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宓英閣
初夏,宓英閣。
這兒是皇帝精心挑選的地方,勳貴的孩子在這陪太子讀書。
太子出閣之後,除在此聽經史子集,在東宮另有儒學之士專為他講述各朝得失。
宓英閣前是一灣淺溪,溪旁有兩棵百年老槐,枝葉拂地,狀如龍蛇,剛入閣讀書時,孩子們最愛幹的事兒就是兩臂伸直,看看到底要幾個人才能把這百年的老樹抱在懷中。
從弟子規到千字經,再到孔孟莊子,時光疏忽而過,老槐依舊如故,孩子們卻長高了。
宓英閣內
當朝首輔沈熙正把花白的頭顱埋進書中,誨人不倦地出聲朗誦《論語》
謝臨穿着一件绉紗朱色上衣,發分兩髫,頂留一髻。正坐在宓英閣中,側着頭朝窗外望那幾株海棠。
據他多年的經驗所知,再過幾日,這一樹火紅花朵就要凋零地無影無蹤。
他沉吟片刻,盯着宣紙構思落筆——他要把這舞碎紅影留下。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名,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臨大節而不可奪……”沈熙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重複一遍,倏然點名道:“謝臨,這句你做何解?”
謝臨正趴俯在桌上用小狼毫勾畫樹幹呢,聞聽吓得一抖,筆尖登時走偏。
他慌忙站起身,急急扯了本書倉促翻開,卻是唐朝話本,畫上的羅士信瞪了兩個牛眼昂昂然瞧着他。
沈均見狀,暗罵聲笨蛋,抖抖自己面前嶄新的《論語》,揚手,随着漂亮的弧線,書啪一聲被擲到謝臨桌上。
沈熙聽見響聲,迷迷糊糊地從書裏擡起花白的頭,使勁兒睜了睜眼,但他顯然錯過一出好戲。
底下登時傳出幾聲低笑。
“泰伯篇第八……”沈均壓低聲音提示:“可以托六尺之孤那句!解釋!”
“噢。”謝臨飛快地翻書,匆匆掃視一眼:“這句話是曾子對君子的理解,即忠,義,信。”
沈熙緩緩地點頭,謝臨心裏竊喜,正想落座。
又聽沈熙緩緩道:“你們學史記了?”
衆生齊應:“學了。”
沈熙一撫胡須,凝視謝臨:“學以致用,那依你看,史書中誰又當得君子之名?”
“這……”謝臨一結巴,又忙把書翻得嘩嘩作響——他妄想從這本毫不相幹的《論語》裏尋出一二啓發。
“休再徒勞。”沈熙搖頭晃腦地道:“老夫的問題,論語裏尋不到!一冊史記,豪英無數,你還找不出一個合乎規範的君子?”
謝臨支支吾吾,星眸一閃計上心來:“師傅便是君子。”
“怎……麽說?”沈熙擡起鬓發半白的頭,他沒想到扯上了自己。
“托六尺之孤,從前師傅收養烈士遺孤可當得這句,常寄百裏之命,嗯……師傅位居首輔,不正是肩扛重器?至于臨大節而不可奪——”謝臨銜着崇敬的笑意,一本正經道:“現下是太平盛世,但觀師傅言行,也知定是歲寒松柏。”
沈熙一向以“君子”自居,乍聽學生甜甜地誇獎自己,樂得撫須點頭。但聽到後半句,他卻沉下臉,意有所指地嘆口氣:“此誠危急存亡之秋,當不得太平二字啊!”
沈均看謝臨借誇父親巧妙回避了問題,不由哼一聲:“馬屁精!”
“沈均!”沈熙擺手示意謝臨坐下,點兒子回答:“你認為何人可當得君子二字?”
“這……”那一大本厚厚的《史記》沈均向來是當枕頭墊脖子用。謝臨把老頭子捧得獨步天下搶了自己的詞,那他該如何把戲唱下去。
“顏回。”
“噢,為何?”
