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合一

“世子爺!”陸汝寧喚。

江岘好似沒聽到, 微擡下颌目不斜視地前行。陽光下他身姿挺拔, 如松竹般, 穿過花廳前的游廊。

汝寧眉頭不禁皺起。又提高了聲調大喊一聲:“江景行!”

這回想聽不到也不行了。江岘頓足,朝花廳望了望, 見陸汝寧在朝他招手,仍舊沒有靠近的意思, 唯是禮節性地颌首微笑,又斂回了目光。

他剛要轉入角門,又突然停了下來,回首。在陸汝寧和她身邊姑娘的夾縫中, 他好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瞧他不肯過來, 陸汝寧幹脆下了花廳臺階。

“世子, 沒聽到我叫你嗎?”說着,已扯着他入了花廳。

靠近, 他看清了那抹纖細,眉心淡淡攏了攏。

清曉這面,恨不能找個地縫藏起來。方才聽汝寧喚“世子爺”她還沒反應過來,待聽聞“江景行”三字時,心下一驚,起步便要逃。可花廳就一個正門, 姑娘們都聚在那, 還沒等她出去,汝寧已拉着他過來了。

這是她今日第二次感嘆:冤家路窄啊!

汝寧自幼和江岘熟識,又有“金屋藏婿”的傳言, 大家對他們的親近也都見慣不怪,可若說心裏果真沒點滋味也是不可能的。

京城美男,雖不勝數,然如江岘這般,從內到外透着凜然之氣的,還真是難尋。

他面相清寂,神色淡若水,自帶一種難以靠近的疏離。尤其那雙眼,雲霧缭繞,深不可測,摸不清也猜不透。許正是這種探不到的莫測讓他天生就有種魅力,舉手投足,一個眼神,一句話便能讓人深陷其中。

如此良人,卻和陸家小姐關系親密,難免不叫人妒忌。可心裏再盤算,臉上也只得陪笑,誰叫人家是首輔的女兒呢。

“你這匆匆地要去哪?”汝寧問道。

好聽的聲音又起,幽沉平靜。“老師要的《緣銘雜憶》孤本我找到了,給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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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寧撇了撇嘴。“譚少傅和你要了一年了,這會兒才想起給人家送來,虧你還是他的得意門生。”

江岘淡笑,未語。而角落裏的清曉卻心頭一動。

譚少傅是他的老師?

譚毓夫……

她可算想起這個名字了。當初可不是他自己說的他師承譚少傅,只是那時他是“林岫”,沒人信。想想當初還道他誇口,如今只覺得自己被他騙,蠢得可笑。

清曉冷笑,下意識朝他看一眼,正對上了他瞥來的目光。

雲淡風輕,他清冷如舊。可這一次,清曉比他還要冷靜,不慌不忙,漠然地錯開了視線。

江岘的心微微一沉,勻了口氣,淡淡道:“若是無他事,我先去給老師送書了。”

“哎!”汝寧攔住他。“都差了一年了,也不差這會兒。有事,你幫我畫幅畫吧!”

江岘眉心一皺,看着汝寧的面色更冷了。瞧得姑娘們忐忑,而陸汝寧卻全然不在乎,兀自吩咐丫鬟拿筆去了。

今兒說什麽也不能讓他走,前個忠勤侯家的嫡小姐送了她一座珊瑚擺件,顏色深沉豔麗,極是少見,為的只是求一副江岘書畫。她的心思,汝寧懂,那忠勤侯家的小姐,娴淑端美,和江岘門當戶對正合适。君子何不成人之美,況且還能得座珊瑚。

“上回遇險,你把我撇給護衛跑了,害我在上客堂驚吓許久,這賬你得還。”陸汝寧找了個借口。

江岘冷看了她一眼。

好像這個借口不太充分,她又讪讪笑道:“幫幫忙,畫一個吧,你瞧大夥都看着呢,好歹給我留點面子不是。”

見慣了她任性,江岘不以為然,若換了平日早就一走了之了,此刻他卻猶豫了。

餘光裏那個影子安安靜靜地,好似一切都和她無關。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如何都忽略不掉,于是沉默須臾,點頭。

見世子爺揮筆,姑娘們好不興奮。不過禮數在這,不敢上前,一個個只得抻着脖子探望。直到他末了收筆,才敢向前蹭蹭,好奇地去望那畫。

“世子爺果不虛傳,文武雙全啊。南坊畫師,也不及他半點。”

