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孝道
“江景行!這就是你幹的好事!”靖安侯一聲怒喝。
江岘未語,算是默認了。
“你,你!”靖安侯臉皮紫漲,指着他的手指顫抖,狠嘆了一聲。“你可知道,山東巡撫是何等清正耿介的人,連他你都要誣陷,你還有什麽做不出的!”
“他和馮簡嵘走得太近,必然會受連累。”江岘平靜道,語氣裏透着冷漠。
“走得太近?他的為人何人不知。你不過是打着借口為首輔辦事罷了,這些年你跟着他枉害忠良,可知外面怎麽言論你!你父親的名聲都被你敗壞了,你可敢稱孝!”
“不管我外如何稱道我,總之侯府沒敗在我手裏。”
江岘一句,老侯爺驚愕。
靖安侯府幾世無為,好不容易到了江岘父親江璋手裏,才算有所起色。江璋南征北戰,軍功無數,卻反被誣陷與敵軍勾連。他為證清白,一股豪氣沖冠,領兵出征,結果殉國遼東。
此壯舉是滿足那些腐蠹小人,卻沒給侯府帶來一絲清正。好歹用了祖上的世券保下一家人,卻也因此,侯府一蹶不振。
喪子兼獲罪,老侯爺心痛膽寒,崇起道來。
他是躲“清靜”了,卻不管危于累卵的侯府。若不是江岘硬撐着,這爵位早就被褫奪了。
可撐起來又如何,他寧願不要這個爵位!
“與此等奸佞勾結,你對得起你父親嗎!這個家是沒敗在你手裏,這個天下早晚要敗在你們手裏!”老侯爺吼了一聲,憤憤甩袖,離開了。
江岘看着祖父的背影,依舊清冷淡漠。
承父志,循父道,這才算孝?他欽佩父親的剛毅,可過剛則斷。父親的傲骨只是廟堂汗青裏的神話,現實容不下這種純粹。黑白之間尚有灰,善惡,哪分得那麽清……
生來便在一起的家人都不能理解他,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心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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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偏就有一人懂
“陳尋!”江岘喚了一聲,侍衛上前。“如何了?”
陳尋會意。“回世子爺,已在通州落腳。”
江岘點頭。
通州……
做大家閨秀真不容易。女紅算是蒙混過去了,又要跟着先生讀書。又不考功名,認識幾個字不就得了,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幹嘛非要“德行”這麽不好!
其實倒也不是清曉不願學,只是不願和她們一起學。
阮家極重教育,專門設置霜重苑供兒孫讀書。
霜重苑聞如其名,氣氛冷得不得了。
先生是退下的通州教谕,一把年紀,講話都帶着顫音。不過肅穆的模樣,倒讓人生畏,清曉随着大夥恭敬地給先生行禮。
姑娘們的功課不難,除了平日讀的《女書》《女誡》,便是課上少量涉及的四書五經,讀此,也不過是為日後相夫教子做準備。
今日所講便是《論語》學而第一。
先生搖頭道:“‘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可知其精髓在何?”
他目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清懿身上,看得出,她是重點培養對象。清懿笑答:“此語言‘孝’,‘孝’既無改父之道。朱子語‘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故而堅持父之道才是孝心之體現。且三年守喪,哀慕猶如父存,故而無所改于父之道也。”
先生含笑點頭,甚是滿意。
然清懿卻意猶未盡,睨了清曉一眼,又道:“父在,觀其志。志向倒是高遠,可父方殁,三年孝期未滿,便一意孤行,改其道。違背父志,何談孝;為家惹難,何談仁。不孝不仁,豈還能湊回來。”
這話若聽不出是何意,那《論語》還是真白讀了。
清曉明白,無論是昨個女紅刁難,還是今兒有意針對,不過都因他們嫌父親是個麻煩。
“‘道’乃父之傳承,可父之道便無好壞善惡之分了嗎?若父親所為有悖倫理,有悖于夫子的仁禮呢?那也要繼續無改于三年?夫子言,孝即是忠,可若父親所為不忠呢?豈不是矛盾了。父親懲惡揚善,雖遭了禍事,可我不覺得他所為有錯。孝治天下,父親此舉為的便是天下之民,這何嘗不是一種孝呢?”
