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子
謝臨這日剛從宮中回來,便被管家嚴昌截住:“六爺,老爺讓您去書房。”
謝臨頓住腳步,心頭湧起混着苦澀的期待,忙不疊點頭,和嚴昌一同去見父親。
有幾人從書房魚貫而出,謝臨忙含笑側身,心卻沉沉下墜——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按理沒有聖旨絕不能成群拜訪臣子。
書房裏,謝铎正陰沉着臉坐在桌案後面,其實他心情并沒有很糟。只是他常年沉着面孔,已經形成習慣,再加上身形高大,讓人望之生怯。
謝臨擡起眼睛迅速地看了父親一眼,撩起袍襟,跪地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給父親請安。”
謝铎的目光停留在這個陌生的兒子身上,琢磨起心事。
謝臨的母親昭鸾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嫡親胞妹。先皇和先皇後感情至深,産下了這兩個孩子,自幼養在一處,極為嬌慣。到了出閣年齡,公主卻不願出嫁,說即便是嫁人,也要她親自點頭。先皇和先皇後一想,也是這個理兒。他們夫妻和睦,自然也想讓女兒享這個福。
結果等了又等,沒等到他們的掌上明珠點頭說想嫁誰。卻等來了一場浩劫,匈奴南下,劍鋒直指京城。沉浸在春水畫船中的朝廷早已被暖風吹彎了脊骨,勉強搜羅了各地的十萬軍隊打了一仗,卻很快一敗塗地。
還好國中不缺舌燦蓮花的文臣,挑了兩個去和談,回來苦着臉禀告說匈奴除了要絲綢金銀外,還要和至今未嫁的公主結秦晉之好。
正在這時,謝铎挺身而出——在公主出嫁前夕,是他跪在皇帝面前,先是條例清晰的分析了十萬大軍失敗的原因,又沉聲道,“若陛下能給末将一萬兵馬,其中邊塞士兵五千,京城精銳五千。綴于公主送親隊伍之後,臣定會擊退敵軍,得勝歸來!”
皇帝猶豫了:“一萬人……匈奴強悍,十萬大軍都……”
謝铎雙目灼灼:“末将說了,那是指揮不力,烏合之衆!陛下放心,末将此去定能取勝。”
他在仔細研究地形和之後,有這個信心。
先帝沉吟半晌,終于道:“去吧,只一條,必須把公主給朕帶來!”
之後,便如陸有矜從父親那裏聽來的一樣,這些人大破敵軍,謝铎救下公主,得勝返京。
在返京路上,英雄美人互生情愫,當時大軍尚未回城,此事已滿城風雨。
回京後,謝铎的正妻自願退為妾室,先帝在無奈中将女兒下嫁給已有妻妾的謝铎——謝铎在軍中再次樹立謝家聲威,又贏得美人,一時風頭無量。
可惜美好故事卻總有懊喪的結局。不久後,先帝就對這門婚事恨悔起來,他明白應該趁謝铎回朝之際,打壓氣焰甚至剝奪實權。然而卻腦子一熱,讓兩家血脈相連。此時愛女已懷上謝家的骨肉,他暗嘆一聲,只得藏起心事。
第二個後悔這門親事卻是昭鸾,因為正妻周氏的忍讓,丈夫對這個先自己存在的發妻愧疚憐愛。昭鸾不懂忍耐和手段。她只會冷冷地端起面容,等待丈夫百般安慰。謝铎的在日複一日中愈加不耐,兩人嫌隙暗生。
昭鸾懷上謝臨時,謝铎已和她身側的侍女珠胎暗結,昭鸾再也不能忍耐,和謝铎大吵。周氏趕來勸慰兩句,這事兒被周氏知曉,讓昭鸾又氣又羞,厲聲訓斥了周氏兩句,而謝铎氣頭上竟揚手打了她一個耳光。
昭鸾哭着跑回皇宮,發誓斷絕和謝铎來往。