“是啊是啊。哎……真希望這畫是給我畫的。”

“想得美,人家給陸家小姐的,自然的畫的是陸家小姐。”

小姑娘們竊竊耳語,清曉不屑睨了一眼。這一眼,她愣住了

水光潋滟,碧葉連天,尚未綻放的蓮花朵朵,含羞帶嬌,粉紅一點,似少女紅暈的臉頰。而蓮葉中,一抹窈窕倩影,若隐若現,正輕撩發髻,似蓮花一朵,恬淡而柔情。

不過寥寥幾筆,卻引人無限遐思。

這景色,清曉再悉不過了。而那抹倩影,不消說她也知道是誰……

江岘收筆,眸色深沉,望着畫中人,久久未從那意境中走出。這是他人生中最溫馨的一段日子,單純而美好。

他緩緩擡頭,曾經的美好就在對面的角落裏,也在怔怔地望着他,視線對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他失神,喉頭一動,方欲啓唇,只見對面人端起身邊的茶盅,鎮定地抿了一口,将視線割斷,也把他從那段記憶中生生扯了出來。

江岘落筆,眉心籠了絲深沉。

汝寧卻滿意地笑了。盯着那畫,忽而反應出什麽,狐疑地打量起江岘來。

這家夥性子冷淡,一向生人勿進,居然畫了個姑娘。莫不是知道這畫的用途?不對,若是知道,怕他更不會畫了。

直接問,他定不會答,汝寧眸光一動,指着那蓮問:“是什麽蓮?白瓣紅邊,沒瞧見過。”

江岘語氣輕緩,笑道:“灑錦,我在江南見的。”說罷,又看了一眼角落裏的清曉,見她依舊在擺弄着手裏的茶盅,不由得斂容。想了想,又道:“阮家小姐生在江南,想必定見過吧。”

突然被點名,不止清曉,房中人都吃了一驚。

識得陸家小姐便罷了,連世子爺都認得她,不由得疑惑: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清芷看看江岘,又看看堂妹,臉色更陰了。上次在阮府,她明明不識得江岘的,這會兒他竟主動和她搭話,看來她離府的一月裏,發生了太多不為人知的事了。

小姐們的目光不住地朝清曉身上掃,掃得清曉想躲都躲不開。

這花她見沒見過還用問嗎?父親愛蓮,清河自家後院的池塘,養的都是這灑錦。

清曉終于擡頭了,清淡的小臉勾起一抹笑,笑得有點涼。“世子爺擡舉,小女沒見過。”

一時寂然

換了她人,就是沒見過也要說見過。能和江岘對話,她們求之不得,竟還有主動把話堵回去的。清芷冷哼一聲,忽地眸光一閃,笑道:“五妹妹自幼身子不好,長年在閨閣中養病,沒見過也是可能的,世子爺別見怪。”

江岘涼薄一笑,颌首。

順利搭了話,清芷趁熱打鐵,捏緊了帕子笑道:“聽聞世子爺書法極好,小女傾慕,可否請世子爺留墨?”

清曉睨了眼三姐姐。心思轉得快,膽子也夠大。不過也是,她喜歡江岘從來都沒掩飾過。

讓他留墨

記憶像夏風吹過,一個不注意,又撩起了曾經,他教她寫字,修長的手,遒勁飄逸的字……最後停留在那本詩冊上。

“人成各,今非昨……”

清曉鎮定地放下茶盅。

對啊,彼此各走各的路,兩不相幹,最後見都不要見。

大夥都在候着世子爺動筆,清曉不想再摻和了,于是起身告辭。

她頭都未擡,無視他的存在,清清冷冷地入了長廊。眼見那抹纖細的背影越行越遠,江岘的心像塞了一團寒霧,堵得慌,然霧氣散盡,瞬間空落落的。

他低頭看着畫不語,默默卷了起來。

“哎”汝寧制止,“說好這是給我的。”

江岘漠然道:“這幅不行。”說着,留墨的事提都未提,繞過尴尬的清芷,攜畫便朝外走。怎知才邁出一只腳,幾滴豆大的雨點砸落,下雨了

初夏的雨說來便來,其勢洶洶。眼看被困在游廊裏的清曉,前也不是,退也不肯,瑟瑟貼在牆壁,潲進的雨點把裙角都打濕了,他加快了腳步。

角門裏,不知何時竄出了個人影,一面慌張遮雨,一面朝游廊奔來。他低着頭,動作倉促,未看清游廊裏的人,便猛然撞了上去。

“清曉”

