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修)鬼迷心竅
“酌茗, 給阮小姐上茶。”小客堂, 譚沅昊招呼, 目光毫不掩飾地打量坐在官帽椅上的清妤。
小姑娘身着桃粉羅衫,頭簪金絲海棠, 襯得嬌豔的小臉白裏透紅,羞澀, 卻依舊從容淡定不失禮儀,頗有大家閨秀的風度。
不過想來也是,雖庶出她好歹也是出身書香,和清曉同樣是阮府的小姐。
不過同樣是小姐, 這行為可就天差地別了。
譚沅昊掃了一眼她的腿, 問道:“可傷到了?要不要尋府醫瞧瞧?”
“謝譚公子, 不必了,不礙事。”清妤垂目謝道, 眼睫輕顫,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好不憐人。她低頭的臉頰,倒是有幾分像她的姐姐,只是比她姐姐氣色好多了。
“阮小姐這是打哪來?”他含笑問道。
“我本是要去找表妹敘舊,不巧她随舅母出門了, 我只好回來, 半路便……”
“便撞上我了。”譚沅昊語氣佻然地接了話。
清妤心頭一緊,忙擡頭解釋道:“我不知道是您的轎子,怪我, 走路不小心。”
“哎!”譚沅昊輕嘆了聲。“這如何能怪你呢,要怪也是轎夫,沖撞了小姐,該賠不是的是我啊。”他語調抑揚,尾音魅惑一挑,似他慵懶的笑,把人心都揉得發酸,酸得發甜。
清妤不禁望向他。他五官精致俊逸,像上好的玉器雕刻打磨出的,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溫潤而高貴,即便看着都覺得是一種享受。看着看着,清妤竟有些癡,直到下人把茶水端來,她才失神地垂下了眼皮。
這種眼神,譚沅昊見得太多。他唇角一挑,含笑道:“請用茶。”見清妤端起,又柔情地囑咐了句:“仔細燙。”
清妤心都暖化了,臉越來越紅。
譚沅昊輕笑,眸色深不可測。
“對了,想問問小姐,可識得靖安侯世子?”
Advertisement
清妤一怔。随即搖頭,抿笑。“人家是世子,我如何能識得。也不過是聽說過罷了。”
瞧她神情也不似撒謊。這倒有意思了,清曉和請讓都認識,可她不知道。莫不是阮清曉和江岘之間都是背着人的?
清妤忽地意識到什麽,目光疑惑地瞟向譚沅昊,反問道:“譚公子怎想問這個?”
小姑娘反應可快。他笑了笑,道:“沒什麽,只是聽聞世子爺和禮部阮侍郎關系頗好。”
“嗯。”清妤淡笑,“阮侍郎是我家二叔,倒是我家堂姐和世子爺識得。”
“阮清芷?”
“譚公子認識?”清妤驚訝。
譚沅昊笑了,“自然,她常來譚府,祖母很喜歡她。”
聞言,清妤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清芷認識他,清曉也認識他,她們都應邀來過譚府,獨獨自己沒這資格,就因為她是庶女?越想心裏越氣悶,捏着茶鐘的指尖都緊得發白。
瞧着她那神情,譚沅昊笑了,語調輕緩道:“日後若是祖母下帖子,你便随你姐姐來,阮小姐慧心,祖母定會喜歡的。”
話送到了心坎裏,清妤甜得心軟,連舌尖都跟着發麻。天下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男子,謝程昀也曾對她好過,竟不及他只言片語。如此良人,便是折她的壽也要搏得一搏。
她放下茶盅,方欲福身道謝,卻聞他忽而道:
“令姐,阮大小姐,可有過婚約?”
清妤愣住,心思飛轉。不當不正地偏提她,還問及婚事……思及他那日見清曉,更是幫她開脫,清妤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神色凝重,眉心籠了一層淡淡的憂思,幾開櫻唇,卻未發聲。
譚沅昊不解,斂容道:“怕是我不該問,抱歉了。”
清妤忙搖頭,好似抉擇地抿了抿唇,随着一聲哀嘆,一股腦地将清曉如何被退婚,沖喜,另嫁,乃至被抛棄之事統統道來……
末了,她感喟道:“姐姐命苦,年未及笄便成了棄婦,不然我們一家也不會躲到京城……”
她以為聽了這些譚沅昊會失望,可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眸色深邃,看不出神色,但絕不是失落。難道自己揣測錯了?他不喜歡清曉?還是對他而言,這些都無所謂?
她又補道:“旁人看不出,但我知道,姐姐還在等他。”
譚沅昊終于有了表情,他唇越挑越深,不住地點頭,盯着清妤眸色一亮,道:“聽你描述,這‘林岫’倒是像我熟悉的一位故人。小姐可還知其他特征?”
