苗吞沒了大半個個亂葬崗。轟隆的聲響錯雜成踢踢踏踏的大馬群的蹄聲,翻滾成石破天驚的滾滾雷聲,炸響成那人臨死前輕微若無的笑聲。

這一次我踏險赴約,以死踐諾。

你記得等着我。

……

別再錯過。

明臺在震耳欲聾的翻天浩響聲中淡漠地擡起頭來,兩眼黯然無光,心如餘燼死灰。

他看着那油燈飄飄忽忽,看着從窗口湧進的夜風把腕表吹翻,把信紙吹落,他看着星光從閃爍到輕淡,看着月夜從空濛到晝亮,他看着有人進屋松開那綁了一天一夜的束縛。

“呼呼……”地上,是那張潔白信紙在風中翻滾。

甫一站起身,他就腿一軟地倒了下去,整個人摔在嘎吱的地板上,發出悶重的聲響。

可是不管不顧的,他匍匐着向那張紙爬了過去,通紅的眼眶裏是麻木的執着。

信末,只添了寥寥幾句話。

“此書固勸友人入黨,現作遺信,得示拳拳赤誠之心。

百年風雨,山河飄搖。吾國今危在旦夕病入膏肓,萬計志士赴湯蹈刃以血灌土,冀望中華得以複立于民族之林。餘雖為區區女流之輩,亦有救國存亡之志。家國有難,又怎敢辭?!雲依違悖令,自露身份,該當一死,然冰心可鑒,蒼天可憐,望組織允留黨籍,全吾所願。

今生廿載,得識一人,已是三生有幸,死而無憾。

唯一所惜,難見浩浩吾國龍魂騰飛君臨天下之日。

百年滄桑,地沉山河。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其形雖滅,其魂永存。天佑中華,國祚必綿。

泱泱大國,何以不興?何以不興!!!!!!

1941.10.27

陳錦雲

絕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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