“賢哉,回也——此聖人所說。君子之名,顏回自然當之無愧。”
沈均吃定了他爹不敢說孔子的不是,還好他抄論語時記住了這四個字。
果然,以科舉出身的沈熙不敢違逆孔子所說,只冷冷道:“老夫讓以史記為例,你卻偏題。權且坐下。抄書十遍給我。
沈均恨恨地坐下,不忘腹謗厚此薄彼的老爹:“太史公的筆下也沒你啊!”
沈熙合上書本道:“放課半個時辰!”
沈均和謝臨一對眼神,并肩來到閣後——這裏是一片竹林,竹對讀書人來講是很重的意像,皇帝把宓英閣建到這兒,有一多半是因這修竹。只是皇帝的這層心願沒幾個人能領會。孩子們倒是把這裏當成玩樂的好去處。
從前,他們最愛在竹林裏捉迷藏。竹林深深,如一塊兒巨型的墨色翡翠。貓着腰躲起來,就是人從身邊走過去,不低眼去看也難發現。看見人來,屏息凝氣,比遮住眼睛有意思得多。
但此時,閣後的竹林卻只有他們二人的身影。
俊雅的少年們都懂了自矜身份。課間小憩,他們常聚在一起,在不遠的亭中臨帖品茗,或閑雅的拿起一卷書,倦倦地信手而讀。走到近前,也只能聽聞潇潇疏疏的鳳尾之聲。從草木接天至千裏一色,只有沈謝二人依舊守着那片竹林。
顧同歸私下總勸謝臨多去亭中看書清談,不要再和沈均往竹林裏紮,永遠長不大。
“這話沒道理。”謝臨一挑眉,滿臉不服氣:“誰說長大便要到那亭子裏正襟危坐?”
俊雅的太子思索片刻道:“年歲大了自然是要莊重儀表,你總不能等到十七八歲還像個頑童似得在竹林裏躲貓貓。”
“到那時我當然不在竹林裏玩啦。”謝臨翻個白眼,煞有其事的道:“那時我要去東南,去揚州,去西北和美人躲貓貓!”
竹林深處,嫩綠的竹葉一簇簇的貼在節枝上,迎着熹微的日光,如夢如幻。
謝臨眯着眼,擡頭看那斑駁的光暈,輕聲道,“竹生空野外,梢雲聳百尋。今日偶一擡頭,才知此詩不虛!”
“可惜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們都去亭子清談了。”
“也許他們還在吟詠竹的詩,也許他們還在為某個用字争辯。”謝臨偏着頭,短促地一笑:“但他們卻不屑來,也不願擡頭一望。”
“明日我要和表哥去北苑學馬,你和我們同去麽?不過教騎射的換了人。”謝臨想起此事,忿然道:“不是賽馬時表哥相中的。”
“是謝铎……”沈均飛快地看了謝臨一眼,改口道:“是你爹換的。”
事涉父親,謝臨皺皺眉,沒有開口。
“我……不去了。這幾日我爹正為朝廷的事兒煩心呢,我還是安分在家待幾日吧。”沈均看看謝臨,卻知道有些話對好友也不便明言。只在幽幽竹影中一笑,摘下竹葉放在唇邊吹了個小調。
一曲吹完,兩人對視。沈均終究低聲問道:“你覺得你爹……你爹對朝廷還和從前一樣麽?”
“我不知道。”縱是不問世事的少年,也已預見到朝堂山雨欲來。謝臨神色複雜地低下頭:“你也清楚,我雖是他兒子,卻剛住進謝府——但他日日都在和朝臣會面商談,倒是實情……”
沈均直接發問:“談的什麽?”
“這……”謝臨将目光別開,半晌低聲道:“這我真是無從知曉。”
沈均了然地點點頭,不再發問。
兩人許久無言,竹葉拂落,觸到少年的眉眼,又蔌蔌落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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