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定數

三更梆子響起,萬籁俱寂。

江岘半仰在架子床裏,摩挲着手裏的麒麟白玉,俊眉冷凝。

從清河回來,他便睡得極少。有些習慣一旦紮根就拔不掉了,比如習慣某個人。

他還會睡在床邊,伸出胳膊,好似那裏依舊枕着一方溫軟,可攬回來,懷裏空,心裏空……

夜夜如此。

那股子的悔意再次竄起,他猛然起身,帶落了小幾上的一只纏蓮紋匏罐。小罐蓋落,咕嚕嚕在青磚上滾了幾圈。

看着罐身花葉疏朗的蓮紋,記憶掠過,他長嘆一聲。

早知她在通州時,就應第一時間去接她。

門外聽到響聲,陳尋叩門問候:“世子爺。”

“進來!”

江岘拾起匏罐,對默立的陳尋道:“可有消息了。”

陳尋搖頭。“還沒,不過南鎮撫司已經吩咐下去了。”

聞言,江岘薄笑,自嘲道:“都道錦衣衛無所不能,竟也有找不出的人。”

“他們走得太急,也未提及去哪,連相送之人都沒有。回清河的水路、陸路,我們都派了人沿途搜尋,可依舊沒找到。難不成沒回清河。”

不回清河又能去哪。“繼續派人查。但凡通清河的路哪一條都不要落下。”

“世子爺……”陳尋猶豫道:“他們是走了,可阮清讓不會走,不若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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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說的,當初他們一家來通州他都不肯告訴我,如今也一樣。”江岘平靜道,随即又問,“阮清讓的身份可查清了?”

“嗯,并非阮伯麟之子……”

從見他第一眼就覺得熟悉,看來猜測果然沒錯。

可想到自己被迫回到京城,找到在京的清讓,和他開誠布公,表明對清曉的心意時,招他冷漠拒絕。便心下不安,清讓态度之決絕,似超出了兄妹之情……

“世子爺。”陳尋猶豫,打斷了他的思緒,“明日首輔夫人去波若寺聽經,您可要去?”

江岘沉默。

他好歹是侯門世子,禦用錦衣衛,卻要給朝廷官員的夫人做護衛,于理說不過,但于情,他只能這麽做。

“去。”

……

“幸而有你在。”清曉對挽着自己手臂的妹妹道。

小姑娘笑容晏晏,一對小梨渦在唇角若隐若現。“都是一家人,表姐客氣什麽,再說,這話你不能每日都說一次啊,我都聽煩了。”

清曉笑着捏了捏表妹圓嘟嘟的臉蛋,親昵無比。

這是舅舅言家的獨女,十三歲的言月見。

月見雖庶出,可母親蔣氏卻是了得。蔣氏父親原聘過荊州商會掌櫃,她自小在父親身邊,對經商之道耳濡目染學了不少。言氏與荊州商會往來頻繁,見言玲珑果敢,一表人才,蔣氏起了慕心,知他有妻,甘願為妾。

之後只在通州生活兩年,便入京協助夫君處理商務。雖是如夫人,卻也“如”夫人了,都道言有兩位賢內助,一個在通州操持家務,有條不紊;一個在京城應付商行,經驗豐富。

所以說,由古至今皆如此,獨立者無所謂身份的拘束,活出自我才最重要……

邁出阮府大門,一家人除了清河無處可去,可阮伯麟怎甘心。

是時,皇榜已下,清讓果真中了,二甲第一,作為庶吉士入翰林院。

一家人極喜,并在清讓的要求下決定,舉家入京。

沒有任何人送行,清早甚至阮府的大門都沒開,一家人從側門而出。

清讓去翰林院報道,前幾日需聽大學士講習,暫時和家人分離。言送書信一封給蔣氏,吩咐她安頓家人。

為了躲避風頭,十天了他們未曾和任何人聯系,前日蔣氏才喚月見來陪清曉。

京城之繁華,不是一個江南小鎮能夠比的。通州也算興盛,只是清曉連門都出不去。

古今一般,京城遍地,非富即貴,所以衆人的面貌風氣自然不同。

今日波若寺講經,據說是從大同嚴華寺來的敬弘大師。聽聞敬弘大師對經文的講解頗是精辟,化晦澀為通俗,故聽他講訟者僧俗參半。月見瞧着表姐因家事抑郁便想帶她去波若寺一游,倒不是聽經文,只是每每有大師講座,寺廟都會熱鬧非凡,周邊業務很繁盛。