江岘急迫喚道,聲音淹沒在雨聲裏。清曉摔倒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對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連連道歉。

清曉擡頭看了他一眼,昏暗中那人很高,背對着光,只看得到陰影中的輪廓,棱角分明,雕刻一般。

“沒事吧。”男子和前來的江岘異口同聲,随即互望了一眼,男子應是識得他,笑道:“世子爺也在啊。”

江岘沒應他,彎身要去扶摔倒的人。清曉躲開,面色沉靜地撐牆站了起來。江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着手臂收回,他攥緊了拳。

“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他低聲道了句,轉身回了花廳。

清曉跟在他身後,那個撞到她的男子則随着她,帶着柔和笑意解釋道:“對不住,沒料到會突然下雨,只顧着躲避沖撞了小姐,譚某向小姐道歉。”說着拱了拱手。

然身邊的小姑娘卻心不在焉,唯餘光瞥了他一眼,挑唇點頭,笑容又瞬間回落。

他好奇頓生,打量着她。小姑娘玉脂白膚,身材嬌小,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雖有些稚嫩,但掩不住傾城之色,靈秀得像個小仙子。一縷發絲被方才的雨打濕,黏在額角,黑白分明,潤玉似的閃着水光,別有一番嬌媚。

隔着雨簾,衆人沒瞧清發生了什麽,只看到清曉摔倒。

此刻,三人入廳。

“譚少爺,是您啊。”汝寧喚道。

譚沅昊笑了,狹目微眯,彎起的嘴唇在這雨氣中添了股陽光的味道。“雨下得太急,來這躲躲雨,打擾各位小姐了。”

姑娘們都颌首微笑,偶有不禁臉紅的。這位譚少爺是譚少傅的長孫,自小被祖母嬌慣,別看譚少傅為人端嚴,他這個孫兒可是出了名的爽朗落拓。

汝寧回笑,目光留在江岘手裏的畫上。

方才急迫,握在手裏的畫被雨點洇濕了,他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揣在懷中。汝寧不悅,都濕了也不肯給她。

譚沅昊打過招呼便站到了角落裏的清曉面前,遞上了一塊絹帕。“實在抱歉,方才見你手髒了,擦擦吧。”

清曉看了看手,何止髒了,方才按在小石子上,把手掌都硌破了,這會兒還有點刺痛。

不過即便如此,這絹帕她也不能接。

她方欲辭謝,眸光晃動,似感覺一束清冷的視線正打在自己身上,她猶豫片刻,接了過來攥在手心,舉眸甜然而笑:“謝謝譚公子。”

小姑娘一雙明眸水潤潤的,軟糯的聲音繞在耳畔,好聽得不得了,像入口的糖,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頭,譚沅昊站在她面前怔了住。

對視間,清曉忽地手心一空,絹帕被抽出去了

江岘隔在二人中間,托起清曉的手。

見他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手上的泥跡,清曉回神,趕緊抽手。

江岘眉心微微動了動,神情嚴肅認真,壓低着嗓音道:“傷口不及時處理,會更嚴重。”說着,端起茶水便要沖洗。

花廳裏一時尴尬,靜得只有門外的雨聲,廳中人瞠目結舌。

沒看錯吧,這是那個冷漠的靖安侯世子嗎?他居然也會關心別人,給一個姑娘處理傷口?

修長白皙的手指有條不紊地輕動,很娴熟,也很細致,帶着柔情似的。連他凝神專注的臉都迷人得不得了。

姑娘們面上淡定,心裏可沸騰了,都盯上了清曉:她到底是誰,憑什麽世子爺給她處理傷口!

清曉覺得自己都快被她們灼灼的目光生吞活剝了,她颦眉掙紮了幾下,掙不過,臉色越來越難看。

“世子爺!”

