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茶會
“宋先生, 家弟雖然底子薄, 可人不笨, 況且勤能補拙,他定能跟上的。”清曉懇切道。功夫不負有心人, 裏仁書院的宋先生總于肯見她了,萬不能錯過機會。她拉清昱上前, 陪笑道:“您若不放心,可以考量他一番。”
見面前的小姑娘,清秀稚嫩,卻是一臉的認真, 宋庭章笑容無奈, 搖了搖頭。他請她進來, 只是想告訴她,不要再來了。
他還沒見過哪家的姑娘會為了弟弟抛頭露面, 聽她口音應是江南人。都道江南富庶,民風開放,可即便如此,進學的事也要一個姑娘來做主嗎?
“我是看在你锲而不舍的份上,請你進門,好言相勸。你啊, 還是帶你弟弟回去, 讓父母為他尋個社學或合适的私塾吧。小姑娘家的,還是在閨閣繡繡女紅,聽聽《女誡》的好。”
姑娘怎麽了?姑娘便一定要大門不出二門不入, 捏着繡針待嫁嗎?連阮府還知道請夫子啓蒙小姐呢!他宋庭章就是對女子有偏見。可這會兒不是讨論她的時候,清曉推了推拜師禮,依舊笑道:“您說得是,可我們思來想去,還是裏仁書院适合家弟。”
“呵!”宋庭章哼笑出聲,滿是蔑意。“按你這意思,我這書院是人人都能來的了?你覺得他适合便适合?可想過他是否适合書院?”
清曉一時沉默。這話她聽得懂,人挑書院,書院也一樣挑人。百分之八十的升學率可不都是虛的,人家接的都是好苗子,不然挑個蒸不熟的芋頭,還不是拖書院後腿,自砸招牌。可自家弟弟她清楚,絕不是不通透的學生。
“您的顧慮我明白,您看這樣行嗎?學費我們一樣出,但他不算書院學生,您只要容他旁聽便好。您可以規定一段日子,若是他在這段時間內能夠達到您的要求,您便收他;若不能,我帶他回家,再不攪擾書院。”
宋庭章眼眸一轉,小姑娘年紀不大,可會算計。也是,能有這眼力見,帶着弟弟非他學院不入,且敢站在這和他理論,自然也是個聰明的。她若是個男兒,沒準他倒是可以考慮收了她。
“姑娘想得倒容易,我今兒是許了你了,那若日後還有其他人來求我,我是不是也要一一應下?如此,我這書院成了什麽?無規矩不成方圓,章程不能亂!”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入個書院就這麽難。清曉不甘心
“若是還不妥,那您便以書童伴讀的身份收他,只要能讓他入書院便可。”
這可将了宋庭章一軍,按書童的條件,清昱是夠的,可被一個小姑娘拿住,心裏不免有了絲不快。他放下手裏的茶鐘,撣了撣袍裾,傲然睨着姐弟二人。
“書童不是不可,只要你恪守書院的規矩,我便能收你。”
清曉眼睛終于亮了,問道,“是何規矩,我們可以。”
“卯時便要入書院,打掃,整理書籍筆墨,為講習準備好茶點及所需講義,随傳随到,不能有所延誤懈怠;講習時不得入課室打擾生員,講習後仍要整理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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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庭章越說,清曉心越是冷。還真把清昱當奴仆。明知他們是為進學而來,這哪還有時間學習,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
清曉的笑意漸漸消失,她盯着宋庭章,就再她打算回絕之時。只聞身後一蒼勁之聲道:“‘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人家如此尊師重教,你又何必為難呢。”
二人回首,門外,一鶴發滄桑的老人穩步而入。瞧樣子老先生應年近古稀,可精神頭卻好得很,尤其一雙眼,深邃而平靜,似歲月與智慧的沉澱。
宋庭章先是愣了,而後趕緊上前,躬身道:“譚老,您來了怎也沒言語一聲,學生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能讓宋庭章卑躬屈膝者,定是個人物。清曉不由得多掃了老先生幾眼,衣着樸素,頭簪紅木,頗有道骨仙風的味道。老先生也看了她一眼,視線對上,清曉忙垂目福身。
“見你有客,我便候了一會。你二人對話,老夫也聽了些。姑娘求學至誠,難能可貴啊。”
宋庭章讪笑。“難得是難得,可書院規矩不好破啊。”
老先生突然出現,清曉還以為他是看不過,幫自己言一句,然聽了宋先生的話,他沒再多說什麽,笑笑便算了。
宋庭章又勸了清曉幾句,遣護院送客。老先生卻笑道:“你們可是還沒聊完,不用顧及我,我不過是來尋個生員,幫我做典籍謄抄而已。”
聽了這話,宋庭章眼睛一亮。譚老經綸滿腹卻不求名祿,在翰林院潛修史籍,連先帝對他都要以禮相待。他的學生遍布朝廷,首輔也成拜于他門下。不要說帶生員,凡是和他沾上邊的,前程便沒有差的。
宋庭章興奮,趕緊讓人去點自己的得意門生來,供譚老挑選。
清曉自然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打算告辭,老先生目光移到了清昱身上。小家夥不躲不避,自信回視。
“你叫什麽?”