“那照你的意思,叔父違背祖父,是因為祖父沒有德行了?”
這可就是強詞奪理了。夫子看着針鋒相對的兩個姑娘,哼了一聲,肅然道:“萬不可斷章取義,夫子所言之道,自然是善行之道,故而此處應為善舉。”
“就是!”清曉挑了挑眉,愣把夫子拉到了自己陣營。“我何嘗說祖父沒有德行。父親自然是承祖父之道,取其仁義。祖父如今不在了,若祖父在,你豈知他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況且,豈有父母不企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期望自己的子女強于自己的。父親體恤庶民,有膽識,這便是一種超越。誰說一味延承便是孝了,止步不前才是退步!”
“歷史在發展,社會在進步,思想和觀念不能總是停留在過去的水平上,所以這一說便是退嬰的病根。那學渣培養出個學霸,還是不孝了?”
清曉說教的勁兒上來,管不住嘴巴,什麽詞都冒。說罷,環視身周,四下寂然,包括夫子在內,一個個都皺眉驚愕地盯着她。
清曉朝着夫子尴尬咧了咧嘴,夫子看着她胡須一縷,驀地笑了,且蒼老而朗勁地大笑起來。
姑娘們都被他笑愣了。清懿雖不懂夫子意,卻也明白自己敗下陣來,剜了清曉一眼,再不理她了。
講學繼續,到了書寫課,清曉再次原形畢露
她握着毛筆才書了一個“學”字便聽聞身旁有人道:“太難看了。”
清曉恍惚,心怦然一跳,猛然擡頭,卻見清懿正盯着她的字不屑嗤笑。
心潮驟然回落,一股失落感襲來。她沉默,随即苦笑搖了搖頭,視若無睹繼續寫字。
見她沒反應,清懿不痛快了。不過方才勝了自己一局,就傲慢地不願搭理人了?于是手臂一揮,佯做不經意碰掉了清曉的硯臺,墨汁濺到了清曉的裙裾上。
清懿一臉的驚訝,連聲道:“五妹妹,對不起。”語氣裏可一點歉意沒有。
大夥聞聲,都探頭望了過來,只瞥了一眼地上的墨,目光便都落在了清曉的字上。一個個都忍不住掩口而笑。
也不知誰道了句:“見過字醜的,還沒見過這麽醜的。”
清懿目的達到了,暗笑。
清曉以為清妤夠讨厭了,竟還有更讨厭的,欺負人都這麽明目張膽。看着嘴上道歉,目光挑釁的清懿,她卻蜜汁一笑,道:“四姐姐哪的話,你也不是故意的。誰還沒個失誤的時候,只是這字還沒寫完,可否借四姐姐墨一蘸。”
清曉笑容殷殷,态度頗是親昵,清懿望望四周,又看看夫子,警惕地點了點頭。
清曉謝過,書下一字,便将枯幹的筆蘸向清懿的墨,用力一按,兔毫飽蘸墨汁,随即回手一挑,随着一聲尖叫筆落在了自己的宣紙上。
“阮清曉!”
