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客居
陸有矜在京裏住的地方是陸家很早置辦的宅子,他長到十幾歲,算起來也沒住過幾次。
巷子的盡頭有一口井,供幾戶人家打水。巷中有流水從各家門前穿過,陸有矜牽馬走進時,有幾個老媽子聚在一起,在門外就着流水洗菜。
宅門在樹木的掩映下露出木質的門扉,前廳後院一應俱全,卧房和書房也都鋪上了厚厚的提花地毯,還安置了褐色的木質床具,圓桌方椅。
陸有矜知道是母親遣人來為自己添置的,母親常年在京裏打理深柳堂,救治京城百姓,堅決不和父親同去甘肅。幾年之後,兩人俨然只剩夫妻名頭。
陸有矜躺在床上枕着手,心思紛亂,便拿出随身攜帶的冊子翻閱。這本泛黃的小冊子上凝聚了父親一生的心血,有作戰地圖,有陝甘邊境運糧路線,還有簡略的兵陣排列——時間過去了這麽久,也不知還中用不?
在這陌生的京城,冊子散發的氣息讓他安心。約莫辰時,他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陸有矜一早就穿戴整齊,到右銀臺門上任,右銀臺和左銀臺是外廷內宮臨界處的兩個側門,分列兩側遙遙相望。
陸有矜走到城門口時,瞧見幾個腰間佩刀的侍衛正和一個身着六品守将服色的人說笑。
陸有矜腳步略微躊躇,整理整理衣衫,走上前去。
馮聞鏡知曉今日要來新人共事,一擡眼看見陸有矜,喜上眉梢,迎上前抱拳道:“是陸兄吧!一路風塵,甚是辛苦!”
那幾個侍衛也知這是新來的上司,紛紛見禮。
馮聞鏡皮膚黝黑,濃眉入鬓,是個豪爽的漢子,當年在邊境上打過硬仗,腿上還負了傷。他進京也有些時日,但他不如別人那般長袖善舞,又不耐煩繁文缛節,因此久未升遷。
陸有矜也回一禮:“初來此地,諸事不通。還要勞馮兄多加指點。”
“好說好說!”馮聞鏡目光直直地打量陸有矜,他還保存有昔日的粗爽做派:“咱都是從甘肅來京城的人,雖沒見過面,也是半個兄弟——章召章副使已在春豐樓定了桌席面,特為陸兄洗塵。”
陸有矜道聲謝,又沉吟道:“馮兄,那我們平日當值都幹些什麽?”
馮聞鏡哈哈一笑,指指守衛:“你讓他們幹好自己的事兒就成,平日裏我們點個卯就沒事兒了,清閑得很!”
身旁侍立的侍衛笑哈哈地接話道:“陸爺,您什麽都不用管,這兒有我們守着,您在屋裏頭坐個鎮就行。”
陸有矜看那侍衛嘻嘻哈哈,兩腿屈立,手裏那柄銀槍也成了擺設。雖初來乍到,他仍忍不住沉下臉訓斥:“這是宮門口,瞧你這幅樣子!”
那侍衛一愣,讪讪地望向馮聞鏡。馮聞鏡面露尴尬,向那些守衛們使個眼色,示意他們站好。
又看着陸有矜笑道:“他們在這兒一站幾個時辰,很是辛苦,沒人的時候歇歇也算不上大事,陸兄不要太過苛責。”
“平日散漫若成習慣。”陸有矜笑笑,望着馮聞鏡:“真有大事來臨時,又怎能派上用場呢?”
馮聞鏡嘿然一笑,從善如流:“陸兄說的有理,這些人,确是該整治整治!”
說罷,對正欲開口的守衛們遞個眼色,止住他們話頭。走上前拍拍陸有矜肩膀道:“陸兄随我去值房看看,裏頭很舒适呢——若有什麽事兒,他們會來禀告!”