前世,國內外的佛廟清曉都去過,只是當旅游一景,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可也是,這個時代的人,心底純善單一,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也是一種精神生活。

每遇盛事,政府必不可少要維持秩序,防患于未然。以往在清河,逢社會活動,父親都會遣衙役皂隸去巡邏。不過京城可不同,順天府不過應景來了幾個皂隸,活更多落在五成兵馬司身上。瞧着那寺廟周圍,官服華麗的守衛,清曉感嘆,京城就是京城,看人都是一道景致。

月見把随從趕到街角候着,二人只帶了貼身丫鬟随行。

一衆銀灰中,身着紅色曳撒的衙役尤其惹眼,清曉指着他詢問官階。

月見趕忙扯回了她的手,小聲道:“那是巡城禦史。”她這位南方來的表姐,生在官宦世家,卻對官職一竅不通。

清曉只是不認衣着配飾,官職還是懂的。巡城禦史官階正六品,她二伯一個主事也不過從六品。連正六品官員都調動了,想必是有重要人物出場吧。

果不其然,禦史巡視後,兩擡藍呢女轎相繼而來,瞧樣子應是個大官,可到了波若寺門外,透過人群,清曉卻瞧見了端秀的背影,是女人。

在幾個身着青織金妝花雲錦的侍衛護送下進了波若寺後,才逐漸放民衆進入。清曉和月見兩個小姑娘,哪裏擠得過,何況她們關注的,無非是寺廟兩旁的吃食和雜貨罷了。

生在富貴家,放在手心寵,月見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可偏就對這些小東飾物感興趣,在一個小玩物攤位前擺弄了有兩刻鐘,買了許多用不上的東西,還給了清曉一個琉璃過籠。說是給清昱鬥蛐蛐用的。

清曉看着她唇角抽抽,推道:“表妹自己留着吧。”有這個他更沒心思念書了……

說月見不長心還真是,只顧着自己玩,竟忘了表姐身弱體虛。巧笙有點不樂意了,又不敢開口,委屈地扯了扯清曉的袖子。清曉只得對月見道:“我們去寺裏看看吧,來一趟總得瞧瞧這位敬弘大師,回去對你娘也有個交代。”

月見恍然,點了點頭。巧笙這才長舒了口氣。

波若寺壯麗雄偉,極是開闊,過了三門殿月見便被放生池裏的錦鯉吸引了去,怎都扯不動她,清曉只得扔下她自己去了天王殿拜佛。

接受了二十年的唯物論,把宗教信仰當做文化現象來看待的她,此刻竟也入鄉随俗,虔誠地在佛前跪拜起來。願佛祖保佑她一家平穩安康,不求富貴,但求平安順遂,還有心中不能完成的夙願,只望佛祖能夠幫她實現。

拜過佛,她沒去大雄寶殿聽經,而是留在天王殿求了一簽

“施主,求何?”解簽的僧人問道。

清曉看了巧笙一眼,話到嘴邊,卻言道:“随意。”

僧人點頭,凝神解來:“……”

說得太多清曉都沒記住,這簽非上也非下,中庸而已,她只記得最後一句“有緣人相遇。”

留了香火錢,再次謝過師傅,清曉忽聞放生池有争執聲,聲聲高昂,怎麽聽都像月見!

主仆二人趕忙出了大殿,果不其然,是她

“你不講理!”月見憋紅了臉,只道了這一句。

對方嗤笑,聲音悅耳。“小丫頭你自己招不來魚,怪我咯?”