随着一聲嗔怒,她手用力一揚,掙開了,也打碎了他手中的茶鐘。

她起身看着地上的碎片,福身道了聲:“男女授受不親!”便繞過他,轉逃到了窗口。

江岘的心驟然一緊,僵住了。

授受不親。他們之間果真只剩下這個詞了。

方才那幕已然讓人錯愕,然這茶鐘墜地,把姑娘們的心都驚碎了。直怨清曉不識好歹,屢屢折世子爺的面子,感嘆她哪來的這麽大底氣,又好不心疼被冷的江岘。

氣氛有點微妙,陸汝寧似品出了什麽,左右瞧瞧噗地笑了,打趣道:“世子爺,就算你懂醫,有‘濟世之心’,也得知道避諱不是,人家可是姑娘。”說着,又看看清曉,勸道:“阮姑娘也勿要見怪,疾不避醫,便體諒他這好心吧。”于是給了丫鬟一個眼神,讓她去幫清曉擦手。

江岘知道汝寧是在幫他解圍,清冷一笑,對着窗口的清曉道:“一時情急,抱歉。”

清曉對着汝寧微微一笑,再無他言。

這事算過去了,可觀了半場戲的譚沅昊眸色微深,含意不明地挑了挑唇。

雨越下越大,姑娘們被困在花廳裏,江岘避嫌站在門口望向庭外。門口水氣如霧,把他整個人籠得冷清清地,他脊背寬而挺拔,投下一片陰影,更顯寂寥。可如此,依舊讓人冷得生畏。

有他在,姑娘們都自矜三分,有一搭每一搭地聊着,無論話題到哪,獨獨孤立了窗口的清曉。唯有譚沅昊上前問她手傷,和她聊了幾句。

二人聊得融洽,江岘心沉,姑娘們也不平靜了。

譚沅昊雖不羁,在京城也是個風流人物,才華橫溢,俊朗非凡。除了江岘,再難尋個能和他匹及的。江岘是清冷得讓人着迷,不敢靠近;而譚沅昊,是暖得讓人欲罷不能,卻心懷忐忑,因為他對誰都帶着情意,分不清真假。

這半晌功夫,一個給清曉處理傷口,一個主動陪她聊天,姑娘們面上不屑,心裏是嫉妒心泛濫。尤其是清芷

方才見到那畫時便覺得畫中人眼熟,尤其挽髻的動作。直到清曉出門,看着她的背影,她居然冒出了個荒唐的想法。

那畫裏難道是阮清曉?

在祖家,她送她簪子見過她挽髻,動作和畫中如出一轍。

如果說起初他還覺得這個想法荒唐,那麽看到江岘為她擦手一幕,她不在懷疑了……

姚女更是氣得咬牙切齒。見清曉摔倒狼狽,好不痛快,可這會兒偏就讓人恨的心癢癢。憑什麽大家都對她好,清讓、陸家小姐、世子,連才見了一面的譚公子都對她如此貼心。

她目光釘在清曉身上一般,錯都不錯。

這陣雨來得極,去得也快,轉眼天晴,清曉辭了各位便要離開,從衆人身邊擦過時,不知何物絆了她一下,好懸摔倒,虧得有人手快攙住了她。

“阮小姐當心。”又是那個陽光味道的笑,清曉擡頭,對上了譚沅昊淺褐色的眸子。他含笑瞥了眼她身側的姚女道:“人家腳長,別絆着了。”

話一出,姚女窘得臉通紅,瞪着二人躲在了清芷身後。

清曉明白,但此刻不是計較的時候,譚沅昊的手還扶在她腰間,于是趕緊退了一步,謝過他,匆匆走了。

譚沅昊看着遠去的清曉,默默撚了撚指尖。小姑娘身子溫軟,手掌似還帶着她的蘭香,幽幽淡淡,卻沁人心脾。

他挑眉笑了笑,悠然轉身,回首便迎上了江岘深而冰冷的目光……

從花廳出來,走得匆忙。忘記了去找清昱的路,轉着轉着便到了園林。

雨後空氣極清新,廊檐滴墜,花木水洗嬌豔,尤其是那一塘荷花。

清曉想到了江岘的那副畫。他還記得……

自從綁架被救後,她身子一直弱,他便常陪着她去池塘散心。她怕水,但又喜歡蓮花,便探着身子去摘,簪子不穩墜落水中,連她都差點掉進去,是他在後面将自己撈了回來才沒落水。

那簪子是新婚母親送她的,極是不舍。可池塘泥深,定是撈不出了。然第二天賞蓮,他卻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拿出只簪子,清曉驚訝,虧他有心尋了只一模一樣的,她高興得不得了,便坐在池塘邊,挽發,将新簪子插在發間……

他畫的便是那一刻吧。

只是,過去的都過去了。

清曉嘆息,目光垂落,吓了一跳,水中的影子竟多了一個!