即便是平民百姓,自己的愛女懷着身孕被女婿打了,都會義憤填膺,更何況皇家?謝铎一整日跪在宮門前忏悔自己的過錯,卻絲毫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原諒。
而周氏,在不久後也驚懼而死。
但那茫然無知的孩子在昭鸾肚中一天天長大,來到了人世。
本想生子後便帶發修行的昭鸾郁結于心,竟難産而亡。
孩子出生後,除了姓名和謝铎沾了關系,便一直養在宮裏。
不知是出于對謝铎的怨恨還是旁的考慮,先帝嚴禁謝铎父子會面,除了這個,先帝對謝臨便只剩百般疼愛。在他的晚年,膝上常坐着兩個孩子,一大一小,粉嫩可愛。大的是顧同歸,小的是謝臨。
當今皇帝臨朝後,覺得謝臨畢竟姓謝,即便是皇家,也不好讓人家親父子不相往來,終于,謝臨在九歲那年回到了父親身邊。
誰知三月後,謝臨又搬回宮中,從此他再也沒有踏入謝府。直到今年,他已十六,宮中實在不好住了,他才偶爾回到謝府。
“起來。”謝铎回過神,淡淡地審視謝臨一眼:“沈熙提問你功課了?”
謝臨一怔,幾年來,父親從沒問過他的功課和任何私事。他受寵若驚地應句:“是。”
他的喜悅在下一瞬被父親無情地撕破。
“他還說今日稱不上太平盛世,還說京城要有禍端,是麽?”
“……”謝臨面色倏然蒼白,語氣中的森然讓他意識到這不是父親在過問兒子的功課,而是一句足以判決沈家生死的拷問。他慌忙跪下身子,艱難地為師傅描補:“師傅沒說京城有禍端,只說如今匪患猖獗,北方不寧,是多事之秋。”
“你倒是會為他們遮掩。”謝铎嘴角挂着冷笑,半晌又道,“你和沈家幼子很要好?”
“呃……”謝臨和沈均相交十年,感情非比尋常。他慎而又慎地思索着道:“沈均和我自小一同讀書,還算相合。”
“自小一同讀書,還算相合,就肯把你父親見了誰都告訴他。”謝铎聲音陡轉之下,雙目凜冽地望着謝臨冷然道:“那若是自小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又待怎樣呢?”
冰冷的恐懼像水一樣流過謝臨的全身,那是宮廷最深處的竹林,這是他們輕聲說的話,父親竟然能知道,父親竟然能知道!謝臨捏緊拳頭,他的喉嚨被震驚,厭惡,恐慌堵住,吐不出一個字。
“記住你姓謝,不是姓沈,更不是姓顧!”謝铎踱步到兒子面前,用嚴峻的目光看了謝臨一眼:“這其實是件好事,但你若再任性,那便說不準了。”
謝臨一言不發。
“聽清楚了?”謝铎張開粗粝冰涼的手,捏了把兒子的下颌。
謝臨的肩頭一縮,他想起九歲那年,他和父親為數不多的肢體接觸。
那一年,舅舅繼位,自己也回到了謝家。
他要和心心念念的父親同住一個屋檐下了,他也可以走出宓英閣後回到自己的家,而不是落寞地望着別人出宮的背影。
雖然舅舅待他好,宮中還有表哥,但九歲的謝臨仍覺得內心深處匍匐着濃厚期待,這份期待,只有父親才能回應。
回府時,父親不在京城。
一日複一日,他不知道父親是尚未歸來,還是歸來後自己不曉得。
謝府上下都對自己恭敬有加,但那份期待,卻依舊在沉睡,在沉睡……
他忍不住了,每日放學,他都悄悄溜到父親的住處,從門縫裏張望一下,唯恐哪一天,父親回家了,他卻不知道……
就在這時,傳說中的大哥現身,大哥是周氏的兒子,是謝府的大少爺。
這個約莫十幾歲的陌生男孩惡狠狠地看着謝臨:“你在這裏縮頭縮腦的幹什麽,是不是想去告密?”