“阮清昱。”
“哪個‘昱’?”
“‘日以昱乎晝’的‘昱’。”
“是‘光耀’之意?”
清昱想想,搖頭。“父親說了,日之于立,是日出東方,明日、新日之意。”
老先生笑了,捋須道:“說文道‘昱,明日也。’昱借翌,那為何不叫清翌呢?”
清昱小腦袋撥浪鼓似的又搖了搖。“翌從羽,是下一個的意思,可以是翌晨,亦可是翌年。而昱則是明日。我不覺得他們是假借關系啊。”
聞言,老先生朗聲大笑,宋先生也跟着搖頭。“凡經傳子史,翌日皆昱日之假借,不懂不要瞎說。”說罷,見自己的門生來了,趕緊召喚進門。
譚老起身,瞧了一圈,手單單一指,道:“就他吧。”
不止清曉,在堂所有人都愣了。這指尖朝着的,不正是清昱嗎。
“不行不行,他一個九歲的孩子,擔不了這任。”宋先生道,于是擺手召喚自己的學生。
“我和這孩子頗有眼緣,且他那句話就動了我心。孩子自有孩子的好處,敢言敢語,且他所言沒錯,‘清昱’和‘清翌’可不一樣,是不是啊?”譚老朝着清昱眨眼一笑,清昱摸摸鼻尖,也跟着咧嘴笑了。
譚老一向言出必行,估計是難改了,宋庭章心裏一面感嘆老頭子任性,一面悔啊,就不該讓他們進來。他悔,清曉也不願意了,清昱還得學習,哪來的功夫給他抄書去。于是出言婉拒。
宋庭章心裏鄙笑,她還真以為是抄書啊,人家可缺一個執筆的,他這就是變相收徒呢。道:“譚老可是翰林大學士,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清曉驚住,不怪宋先生如此積極。大學士,跟着他,清昱學到的東西豈還能少?
譚老想了想,又道:“這樣吧,除了來我府上,其它時間你仍可以去學堂。只是你這進學的事……”
“可以來我們學院。”宋庭章笑道。他還真是任何一個能和譚老貼上邊的機會都不錯過啊。“平日可以來我們書院。”
“我們基礎不好,怕跟不上。”清曉幽幽道。
宋庭章尴尬,笑應:“跟了譚老,豈還有補不上的。”
清曉冷笑,道:“我覺得宋先生說得對,家弟還是選一個适合的書院最好。”
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受教這樣的先生,還不若不念。
事情定下來了,丢下一個怏怏落魄的宋庭章,清曉随譚老一同告辭。大門外,清曉再次道謝。譚老笑道:“我能收他一來确因他是快璞玉,也因姑娘。小小年紀,少見能有此見識,願為弟弟進學而費心思,是個有遠見的孩子。有姐如此,想來清昱也不會差。”
清曉有點羞,福身道:“哪裏,先生過譽了。”
譚老卻笑了。“你啊,還頗有些小聰明,倒是随了我家夫人的脾氣。她最喜歡伶俐的孩子。後日府上有茶會,若無他事,便随清昱來吧。”
清曉福身謝過,便相互告辭了。
譚老剛上了轎子,忽而掀了轎簾問道:“阮清昱……那阮清讓可是你兄長?”
姐弟二人點頭應聲。
譚老朗聲笑了,道了句“怪不得。”便放下轎簾離開了。
姐弟二人目送他遠去。
翰林院大學士,兄長不也在翰林院,想來他們都是識得的。清昱這事,雖說算緣分也是巧合,可巧得讓清曉不踏實,如此想想,莫不是和兄長有關……
清曉回到家,把前因後果告訴了父母。二人驚訝,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竟做出如此驚人之舉,她才多大啊,就能領着弟弟求學了,且還背着家人。不過嗔怒之後,自然是大喜過望。能被譚老先生收下,這可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那可是太子少傅,譚毓夫啊!”阮伯麟不禁感嘆。
譚毓夫?
