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柳堂

京城中有一條街,是藥鋪郎中集中之地。尋醫問藥的人絡繹不絕,有的店門前坐着梳圓發髻的小童,拿着蒲扇煎藥,藥味彌漫的一條街都是。

陸有矜身着長袍,現身人群之中。

他并不張望,徑直走到右手邊最靠街口的店,店鋪門口懸挂一匾,上書飄逸的三個大字:德濟堂。門聯上則寫着“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這家久負盛名的藥鋪在京城幾乎無人不知,不只因為瞧病瞧的好,而且醫者仁心,救治了很多看不起病的貧苦百姓。

陸有矜進門時,店裏的藥童祺兒正在裁紙,看見陸有矜也不停下手裏的活,只熟稔招呼道,“公子昨日不是才來拿了深柳堂的藥,今個兒又缺什麽了?”

深柳堂是祺兒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去時還是春天,三兩黃鹂,柳絲輕拂,他提着藥箱走在蔡師傅身後,在柳樹深處遙遙望見一大片白牆黑瓦的房屋。

師傅告訴他這裏住的都是些身有重病,卻因為無家可歸或無錢可醫的人。他們被這兒的主人收留,醫治。今日他們過來就是給這些人會診的。

他長大了嘴巴,道:“這兒的主人為什麽給他們治病,無親無故的。”

師傅順順胡子笑道:“若是真要問出個原因,就是這兒的主人見不得別人受苦吧——我已為這裏診治快十年了,這也是你以後常來的地方。”

今年開春,師傅說夫人的兒子進京做官,以後就由他來采辦常用藥材,送到深柳堂了。

陸有矜前幾次來采辦藥材時,祺兒看見他就厭煩,因為以前采辦藥材的林哥哥和他很熟,每次來都嘻嘻哈哈的和他說笑話,但陸有矜卻臉色沉沉,祺兒總覺得陸有矜因父母分離的緣故,一定很不情願幫深柳堂。

可是逐漸地,祺兒不再反感他——他發覺陸有矜很細心,每次來都會有一個藥單,規規整整的寫着誰要什麽藥,要多少。以前的林哥哥總是張嘴就蹦出來一大串藥名,林哥哥記性很好,總是記得很準,但是也出過錯。

他抓藥時若時間長了,林哥哥就會很不耐煩的催促,但是陸有矜卻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看着他抓好,有時還會問一句,都對吧?所以時間一長,祺兒對他印象極好。

陸有矜搖搖頭:“我不是來取藥的,是想請蔡叔出診一趟——蔡叔在裏屋歇着呢?”

“您來的真不巧,師傅今日不到寅時就出門采藥去啦。”

“這次多久回來?”

“師傅說是去京郊附近,不到半月就能回來——還是深柳堂的事兒?”

“那倒不是,我一個朋友家中的事。”

祺兒細長的眼睛笑成的形狀,打趣道:“公子一來京就有朋友啦,我還以為公子幹什麽都是獨來獨往呢。”

他從沒看見過陸有矜和誰一同作伴來拿過藥,而且他知道陸公子空閑時總是一個人在街上閑逛。

“朋友和獨來獨往有關系麽?”陸有矜嘴角始終帶着笑意:“就是有朋友,我也喜歡一個人,自在!”

祺兒手腳麻利的把裁好的紙按顏色分發到不同的盒中,接話道:“可不是,自個兒和自個兒永遠也不會置氣。”頓了頓又開口道,“陸公子,你朋友生病了?”

“我有個朋友,弟弟從小就癱在床上,恩,腦子似乎也不曉事……我想讓蔡叔過去瞧瞧。”

“哎呦。”祺兒一驚,嘆氣道:“得了這個病,瞧不瞧都是那樣,醫好沒可能,只是吃藥調養着罷了。”

陸有矜神情黯然下來:“那……喝什麽調養的藥材呢。”

祺兒拿出紙筆,寫了藥方,他們這些站櫃臺的藥童都會幾句口訣,對于一些病症的藥單信手拈來。

陸有矜讓一旁坐堂的郎中瞧了,才照着方子抓藥。

祺兒把藥妥帖地裝好,又把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紙袋遞過去:“天氣熱起來了,給公子配了份金銀花,泡水喝就成。”

陸有矜接過一笑,點頭道:“多謝你。”

祺兒目送着陸有矜出了藥鋪。才感嘆一聲道:“公子和夫人一樣,都是百年一遇的好心腸。”

剛過戌時,馮聞鏡坐在燭燈下入神地讀着章召派人給他的紙箋,天色昏暗,他的眉骨完全浸在黑暗中,握着紙箋的手抖動不止。

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馮聞鏡一怔,如夢中驚醒,把那張紙放到燭火中,眼看被火吞噬,才揚聲問道:“誰來啦?”

“馮兄,是我。”

馮聞鏡微微驚詫,竟然是陸有矜的聲音,開門一看,真是陸有矜。穿一件直身長袍,手裏還掂着東西。

馮聞鏡忙把他讓進來,奇道:“陸兄,你怎麽這個時辰過來,還掂着東西?”