“你們在玩游戲嗎?”九歲的謝臨臉頰粉嫩,眉宇間盡是天真:“去哪裏告密?”
“別裝了!你在宮裏好好的,幹嘛要來我家?”小男孩吞咽一口吐沫,惡毒道:“是來替顧家監視我爹有沒有謀反嗎!
”
“你在說什麽!”謝臨扯着嗓子,白嫩軟糯的小臉皺起來:“你滿腦子怪念頭,好可怕!”
“你才可怕——你母親害死了我娘,你還要害死我爹!”男孩一拳打在謝臨胳膊上,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謝臨從來沒有挨過打,他甚至不知道反擊和躲避,只是摸摸被打疼的胳膊,忽閃着星眸呆立在原地。
那男孩見他傻傻地不還手,心頭登時浮上戾氣,擡腳把謝臨踹翻在地,騎上去拳頭如雨點般落下。
謝臨發出一聲含糊的□□,用兩個小手捂住頭臉,不知所措地喊:“別打了,別打了……”
謝府的下人們來往如織,卻都側身避開,不願上前。
那男孩兩只手扼住謝臨的喉嚨,漸漸用力:“別指望這裏有人來救你,他們都知道你和我們不是一心的,是來給顧家通風報信的……”
謝臨衣衫淩亂,兩腿不住地踢蹬,拼命地痛苦喘息。
在千鈞一發的時候,謝臨卻開始擁有前所未有的沉穩和智慧——他在胡亂摸索中抓住了自己的腰帶,驀然想起腰側有一個玉盤扣,左右一交錯便能解開。他迅速地解下帶子,艱難地擡手,把腰帶不管不顧地纏在眼前人的脖頸上,用盡全力收緊,收緊……
登時,幾個驚慌失措的人湧進來,把他們拉開。
謝臨渾身癱軟,捂着胸口大口吸氣,眼淚随即一滴一滴地湧出眼眶——這個他渴望已久的地方,竟然想把他置于死地。所有人,所有人都把他當做一個異樣的,不詳的來客……
哪裏都是異鄉,他在哪裏都是異客……
哪個地方才是自己的容身之處?
哪個地方能讓自己名正言順地,毫不焦灼地日複一日住下去?
正在這時,謝铎回來了。
謝臨下意識地想跑到父親那裏尋求庇護,下意識地想拉緊父親的手,和他講講今天的遭遇。
但他不敢——陌生父親的臉龐在下人和長子的描述下,愈發陰沉地望着他。
終于,謝铎大步上前,二話不說撈起謝臨的腰身,把他扔在凳子上,拿繩子把手腳捆得結結實實,抄起馬鞭猛抽起來。謝臨在母系親族的寵愛下長大,待人向來有禮溫雅。哪兒遭受過這般粗野的酷刑?
馬鞭抽在皮膚上,鞭鞭見血,他在淩冽的疼痛下哀嚎不止,執鞭的父親卻毫不停手。
他哭着,喊着,求着,躲着……
等心底匍匐的期待終于成了灰,那鞭子才緩緩垂下。
他只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宮裏,又投入了舅舅表哥的懷抱。
他住在宮裏,再也不和謝府來往,一切似乎都沒變。
但原來盛滿期待的心底空了,從此茫然地張開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也不知道在等待誰……
謝臨搖搖頭,不讓自己想下去。半晌,輕聲答道:“聽清楚了。”
謝铎不知為何嘆了口氣:“起來吧。”
謝臨順從地起身。
謝铎沉吟道:“你要騎馬,當然好。之所以給你們換個師傅,是因為賽馬出身的人,招式多是繡花枕頭。而馮聞鏡的騎術,是在邊境真刀真槍裏練出來的——和他好好學本事,不要像京城中的纨绔,只學中看不中用的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