清曉望去,與月見隔岸相對,是一個衣着華貴,年紀十五六歲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姿容清麗,莞爾一笑,媚而不俗,很是抓人心。她身後,侍衛緊随。

“就是怪你,人家都喂各自的魚,你可倒好,一把魚食下去,魚都游你那去了!”月見指着那姑娘身邊的幾個護衛道。

月見這邊指責,對岸人撒食的動作也未停,各色錦鯉湧上來,似水中綻放的花,極是好看。不怪小姑娘見不到魚氣憤。

那姑娘環臂一笑,不屑道:“那你也投啊。你沒聽過良禽擇木而栖,小魚擇食而聚嗎!”

這哪跟哪啊,月見鬥嘴鬥不過她,氣得幹脆把手裏布袋底朝天一抖,魚食盡撒入池塘。池塘邊緣的小魚的确過來幾只,可随着對方撒下更多,小魚們又游走了。

放生的香客們瞧着兩個似桃若李的小姑娘鬥嘴,都不禁笑了,看起戲來。

月見一根筋,氣上來便要去買魚食,放欲掏錢,便被清曉攔住了。

“放生池是‘吉祥雲集,萬德莊嚴’的地方,善行已施,還計較那麽多做什麽。你若繼續報以慈心施善我不攔着,你若争強鬥勝,那我便不允了。”

單瞧那姑娘身邊的護衛便知,他們非富即貴,不是一般人。雖言氏富甲一方,但權貴可是惹不起,這虧清曉吃得太多了。于是她貼着月見的耳邊悄聲道:“你若再胡鬧,回去告訴你娘。”

這話比什麽都管用。舅父在通州,月見由蔣氏一人看管,為父又為母,說罰便罰。

月見怏怏不快,收回手,瞥了對方一眼和表姐離開。

怎知背後,那姑娘嗤鼻道了句:“施善有多少。沒這個能力便不要逞能。”

本已降溫的月見又火了。

竟道她沒能力,別的不說,比“錢”她就沒輸過。怒氣攻上來,她頭都沒回,啪地一聲,甩出張銀票拍在小師傅面前的桌子上,喊道:“魚食,我包了。”

小師傅沒見過這架勢,慌了。趕忙道:“施主休要置氣,佛門聖地,佛祖都看着呢。”于是連連阿彌陀佛了幾聲,不肯收那錢。

“想買,人家還不賣呢!”對岸姑娘笑出聲來。月見氣得圓嘟嘟的小臉更鼓了,此時,門外看熱鬧的小販湧了上來,嘻嘻道:“姑娘買我的饴糖吧,魚也喜歡吃的。”

“還是我的豆糕好。”

“要不試試我的春卷?”

“要不買點我的湯圓吧。”

……

瞧着這幫地鼠似的小販,清曉恨不能拿個錘子把他們都敲下去。趁月見沒做出荒唐事前,她先開口了。

“放生池不過是激發衆生善念而已,善行有多少,可善念無輕重。心懷慈悲,即便沒有能力去喂魚,只是在池塘邊為生祈禱,為死超度便是善已。”說罷,和巧笙一起,拉着月見便要走。

才從放生池的拱橋上下來,卻聞身後一聲端嚴道:“汝寧!”

池邊,丫鬟侍衛紛紛回身揖禮,姑娘笑着喚了聲,“母親。”

那貴婦相貌端方,氣質威嚴,一雙丹鳳眼尤其明亮。她看着女兒道:“講經未完,你便偷偷溜了,可又惹事了?”

汝寧眼神朝着見月一瞥,笑道:“沒有,我們鬧着玩呢!”

夫人雖笑,卻極是肅穆,她道:“當我沒聽清嗎?你若有人家一半懂事,我也心滿意足了。”說着,循視一圈,對視清曉。清曉知她身份高貴,福身揖禮。

“方才的話可是你說的?”

“是。”清曉應。

夫人含笑:“倒是應了方才大師講得那句‘若言處處受生,故名衆生者。此據業力五道流轉也。’衆生平等,無貴賤之分。你說可是,景行?”

作者有話要說:師傅:小姑娘,記得還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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