陸有矜把手裏掂着的東西放在院中桌上,竟是幾包藥。陸有矜擡起了頭,有些歉意的揖了下手:“我是聽說令弟身子不适,就想請一個我信得過的郎中過來瞧瞧,可惜那人不在,不過這幅藥都可以吃,你可以先熬上。”

馮聞鏡怔住了,站在那裏看着陸有矜風塵仆仆的模樣,半晌才開口道:“你這是剛從藥鋪趕過來,專程來送藥的?”

“我在家也無事,早給了你,我也放心。”

“多少錢?等我下月俸祿一到,就給你送去!”

陸有矜忙道:“馮兄,這兒的郎中和家母熟識,這點藥材你就收下吧。等他從山上采藥回來,我就帶他來給令弟看看。”

馮聞鏡從沒向陸有矜多提過家中之事,沒想到對方卻如此上心,心中無味雜陳,眼中浮出了幾點淚花:“你雪中送炭,讓我怎麽謝你才好啊。”

他默然半晌,拉過陸有矜道:“你可知謝将軍?”

陸有矜道:“他救下昭鸾公主的那場仗,是家父生平唯一參加過的戰事。”

馮聞鏡壓低聲音道:“章召讓我帶你去拜見他,下次休沐我們便去。”

“那好!”陸有矜劍眉微揚,興奮道:“我在甘肅聽他的故事長大,早就想見見這位以少制敵,美名遠揚的将軍了!”

天色蒙蒙亮起,卯時未過,謝府的馬車已出門,車裏的謝臨強撐着睜開沉重的眼皮,不一會兒又陷入夢鄉。

馬車長驅直入,直奔東宮。

顧同歸剛洗漱罷,瞧見謝臨進來,笑道:“一同用早膳吧!今兒知道你來,特意囑咐他們要用心!”

內侍們忙張羅布置,先是放了四碟菜果和梅花湯餅,又上了單籠金乳酥和煎花饅頭,蝦肉包子,皆用青花白地瓷盤盛着,桌邊上放了兩雙象牙筷兒,再上了一瓯兒杏仁粥。

顧同歸早膳吃得少,略略動下筷,喝幾口湯羹就作罷了,剩下的時間,他的目光便久久落在謝臨的身上。

他喜歡看謝臨寫字,喜歡看他泡茶,喜歡看謝臨沉浸在喜愛的事物中。但他絕不去打擾,也從未想過參與。

顧同歸最愛看謝臨吃飯。看他吃得香甜,顧同歸未意識到,一向講究舉止端方的他,嘴角已漾出一目了然的笑意。

眉眼彎彎,極盡溫柔。

侍候的人低頭垂目,只是在心裏暗暗感嘆,太子竟如此疼愛表弟。

等謝臨用完膳,兩人才一同趕往京郊的馬場。

說閑書的提及京城便是道,三十六花柳巷,七十二管弦樓。這裏随處可見茶館,書坊。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若還有閑置田地,也是圈起來做成蹴鞠場子。京城人大多沒騎馬的習慣,馬市和馬場也就自然而然的衰落。

北苑在京城北郊,京中只有兩座山,一座蒼雲山,因有谛音寺成了衆人祈福之處。另一座就在這北苑之中,被皇家園林所圍,等閑人就不得擅入了。

苑中建造了十餘所離宮別院,還專門建了可以乘車而行的複道,沿着複道走上一天,才能行到盡頭。此處茂樹蔭蔚,草盛花繁,是極佳的練馬之地。

馬車行駛了約一個多時辰才停下。兩人下車一望,只覺天地陡然大了。沒有行人阻礙,沒有城牆樓閣,只有天空氤氲開藍白兩色,起伏連綿的雲層望不到盡頭。

北苑平日只有一些侍衛輪班駐守。得知今日太子要學騎射,特加派了人在此侍候。

謝臨興奮地直奔馬場,春風和暖,吹動他的袍角,泛起微動的漣漪。

他睜大眼睛,挨個兒端詳一匹匹馬兒,仔細斟酌選定。

太子瞧謝臨望的認真,便笑着打趣:“阿臨,你這伯樂相中哪條千裏馬啦,讓馬夫牽出來看。”

謝臨不做理會,信步向前,突然眼睛一亮,直勾勾盯着馬廄盡頭的那匹馬:“就是它!竟然和我昨日夢到的馬一模一樣!”

太子凝目望去,雲闊天低,那匹馬舒展的站在那兒,和同類的佼佼者立在一處,也能讓人毫不費力的辨認出來。它并不執着于面前草料,儀态閑靜,太子滿意地點點頭:“去把那匹馬牽來,讓公子看看。”

馬夫答應一聲,就要上前牽馬。

始終跟随在太子身後的馮聞鏡忍不住開口道:“殿下,公子初次練習騎射,此馬未免太過高大,屬下認為另選稍小一些的更合适。”說罷上前兩步從馬廄裏牽出一匹短頭短腦的馬駒:“這馬看起來笨拙,但騎起來更順手,不知公子能否入眼?”