她猛然轉身,踩到了池塘邊緣,腳下不穩向後栽去。

就在她落水的那一刻,江岘長臂一伸,将她攬回了懷裏。驚悸未甫,她抵在他胸口氣息不穩,好容易才平複了些,只聞頭頂上,他聲音幽沉道:“怎還是不長教訓。”

清曉反應過來,眉心一蹙便要推開他。身後,腳下是蓮池,他不退她往哪逃。

“讓我過去!”她嗔怒道。

江岘擁着她,懷裏滿滿的,連心都滿了。他低頭看她,見她眉心深攏,緊咬的下唇沒了血色,心下一陣柔軟疼惜,于是抱着她的手臂越發的緊了。

兩人相貼,清曉快喘不過氣了。

“江岘!”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江岘登時一僵。

明明是怒,卻帶着噬人心智的感覺,像被火撩了一下,他潛意識裏的欲望被瞬間喚醒。手臂陡然而提,托起她抱懷裏轉身前行,将她壓在了廊壁上。

剛下過雨,牆壁有點涼,他把自己雙手隔在了她與牆間。透過薄衫,清曉只覺得後背一股溫熱騰着身子,綿綿的黏膩感在身體裏竄動,她心亂糟糟的,想躲,然面前卻是他更熱的胸膛。

“你放我過去。”她垂目道,努力鎮定。

直到頭頂上傳來壓抑的一聲長嘆,她緩緩擡頭,迎上一雙幽涼的眼眸。

還是那樣深不可測,還是清冷依舊,只是蒙上一層淡淡涼苦之色。

“你還在怪我?”

他聲音低沉,輕得像微風吹進耳朵裏,挑動她的心。

清曉深深吸了口氣,舉眸淡然地看着他。“世子爺多心了,我何嘗怪過您,又怎敢怪您。”

江岘受不了。從在花廳相遇到此刻,她一直冷漠如是。他寧願她對自己發脾氣,哪怕像在波若寺那般,起碼他知道她還在乎。

他壓不住了,嘶啞着嗓音喚了一聲:“清曉!”然她卻道

“世子爺,咱沒那麽熟吧。”

沒熟到可以直喚閨名。

清曉感覺壓着她的身子越來越僵,撲在額鼻的氣息也亂了。這話觸動他了,清曉滿意也有點緊張,不自覺地舔了舔唇。

舌尖輕掃,被江岘捕捉,他忽而憶起了分別前夜,他把她扣在懷裏那一吻。也如今日,他吻得壓抑,她固執倔強。

僵持須臾,江岘緩緩收回墊在她身後的手,二人隔開了距離。

授受不親,不熟……江岘苦笑道:“你就這麽盼着和我撇清關系?”

清曉垂目想了想,漠然肯定道:“是。”

舌尖瞬間劃過在右齒,他點了點頭,無奈涼苦。

真沒想到他們會走到今天……

當初他離開,情非得已。而後為了盡快扳倒馮氏兄弟,為了救阮伯麟,他被首輔羁絆在京城。他不想去找她嗎?想,夜夜思念,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淪陷得一敗塗地。為她父親奔波,他甚至放棄了恩師陳岱松。恩師這一劫躲不過,可他從沒想過送他入诏獄的是自己。

在山東,他三天兩夜不眠不休地處理案件,只為能擠出時間去清河再看她一眼。見她被謝程昀欺辱,心疼得恨不能把她揣在懷裏,立刻帶她回京,再不讓她受一點傷害。可父親也是她的傷,他得救她父親。

聽聞她歸祖落腳通州,他機會終于來了,于是籌劃着如何迎她入門,風風光光,再不要她委屈。他本打算趁阮家老太太賀壽之時提出,可陰差陽錯,因皇帝急召,他又錯過了,這一錯,便再無音訊,他心都空了。

波若寺再見,心死而複生,看到她的那刻,欲望無限膨脹,他想把她擁在懷裏。

當藏經閣他真的把她擁在懷裏的時候,卻發現她不是從前的她了。

他不甘,以為還可以挽救,然屢屢再見,除去冷漠疏離,往昔的情意一絲都看不到了……

江岘恢複清冷,慵然朝後退了一步,陽光溫暖卻在他英氣逼人的臉上打了一層冷冷的光。他揚着下颌,目光卻只落在她腳上,平靜道:“西拱門拐出去便是通翰墨堂的路,清昱在那。”

眼前的腳只停留須臾,連個遲疑都沒有,轉身朝西去了。

最後一根神經崩斷,江岘心徹底沉了,一沉到底……

“啪嗒!”