清懿尖叫一聲。只見她從衣襟到臉上,斜斜甩下了一條墨跡。眼皮上落了墨點,她下意識去抹,把臉都抹花了。
“呀。四姐姐,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筆蘸得墨太多了……”清曉學着清懿方才的口氣道歉。
清懿哪還受得住,氣得一跺腳,哭着奔了出去。
……
傍晚,偏院東廂。
清曉清妤跪在地上,身旁還多了個清昱。
“你可知錯!”阮伯麟指着女兒吼道。
清曉才不吃眼前虧,點頭。“錯了。”可又覺得窩火,道:“但有錯在先的不是我,是她先摔了我的硯臺。”
“還不是你先折了人家面子……”清妤在身後小聲嘀咕。清曉偏頭,瞪了她一眼,清妤怏怏躲開了。
“說,到底怎麽回事!”阮伯麟指着清曉呵道。
清曉承認今兒她沖動了,不該行為幼稚地甩清懿一臉墨汁,換做前世的她定做不出來。可她現在是阮清曉,一個十四歲的青春期少女,總有股壓不住的躁動。
可躁動過去,恢複理智今日事由,絕不能讓父親知道。
清懿一個晚輩,都敢如此排擠叔父,想必祖母伯父沒少了給父親壓力。清懿今日能說出這番話,還不是聽大人講的。
不能再給父親添堵了。
“父親,這事是我錯了,我認罰。”
“罰是自然的,明天一早去東院賠禮道歉。”
清曉看着父親,滿眼的抵觸,可湧動過後漸漸平靜下來,她默默點了點頭。
知女莫若父。女兒的性子阮伯麟豈會不知,雖她自從身子恢複後性情變了很多,本質不會變。她不會無緣故去招惹人。可這事他們只能低頭,大夫人帶着清懿鬧到了老太太那,不給個說法是不行的,不然這個家沒辦法待下去。
自己都不受待見更何況是妻女。因自己她們必然受了不少苦,他何嘗想讓妻女承受這些。但清曉病根未除,言氏心病愈重,只有留在這才能給她們安逸的生活,尋最好的大夫。
阮伯麟心酸,想不到他竟也有為生活妥協的那日。
“算了。明日我去替你道歉。你身子未愈,跪半個時辰歇息吧。”說罷,轉身走了。
清曉想喚父親,話道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看着他落魄的背影,竟比懲罰自己更讓她難過。
她又看了看身邊的清昱,蹙眉問道:“你怎麽也跪這了。”
清昱撇嘴。“我把清榮打了。”
“你!”清曉怒目指着他,清昱忙解釋道:“明明我先算出算題的,他非說我抄的他。不就比我大三歲嗎?憑什麽夫子信他不信我。我用姐姐教我的方法算的,他們還不信!”
清曉噗地一聲笑了。“能耐啊,比你大三歲都沒打過你,你這功夫沒白練啊。”
“那是,我姐夫……”清昱話說一半,忙捂住了嘴。
清曉強笑了笑。“就算你能耐,也不能出手,功夫算什麽。要用腦,明個姐姐教你二元方程,不信拿不下他們,把他們遠遠甩後面去!那才叫真的丢人!”
“嗯!”清昱興奮點頭。
身側,清妤瞪着他二人牙都快咬碎了。你們姐弟情深,可自己犯了什麽錯,還要跟着一起受罰。同樣是女兒,父親走時只關照清曉可曾看自己一眼。難道就是因自己是姨娘所出?她不甘心,也咽不下這口氣,盯着清曉的目光越發地冷了。
……
這事好說歹說,大房算是原諒清曉了。
伯母點頭,祖母也松口了,卻借機對兒子語重心長道:“小孩子到底還是不适應這裏的環境,畢竟在清河長大,還是清河更适合。聽聞你被誣一案快解決了,不久便可官複原職。不若回去吧,何苦留在這,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男兒志在四方,不該窩在家裏。”
說到底還是留不得自己。
阮伯麟不理解,同樣是親兒子為何偏見這麽大。就因她生自己時難産,差點要了她的命?可這不是他能左右的,他默默承受了母親十幾年的冷漠,努力也無非想博她一笑,可到頭來她卻一次次讓自己把機會讓給兄長。
當初他得罪權貴,母親即刻提出與他斷絕關系,不然他怎狠得下心南下。如今回來,雖她态度有所緩和,可依舊把他當做瘟疫一般。
越想越是氣憤,壓了三十幾年的怨怒膨脹,胸口撐得發疼。可最話到嘴邊卻是:“母親的話兒子記下了,我會考慮的。”說罷,再沒擡頭看一眼,退下了。
曾經愧對妻女太多,若不是自己,她們也不會至此。
為了她們,阮伯麟決定忍下。
他望着庭院裏的石榴樹嘆了一聲。花開了,母親的壽誕快到了,想想送些什麽讨她歡心吧,許一家留的還能穩妥些……
接下來的幾日,清曉學乖了,不管她們如何擠兌自己,她只當沒聽到,裝傻。把心思都放在教清昱和計劃未來上。
未來的事,她不能不想,畢竟她還不到十五歲。不想盲目押下自己的一生。她躺在床上,望着承塵,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安穩生活了,可……
眼前又出現了那張臉,她哼了一聲,猛地把被蓋在頭上。
然此刻,只聽外面巧笙喚道:“小姐!大少爺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像一直忘了交代,男主:江岘,字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