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清妤想了想,道:“我臨過他的字……”
“酌茗,筆墨!”
半刻鐘,譚沅昊看着紙上的“惜春”二字,便心明如鏡了。
江岘啊江岘,沒想到你竟有這樣一段。原來那段日子他在清河,如此馮家兄弟和山東巡撫一案都連上了。陸崇謙,你果然有顆好棋子!
該問的都問到了,譚沅昊喚酌茗送客。
出門前,他突然喚住了清妤,看着眼中隐有不舍的小姑娘,他魅惑一笑,道:“阮小姐不想知道,我和你姐姐有和淵源嗎?”
清妤好奇,點頭。
譚沅昊盯着清妤的袖口露出的藕粉一角,舔了舔下唇,精致的眉峰一挑,邪魅笑道:“她欠我一條絹帕……”
……
譚沅昊遣酌茗駕譚府的三駕馬車送清妤回去,這規格之大,興師動衆,以致阮家街坊看到車挂燈上的“譚”便明白這車是打哪來的了。眼見清妤從車上下來,都不禁駐足多看上兩眼。
清妤向來對這種微妙有感,于是脖子拔得更高了。
四鄰竊語:莫不是阮家要有喜事了?
清妤也如是想的。如果說之前她還在忐忑,那麽最後譚沅昊和她讨要絹帕,便再清楚不過了。女子的絹帕,可不是說要便能要的。
酌茗一直将清妤送進了阮家正堂。聽聞譚府來人,父母清讓,連同清曉清昱一同候在客堂,怎知迎來的卻是自家女兒。
清妤心情極好,給父母福身,喚了大哥,也難得給了清曉一個笑臉雖說是帶着蔑意。
她如主大方地謝過酌茗欲送他出門。然酌茗笑了笑,低頭道:“小姐不急,我家主子的話還沒傳呢。”
清妤詫異,什麽話?難不成……她臉越發地羞了。
酌茗三十出頭,一抹小胡子在下巴上顫了顫,笑道:“阮老爺,我家主子怕誤會,特遣我來解釋。今兒下晌,我家少爺在外回府,轎子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偶遇阮家二小姐摔倒。其實這事兒吧,時有發生,您也知道我家少爺的名聲,換了她人繞過去便罷了,這不是看在我家老爺和清昱師徒的份上,怠慢不得,便接待了。以示重視,還用府裏的馬車送小姐回來。可是……”
酌茗瞥了一眼臉色漸漸發青的清妤,眉頭一皺,佯做為難道:“可是我家少爺說了,他所為不過是為了兩家的交情,方正磊落,絕無他想。也請小姐不要誤會,還是收回此物吧。”
說着,他遞上了一條藕粉色絹帕。
清妤猛如電擊,從腳尖一直麻到頭頂。額角登時滲出了汗珠,脊梁一陣寒風吹來,冷飕飕的。這風是他譚沅昊吹的,千算萬全,自己竟栽在了他手裏!她急的眼眶都紅了。
“這不是我給他的,是他跟我要的!”清妤上前喊了一聲。
酌茗皺眉。“喲,二小姐,您這話說的。我家少爺說過一個讨字?可不是您自己拿出來的。”
阮伯麟此刻羞愧得恨不能把這個女兒一口吞下,省得她丢人現眼!人家這話他還聽不明白嗎?摔倒、時有發生、譚少名聲……這不就明了暗了道清妤是戀慕譚家少爺,故意摔倒惹人注意嗎?如此便罷了,她竟還不知廉恥地送人家手帕,這姑娘的手帕是她說送便能送的嗎!
“說!到底是不是你給的!”他朝着女兒吼道。
“是……不是,是我給……”這話清妤解釋不清。譚沅昊看着自己的帕子突然道清曉欠他一條,當時那情景,就算心思轉得再慢也明白是何意。不是打着清曉的借口讨自己的帕子又是什麽,所以她二話沒說便把自己的給他了。
明明是他要的,卻一個“讨”字都沒講,清妤真是有理也說不清。
“他說姐姐欠她條絹帕……”
“我是欠了。”清曉冷眼看着她道,“去譚府時我手受傷,他給了我一條帕子,不過一直在陸家小丫鬟手裏。即便如此,我欠他與你有何幹?用得着你給他嗎?”
清妤驚住,冷汗淋漓。
事實如此,即便欠,也不該她還。譚沅昊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知道他出此言,她一定會給。他還真是“善解人意”啊!清妤悔,不言語了。
她不語可不成。這事說大是大,說小是小。譚沅昊完全可以和清妤私下解決,但他非要挑到明面上。阮伯麟不糊塗,當面教子,他得給譚家個說法,不然還道他阮家無家規,教育出的子女盡如此般!