清脆聲響,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地面,青苔上那塊镂雕羊脂白玉赫然入眼

方才被他抱緊,她奮力掙紮,卻不知懷裏的玉竄了出來,一動便落下了。

清曉慌張去撿,可她手還是沒有他快。

江岘消失的銳氣又回來了,他捏着玉佩盯着清曉,雙眸如辰,看得清曉局促不安,一把奪了回來。可奪回來她便悔了,只聽他帶着耐不住的驚喜道:

“這玉你一直都帶着?”

清曉掩飾地捏了捏耳垂,像朱砂滴進了水中,一片紅暈霎時從耳朵蔓延了整個臉頰。她不看他,也不應聲,手裏的玉熱得發燙。

江岘眼中笑意愈深,眸光似閃着溫柔的水暈。

清曉又惱又窘,明明要放棄,偏就露出馬腳。

她攥緊了玉,無視他的溫柔,冷道:“帶着又如何?”

“你以為我帶着它是因為懷念你嗎?你有什麽可值得我懷念的?我不過是覺得這玉還算值錢罷了。既然你給我了,那我可以當一次,便可以當第二次。”

“為什麽我說的話,您就不懂呢?過去的都過去了,我不恨您也不怨您,您還糾結這些幹嘛?我們兩人不同路,您是世子爺,我只是個平民百姓,咱們雲泥之別,為何非要糾纏不清?因為曾經我嫁過你,那麽我告訴你,不管是我嫁的,還是婚書上寫的,都是清河增生林岫,不是江岘!”

清曉一口氣道出,連口氣都沒喘。

本來就不同路,那麽多門當戶對,那麽多貌美娴淑,他憑什麽喜歡自己。已經被耍過一次,還要再上第二次當嗎?

見江岘沉默,她唇角牽動冷嘲道:“世子爺,您願意玩,可我陪不起。”說着,舉步要走。

江岘拉住了她,眸色驟深。“你還是不相信我。”

“不信。”

“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這是和自己杠上了。清曉嘆了口氣,望着對面的池塘,忽地手一揚,将手裏的玉佩甩了出去。

“咚!”玉佩落水,瞬間無影。

江岘驚。

“沒了,我們沒關系了?”清曉攤手,無所謂道。

又陷入沉默。須臾,他道:“是不是我把它找出來,你就能收回方才的話?”

清曉突然覺得好笑,漠然應:“可以。”

江岘轉身,掃視池塘,玉背對他投下,他甚至都不知道在哪落水。池塘裏滿是荷葉,塘下淤泥,更是難尋,怎麽可能找得回來。

當然找不回來了,除非你把池塘的花除盡,水排盡,淤泥淘盡,不然一點希望沒有。

清曉瞥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可還沒邁出兩步,便聞身後“噗通”一聲,驚得她心一緊,猛然回首,人不見了

他還真跳啊,這可是池塘啊。夏季荷花正盛,池塘水深淤泥多,誰知道下面是不是水草蔓生,水況複雜。若是不小心牽絆了住,那可不是鬧着玩的。萬一出了意外,她可不會水啊……

“江岘!”她大喊了一聲。

水面平靜,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害怕了,天生便對水有着恐懼感,這種感覺同樣會延伸到對他人的擔憂上。她慌了,依舊大喊着:

“江岘!”

幾聲後,水面漣漪晃動,江岘終于透出頭來。

清曉又驚又怒:“江岘,你上來!”

可他神情堅定,掃視着水面,似乎在尋找玉佩可能落水的位置。

“找不到的,你上來吧!”清曉語氣有點軟了。

“當初那簪子能找到,玉佩也一樣可以。”說罷,他又鑽入了水底。

清曉愣住了。那簪子,是他從水底撈出來的……她想起那日清早他帶着濕氣回來,她問他,他卻佻笑道:“下雨了。”她氣他不靠譜,便再沒問過,原來他是尋簪子去了。

“江岘,你快上來吧,我說你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清曉喊道。江岘再次浮出水面,可喚了口氣又鑽了進去。怎麽就這麽拗呢!