陸有矜提步走到守衛身旁,歉意地一笑:“我還不累,馮兄先自去歇息罷。”
馮聞鏡一滞,瞧了眼陸有矜凝重的臉色,也不願自讨沒趣,自顧自去值房了。
他倒是說走就走,可苦了一幹守衛。陸有矜一會兒過去糾正這個人的下巴,不時又來糾正那個人的拿刀手勢,一板一眼,很是仔細。守衛們苦着臉,一個個目視前方,站得筆直。
陸有矜糾正好他們的姿勢,自己也不離開。張肩拔背站在他們身旁,一語不發。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守衛們就腿腳發顫,受不住了。他們平日任性散漫,此時心裏都叫苦不疊。但偷眼看看身邊新來的年輕守将,還是靜如止水,凜然不動。只得強撐精神,把早已酸痛僵硬的脊背挺直。
馮聞鏡歪在值房中的椅上,趁着困意脫去罩袍,合上眼睛酣睡一場。
等他伸伸懶腰,走到窗旁,三個時辰過去,守衛們只能強撐着一副架子,腰背卻明顯地松散了。只有那個陸有矜,還是站在距宮門丈遠的地方,留下一道筆直的影子,活像棵稚嫩卻挺拔的小樹。
馮聞鏡搖搖頭,無限感慨的暗嘆一聲:“這少年郎在京城怕難混出名堂唷!”
春豐樓離宮城不遠,是京裏頗有名望的老字號。馮陸兩人趕到包廂時,章召和兩個青年已在等候。
章召沾了叔叔章沉的光,位居副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
章召見了馮聞鏡,熟稔地一拍他肩膀道:“新差事如何?”
馮聞鏡忙不疊謝恩:“多謝副使提拔。”
“不忙謝。”章召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兩人落座:“聞鏡一身功夫,教個騎馬算甚?且用心伺候殿下,日後好處享用不盡呢!”
馮聞鏡謙遜道:“我腿受傷好多年了,騎射也荒廢不少。章副使推薦,定當勉力就是!”
“嗨!”章召搖搖頭,不以為然道:“王孫公子練馬麽,不過是尋樂子——又不指望戰場拼殺,權且當哄孩子玩吧。”
“這位是甘肅來的陸守将吧?”章召轉過頭,笑吟吟地望向陸有矜:“好個英氣的驕子!”
陸有矜在誇獎中腼腆地笑笑,露出一絲少年人的局促。
章召滿上酒杯,往陸有矜前頭一推,晶瑩的琥鉑色酒液在杯中蕩漾:“陸兄先幹了這杯!權當洗塵!”
陸有矜道過謝,依言飲盡杯中酒。
酒過三巡,幾人一來一往地說着閑話。
章召始終不動聲色地注意端坐着的陸有矜,他內斂寡言,但一開腔又應付合度,讓人掂量不準斤兩
“陸兄是将帥世家。”章召估摸氣氛到了,聲音夾帶一絲醉意道:“不知有沒有了卻君王天下事的抱負呢?”
陸有矜舉杯的動作驀然頓住,他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麽樣的君王,和哪種天下事了。”
“好!好!好!”章召擊掌贊嘆,趁機道:“不墜陸家名聲。過兩日吧,讓馮聞鏡帶你去見一個人!”
馮聞鏡登時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抗拒道:“副使!有矜他尚年少……”
章召一擺手,笑道:“有志何懼年少?聞鏡莫不是怕少年郎後來居上?”
馮聞鏡表情複雜,喉嚨一滾,卻終究沒再說出拒絕的話。
正事已定,章召岔開話題道:“你們知道麽,謝臨摹的《平安帖》這回沒能以假亂真,被沈均那小子贏了一局!嘿嘿,這次你們的注押錯了吧——給錢給錢,一人十兩!”
上層文官們多精通詩畫音律,這些軍官們看不懂字畫,他們想湊這熱鬧,只能用賭錢押注的方式。
和章召一同來的圓臉青年驚道:“你說的當真?聽說謝公子閉門不出好幾日,怎麽竟沒贏到?”
“嘿嘿,那可是名帖,哪能那麽容易到手?”
“《快雪時晴》也是羲之名帖。”圓臉少年放下酒杯反駁道:“那又怎樣,還不是被謝公子贏了過去。”
“那我不管!”章召趁醉大聲嚷嚷道:“總之你們的銀子可不能賴啊!”