“說!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去的譚府!”
“不是,我是去……去找月見。”
“月見家在十裏坊,一東一西,你是如何繞到官帽街的!”言氏冷哼,補了一句。
除了在清河宋姨娘被揭穿時,清妤還沒如此緊張過,她急的都快哭出來了。一是面對父母咄咄的氣勢,她心虛;二是酌茗在這,她撒不了謊,還要讓他看笑話。她完全想象得出酌茗向譚沅昊回報時,譚沅昊那清冽鄙夷的笑。
清妤咬着牙不肯承認,阮伯麟氣得恨不能家法處辦了她。那日在書房的話是白談了,勸她收心,勸她收心,這心怎就不肯安分呢!
氣頭上,阮伯麟也顧不得,顫抖着手指着清妤道:“你以為你如此便攀得上人家嗎?你也就配給人家做個妾!”
“做妾又如何!”清妤直直回視父親,恨恨道:“一個廪生不過月六鬥米年四兩銀,十年都置不來一畝田,做這樣的正室還不如做妾!”
阮伯麟猛然一驚,竟被她堵得胸口發窒。随即青筋暴突,手起而落,“啪”,扇了清妤一巴掌。
“鬼迷心竅,不知廉恥!”
這一巴掌,把衆人都驚了。
清曉暗暗搖頭。清妤真是無藥可救了,她甚至都虧了她親生母親對她的苦心,宋姨娘最怕的就是她做妾。
眼下這事可鬧得有出乎意料啊。酌茗尴尬,不能再留了。于是讪讪一笑,又将譚沅昊讓他轉交的紙箋遞給了阮伯麟,道此物依舊是二小姐所有,便一溜煙告辭逃跑了。
阮伯麟展開,“惜春”二字無限放大,挑釁似的刺激着他的眼。此時此景,這二字想不讓人誤會也不可能了。
“惜春。”他冷笑念道,冷得有點怕人。半晌,猛然甩手,将紙摔在清妤臉上,吼了句,“你怎不書‘思春’呢!”
這誤會越來越深了,清妤徹底慌了。拿着紙含淚解釋,她寫這字并無此意。然阮伯麟哪還信,恨得一把推開了扯着自己衫裾的女兒。
清妤急的嚎啕大哭。然一旁的清曉沉靜半晌,看着地上的字條漠然道:“她确實無此意。”
清讓驚,愕然看着妹妹。
清曉不慌不忙,解開了身上的錦囊,從裏面撚出了個紙條展開,又撿起地上的紙箋。
兩者比對,字體一模一樣。
“惜春閣,等我……”
“惜春”
清讓懂了。眸色驟深,淩厲的盯着清妤,“祖母大壽,是你設計害的清曉!”
他話一出口,大家都明白了。阮伯麟深吸一口氣,再吐出的氣都是顫抖的。言氏恨得咬牙,有其母便有其女,她竟然還相信宋姨娘的女兒會轉性。從清河壓抑到現在的暴脾氣再耐不住了,喊了嬷嬷,當着衆人的面行家法!
滿院子鬼哭狼嚎,清妤被打得求饒,可言氏不發話,誰也不敢多言。
清曉看着清妤那雙手,原本嫩白細膩,此刻腫得像熟了一般。纖纖指尖充血,不停地顫抖,不要說再捏針拿筆,怕是連碗筷都握不住了。
慘,卻一點都不招人可憐。
打完,言氏暫且将她關入後罩房,嬷嬷攙扶她回去,她有氣無力,走到清曉身邊,一雙通紅的眼睛像似從地獄爬出來的一般,瞪着她。半晌,突然冷笑,嘶啞着聲音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幾個字是從哪來的?”
清曉冷若冰霜,看着她。“不想。”
“你就是想也沒機會,我不會讓你知道的!”清妤咬牙道。
“我已經知道了。”
聽着清曉把江岘留的那首詩低聲道來,清妤瞪大了眼睛。“不可能,那紙我早就毀了!”
“你毀得了紙,毀不了人。”說罷,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回了西廂。
為什麽總是贏不了她。清妤怔了半晌,大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嚎啕不停。聽得言氏好不心煩,看了看丈夫,問道:“接下來如何?”
阮伯麟撫着八仙桌深嘆。“不然送回去吧。”
“送哪?清河?宋姨娘那?”
言氏皺眉,問道。阮伯麟方要言語,只聽小厮來報:“來客了,譚老夫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