“江岘,你再不上來我走了!”清曉威脅。他好似聽到了,從池塘邊竄了出來,扶着池塘邊,皺眉道:“你到底扔哪了?在哪個方向。”

“你上來吧。”清曉伸手去拉他,他衣服涼冰冰的。眼看着他掙開她的手,清曉趕緊道:“在這呢!在這呢!”于是眼皮一垂,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掌,玉赫然在她手心。

她只不過扔了個石子而已。

江岘知道自己上當了,在水中浮了半晌,默默朝池塘邊靠近。清曉躲他一步之遠。

他曲膝登岸,清曉發現他濕透的膝蓋有紅色洇出,于是想都沒想,還沒待他站起來便上前撩起他的袍裾。素白的中褲,膝蓋已經殷透了。

“都一月了,傷還沒好?”

江岘一頓。她知道自己受傷了?于是笑聲輕柔道:“前幾天不小心又碰到了。”

碰到了?他的身手,豈是碰到就能會傷的,還傷得這麽嚴重。她突然意識到,他的生活可能真的沒有自己想得那麽輕松。

“受傷了你還下水!”清曉臉色黯了下來,幽幽道。也顧不得,扔下手裏的玉,便想幫他把褲腳撩上去,然手突然被他按住了。

水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臉頰劃過,水瑩瑩地,襯着黏在鬓角的發絲,顯得他白皙的臉更冷了。可再冷,也掩不住眸光柔柔,他看着她一動不動,眉梢含情,唇角蘊意,恨不能将她沉溺在這溫柔之中。

他手指冰涼,握着她的手不撒開。方才摔倒時的傷沾了他衣褲上的水,有點刺痛,她縮了縮。

江岘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看着那傷口眉心一皺,接着低頭,吻了上去。

他動作既輕又柔,像根羽毛,點點地刺激着她的神經。

他唇冰涼涼的,像待珍惜之物不敢深觸,吻得極輕極柔,點點地刺激着她的神經。一陣酥麻從手心竄入,清曉心化,身子都跟着軟了。

“還疼嗎?”

清曉木然點頭,又搖了搖頭。

看着不知所措的她,江岘心下一片柔軟,軟得一塌糊塗。他手扣着她的頭,自己的額抵着她的額,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柔得像一潭水,輕緩道:

“你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玉,也舍不得他。

清曉眼圈有點紅了。咬着下唇按捺,不讓淚流出來。

見她委屈,江岘的心像被揉捏着,酸疼得不得了。他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就像在清河一樣,可以對自己笑可以對自己哭。于是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緊咬的下唇松開了。

“想哭就哭吧,是我對不起你。”

知道對不起,為何還留那樣的話!

“……人成各,今非昨。這是你自己說的,既然你我不同路,你幹嘛還要招惹我!”清曉哽咽怨道。

江岘卻愣了。

“我何嘗說過這些?”

“不是你又是誰!是你在我詩冊裏留的!”清曉怨恨地看着他。

江岘想了想,茫然道:“我是留了,可不是這句啊。我是讓你等我……”

清曉驚。

江岘看着她兀自念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莫待春舊人成各,嘆惜秋索今非昨。念閨閣,一縷相思,彩箋托寄,永誓此生不相負。等我……”

啊!

清曉回憶那頁紙,被撕掉了大半,最後只留下的兩句“人成各,今非昨”。可仔細想想,那兩句好似也是上下,不是連句的。

當初怎麽就沒意識到呢,不是連句那便不是《衩頭鳳》,若是換了這首,一切都解釋通了。

包括在阮府看到的他的字跡:惜春閣,等我……

原來那字跡是從這來的。

恍然間,清曉全都懂了。

好你個阮清妤!

清曉猛然起身,神情憤恨地望着空中一點,好似在回憶什麽,随即看都未看坐在地上的江岘一眼,轉身便要跑。

江岘不解,忙喚她一聲:“清曉!”

清曉回首,看着他,颦眉嗔道:“你的賬回頭再算!”說着又要跑,半路想到了什麽,突然轉了回來,彎身撿起剛剛丢在他身上的玉佩,又跑了。

看着那抹倩影越來越遠,江岘單手扶膝揚起下颌,任水滴在他俊逸的臉上肆流,他慵然而笑。笑聲越來越大,朗朗似他此刻的心。

“算,陪你算一輩子!”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入V,萬字更新,謝謝大家的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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