“沒說賴你的銀子,我只覺奇怪。”
“《快雪時晴帖》也隐含蕭索,但畢竟是雪後趁興潑墨,還算灑脫。《平安帖》對世事的悲涼卻直透紙背。”始終靜坐在一旁的陸有矜開了口:“書法講究達其性情,形其哀樂。你們所說的謝公子想必年紀尚輕,即使筆力到了,沒有相似的閱歷和心境,細看之下,也會相差甚遠。”
幾人都放下牙著,瞪大眼睛。即便是陸有矜從門外進來,第一眼相見時,衆人也沒有這麽仔細地看過他。
“陸兄,你對書畫還有造詣?”
陸有矜默默地搖搖頭,垂下眼睛:“造詣談不上,只是知道下筆和心境有關罷了。”
他見過父親早年時寫的兵法,肆意灑脫,雄姿英發。葉落秋至,白發叢生之後,父親的字真的變了,字跡沉郁,滿紙暮氣令人觀之悲戚。母親剛到京城的那幾年,家書中絮絮地寫些京中瑣事,再囑父親注意加衣,殷殷思念便随着一筆秀潤細膩的小楷躍然紙上。兩年後,随着父母感情漸冷,母親的筆跡不再溫婉,同是小楷,卻冷而峻瘦,一筆一劃皆成置身事外的決絕。
在座的幾人倒真是好好打量起陸有矜,他十指骨節分明,肩背挺括。很少說話,開口時聲音卻低沉清晰,言之有理。他沒有刻意掩飾長年習武在自己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也沒有着意彰顯自己詩書造詣。倒給人蕭蕭肅肅,爽朗清雅之感。
等菜吃得差不多,章召笑道:“今個兒是好日子,誰都不許走。陸兄弟遠道而來,邊境艱苦,咱們還要換個地方好好開頓葷!”
陸有矜站起身子拱手答謝:“多謝諸位款待。只是天色已晚,下次我做東,再請幾位開葷。”
那圓臉青年笑得嘴巴合不攏:“陸兄,你還真以為開葷是大口吃肉呢——咱們一同去遠香樓找樂子啊。”
陸有矜一怔,還等不及他答話。馮聞鏡已站起身子開口道:“敷兒的病這幾天不太好,你們好生玩,我就不便奉陪了。”說罷又向陸有矜拱拱手,歉疚道:“陸兄勿怪,等家中事畢,我再陪陸兄盡興。”
因為是家中人有病,誰也不好出面阻攔。
等馮聞鏡出了門,章召嘆口氣:“每日都為他弟弟的事兒擺張苦菜臉,白白敗了我們的興頭!”
陸有矜的目光還沒有從門上移開,沉思着問章召:“他弟弟怎麽了?”
“從小的毛病了,是個呆子不說,下邊兒的身子還不能動!每日往藥罐兒裏扔錢,這不前些日子,老馮的新媳婦兒受不了,回娘家去了……”
那瘦長臉也接話道:“要說也是,老馮自個兒成家了,還非和他那不中用的讨債弟弟牽扯不清,誰能受得了?”
陸有矜看了那瘦長臉一眼,眉頭輕皺,卻沒有說話。
“行了行了!能不能別在這兒說掃興的!”章召不耐煩地一揮手,又對陸又矜笑道:“陸兄初來京裏,兄弟我可要盡地主之誼,今晚!陸兄的開銷,我一個人包了!”
那圓臉青年笑着起哄:“陸兄啊陸兄,你可別為他省銀子!到了地方,就挑那頭牌花魁!”
說罷,三人哄然而笑。
“我還是不去了。”陸有矜站起身道:“家父病逝,雖過了丁憂,卻毫無興致縱情聲色,到京城任職也是先父遺命,小弟實不忍他在天之靈失望。”
章召打圓場道:“吃了這頓飯,大家日後就是朋友!陸兄既身負父命,不願耽于玩樂,我們也不便破人之志了。”
陸有矜一拱手道:“各位海涵,小弟先走一步。”
他獨自走出春豐樓時,沿途的屋舍都點燃了燭火,大街的青石板被各大飯館堂子前的燈籠照的發亮,但熱鬧都被關在一扇扇門內,此時的街巷寂靜無比,夜晚的春風夾着寒意,吹滿他的袖口。
作者有話要說:
出場人物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