謝臨斜眼看看那面露傻相的小矮馬,冷哼一聲。

顧同歸笑了:“他想騎哪個就給他哪個吧,你教時循序漸進,當心就好。”

馮聞鏡見太子發了話,也不便多說什麽,只得徑自牽馬過來:“請公子試騎,不合适随時可換。”

顧同歸也挑好一匹白色的小馬,比謝臨選得略低一頭,圓滾滾的臀部上長着柔韌漂亮的馬尾,小馬似乎知道自己的小尾巴能讓自己增色,總是很驕傲地甩動兩下。兩只亮亮的小馬眼亂轉一圈,機靈勁兒呼之欲出。

忙有人上前幾步為這兩匹中選的馬兒帶上鞍辔,打扮妥當。

謝臨上了馬,起初拘謹得繃着身子不敢亂動,走走停停适應了馬背,手腳便開始不安分。一會兒摸摸馬兒的鬃毛,一會兒彎腰趴在馬背上,又時不時在馬背上側過身子,揪顧同歸胯下白馬的耳朵。

太子皺眉:“阿臨,你平日胡鬧也罷,在馬背你若疏忽大意我今後就不陪你來了。”

謝臨忙緊緊抓住缰繩,學了哥哥的樣子挺直腰背,坐在馬鞍靠前的地方,揚起一笑。

今日天晴,北苑裏安靜極了。幾只鶴從長空飛過,一切都浩渺無涯,又極為安靜。就這樣信馬由缰,緩步行了幾圈。

謝臨起初還饒有興致的欣賞景色,幾圈之後,便已厭煩。浮躁地在馬上扭動身體氣惱道:“咱們不是來學騎馬的麽!這樣走下去何時才能學會!”

馮聞鏡始終在馬前沉默步行,聽了謝臨的話正色道:“會馬的人要麽是在邊境戰場上自然而然的學會,摸爬滾打久了,什麽地形都經歷一番,自然騎術一流。要麽是像殿下公子這般在馬場專門學習,很多情形都不曾經歷,騎術上本就差了一層,因此才更應謹慎。不打好根基,一味冒進。是騎不好馬的。”

太子目光落在馬側屬官的身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馮聞鏡單膝跪地恭敬回道:“屬下馮聞鏡,特來侍奉殿下騎射。”

太子點點頭,很溫和的道:“馮聞鏡,好,聽得出你是個懂馬的。我們不懂的地方,還要你多提點!”

馮聞鏡一怔,拱手道:“屬下定不負殿下所托。”

馮聞鏡望望不滿的謝臨,輕咳一聲道:“公子若覺吃力可換匹小馬,等小馬長大後就好看了。”

謝臨搖搖頭,一臉認真的道:“再好看我也不要,我昨天做夢夢到的馬和這匹一模一樣,夢裏我還騎着它尋了個情投意合的人呢。”

馮聞鏡本對謝臨有些不耐,聽見這般傻話,又看他眉眼清澈,滿是天真爛漫的模樣。只覺得他清秀可愛,和想象中很是不同。心裏又是猛然一痛——若敷兒沒病沒痛的,是不是也能同眼前的少年郎一般無憂無慮呢?

顧同歸不動聲色地看謝臨一眼:“是怎麽遇見的?”

“記不得了,今個兒用早膳時還有些模糊的印象。”謝臨來了精神,在馬背上笑道:“不過這匹馬八成就是我的紅娘,我可不能讓別人把它牽走了!”

馮聞鏡笑了笑,“那公子可要抓緊練習騎射,才能早些日子與那姑娘相見。”

顧同歸卻意有所指:“也不一定是姑娘吧!”

謝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很得意地敲敲馬背:“那時候我便騎馬帶着她去出京城看看。”

“公子這話就只能說說了,馬到時候肯定還是公子一個人騎。”

“為什麽?”謝臨奇道

“公子現在還沒娶親呢,這姑娘都是水做得,嬌嬌弱弱,有哪個能不管不顧地騎馬呢。就真是去北方,也是軟轎擡着,丫環陪着。麻煩着呢!”

謝臨不再說話,陷入沉思,臉上顯出惘然和失望,對自己設定的未來不禁産生濃濃疑惑。

顧同歸看謝臨滿臉憂色,覺得格外好笑。可惜在馬背上,捏不到他的臉了:“傻阿臨,別杞人憂天了。要是你以後的媳婦兒不陪你去,表哥陪你去還不成?”

謝臨眨眨眼睛,似乎覺得這個結果也不錯。

三個人時不時說幾句話,不知不覺竟走了一個時辰,馮聞鏡今日一直糾正馬背上的坐姿儀态,一是為以後的騎射打好底子,二是兩人身份擺在那裏,在馬上自比常人更注重儀态端正。

送走兩位後,馮聞鏡活動活動已酸麻的腰腿——他是受過傷的人,真是不能和從前相比啊!但他畢竟有了幾兩銀子的額外俸祿,也許能再撐着敷兒一段時間……他搖搖頭,不讓自己及去想遙遠的雜事。重重地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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