清曉颦眉,好似在哪聽過……
次日夜晚,清曉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譚府,畢竟身份在這擺着,人家可能只是客套而已。結果第二日清早,請帖便到了。
這不去也得去了。
譚老夫人是名門之後,年輕時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極傾慕方為舉人的譚毓夫,佩服他的傲骨,在家人反對下,仍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一時驚動京城。
如今,幾十年已過,二人感情如故。
清曉覺得,夫妻不該只是單純的個體結合,起碼也該有精神層面的統一。不過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這還真是個奢侈,可不是每個人都有譚氏夫婦的幸運。
其實這種“幸運”感,清曉也曾有過,只是物是人非,不過黃粱一夢……
見過譚老夫人,果然名不虛傳,頗有巾帼之氣。她聽了丈夫的講述,對清曉贊道:“當女便應如此。”
清曉好不羞愧,有點虛。畢竟人家才是真氣魄,自己不過是占了個“現代芯”的優勢而已。
譚府經常會來些文人雅士相聚,譚老夫人更是喜歡邀請各家小姐來茶會,春賞桃,秋品橘,談詩論畫。
可清曉有點上不去前,一來客多,她地位不高;二來品詩論畫,她還真沒這雅韻。于是只得躲在花廳一角喝茶,等清昱。
“阮清曉?!”
遠處,聲音驚訝且熟悉,清曉擡頭,怔了怔,随即繼續呷了口茶,沒應聲。
這就叫冤家路窄,她居然碰到周姚女了!
“你在京城……”姚女驚訝,随即柳眉緊蹙,問道:“你怎麽來譚府了?”
顯然看到自己有些驚訝。清曉淡然一笑。“表姐能來,我便不能了嗎?”她也不過是商戶女罷了。
“她是随我來的。”姚女身後,三姐阮清芷上前。她看了看四周,笑容輕慢問:“五妹妹可是自己來的?還是和叔父?”
父親雖離家了,可血緣斷不了,畢竟在外,總不能丢了自家的臉面,清曉笑不上眼,瞥了眼皺眉的姚女,回道:“和清昱。”
“清昱?”清芷略驚,滿眼的質疑。
“清昱跟從譚少傅謄”
話沒說完,姚女險些沒笑出聲來。清曉睨了她一眼,幹脆不語了。
說了也不信,何必與她們廢口舌。于是不慌不忙地拈了顆榛仁入口吃掉了。
二人打量着她。才月餘不見,她雖氣色依舊,可人卻越發地清媚嬌豔了。她美,二人是知道的,可沒了在阮家的卑微,她整個人透着一股子嫣然風致,沉斂得不似一個十四歲姑娘應有。
姚女看着她纖嫩的指尖撚起榛仁,便又想到了那日清讓剝栗子,忿忿哼了一聲,遠離她坐在了花廳另一側。
遠處,清靈悅耳的笑聲傳來,一位小姐被幾人簇擁着,朝花廳走來。還沒邁進,清懿和姚女趕緊笑着迎了上去,和姑娘們一起叽叽喳喳地将那位小姐擁入廳中。
清曉眺了一眼,瞬間便認出來了,被圍在中間的,正是首輔家的千金陸汝寧。
瞧着堂姐和表姐谄笑,跟朵花似的,清曉冷哼一聲。誰知陸汝寧眼神一瞥,正對上了她,微微一笑,道:“你也在啊。”
這話一出,大夥都愣了。循着汝寧的目光望去,只見角落裏坐着一個眼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雖稚嫩,卻難掩清麗絕色,明眸朱唇,皮膚白嫩得跟剝了皮的荔枝似的,京城可是少見。她素衣着體,淡淡的,卻像極了一朵出岫輕雲。
不過美是美,但這裝扮,一看便不是哪家的千金。
陸汝寧認識她?
這會兒,連清芷和姚女也是滿臉的疑惑。
“許久不見了。那日鬧了刺客,你和你兄長可還好?”汝寧眼眸明亮問道。
清曉微笑。“謝小姐挂念,都好。”
“嗯。”汝寧點頭。又環望四周。“你兄長呢?沒來?”
清曉搖頭。“他最近在翰林院,一直沒回。”
“對呀。聽父親說了,他最近在給陛下講解經史,極是認真。能得陛下歡喜,難得得很。”汝寧笑彎了眼。
清曉以為兄長只是在翰林院起草文書而已,能得皇帝青睐,看來果真是
“二哥在給陛下講經史?可真是厲害。”
清芷一語把清曉所想道出來了。不過她誇可不是真的為了誇。
“嗯,我都忘記了,你們是堂兄妹。”汝寧恍然道。
與有榮焉,清芷笑容得意。很怕把自己也落下,姚女挽上了清芷的胳膊。
正聊着,幾個小姑娘的注意力突然轉移了,朝門外望着的人越來越多,連清芷的眼都有些直。
清曉不解,隔着幾人什麽也看不到。不過這一幕陸汝寧可是再熟悉不過了,她嘴角牽起,盈笑轉身,才看了一眼門外,便遠遠地喊了聲:
“世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