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抉擇

休沐兩日,陸有矜和馮聞鏡特出來采買衣物,明日拜訪謝铎。

兩人在街上緩步而行。行人熙來攘往,馬車,牛車,轎子點綴在人群中。路兩邊兒的朱門白牆掩映在樹木的翠綠之間,是邊境沒有的溫婉。

道路兩旁的鋪子張挂着幌子,迎風招展,店鋪星羅密布,有賣鳥籠的,賣扇子的,賣字畫的,算命看相的……

陸有矜的腳步慢下來,這裏都是一些最細碎的生活物件,偏偏哪樣都離不開。精巧的屋檐翹起,不顯山不露水的在繁華京都跻身一處。不同于朱門高牆的雕梁畫棟,只安安穩穩的遮雨擋風,撐起一方天地,晨鐘暮鼓中過自己的日子。每個店鋪裏都有人出出進進,生意紅火。

馮聞鏡催促着陸有矜:“這地兒沒什麽意思,咱們還是先去把正經事兒辦了……”

一扭身,卻發現不見了陸有矜的身影。

陸有矜正站在一個小店兒門前,離他幾丈遠,擡着臉不知在看什麽。

馮聞鏡氣沖沖去找陸有矜質問:“我走了幾步路才發現你竟停下了,你看什麽呢?”

陸有矜笑笑道,“我在看這家的幌子。”

馮聞鏡無語道:“滿大街都是!我也是想不明白,這有甚好看!”

“其實每個被淹沒的幌子都有其特別之處,店家皆費了心血。有的直白,有的诙諧,有的用典——只是有些我不知用的是何典故。”陸有矜神情舒緩,揚揚下巴道:“你看,這個賣酒的店家就格外有趣。”

馮聞鏡一挑眉,擡手把那幅幌子逐字逐句指着緩聲道:“門外數株柳,皆為系馬留。”再一細品,也笑出來,“喲,這家是賣新豐酒的!從這條道上過了成百上千次,你不說,還真就沒留意過。”

只是不屑留意。有的人醉心記憶的是歌酒聲色,有的人則汲汲于功名前程,執着聲色的會對女人傾盡細致,執着功名的會對上級的每個字眼掂量思索。

諾大的京城,誰會執着于一個幌子呢?都在奔忙自己的日子,匆匆之間,年複一年。

京城的人都很風雅,幾乎滿大街的男人,皆頭帶幅巾布帽。樣式不一。這是京城的習慣,和年齡,身份,是否讀書無關,不帶帽子,難免要落一個不通詩書的粗野名聲。

馮聞鏡拉拉陸有矜的衣擺:“哎,你也看看哪個帽子好,我們挑的時候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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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同走進帽子鋪,左側的大案上堆滿了布料,薄制羅紗和帶子,可按客人的要求和尺寸定制。右側是成品,貨架上擺滿不同式樣的幞頭幅巾,除了常見的“平頭小樣”,還有局角,交角的新式幞頭,幅巾則有“諸葛巾”“純陽巾”“東坡巾”等。此外還有形态各異的帽子,以“四方平定”“六合統一”為多,擺放整齊,令人目不暇接。

掌櫃的一看有客人來,眉開眼笑迎上去:“二位客官——定制的現有的,應有盡有。看看哪款能入您的眼。”

兩個人一一端詳起架上的帽子,陸有矜指了指最常見的四方平定:“就這頂吧!”

謝府

黑漆大門屹立在街中,四名軍士斜跨腰刀,守在門前。雖在鬧市,望去也隐約有幾分森嚴之感。

馮聞鏡帶陸有矜步入廳中時,有幾個人正等在階下,聚在一處七嘴八舌地議論。

“又在商量晚間入宮的事兒呢?”

“咱們商議了這麽久,到底什麽時候動手啊!”

“哎呀,皇帝還沒咽氣呢,謝将軍不是說不能着急麽?”

“真是熬人……”

陸有矜愈聽愈驚,朗朗白日,這些人竟毫不改色地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他用力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怒火和疑問,走上前發問道:“你們是朝廷的官員嗎?”

一人轉過頭,用眼角斜他:“你又是誰?”

“右銀門守将陸有矜。”

“什麽守将!”那人不耐煩的開口道:“不知道規矩麽,少插嘴!”

馮聞鏡忙上前打圓場:“是章召讓他來的。”

那人卻不聽,對陸有矜的肩頭猛一推搡:“去去去,哪兒涼快呆哪兒去!”

陸有矜立在原地,風卷起他的袖口,身形卻絲毫未動。

那人臉面一紅,看不出陸有矜的功夫竟如此好。便使出暗勁,又伸出手猛一推搡。眼前的少年卻還是執着地釘在原地,眉眼并不銳利的望着他,也并不在意他的難堪。好像自始至終從未刻意刁難。只是裹挾着風輕雲淡旁觀了一場他并不是很有興趣的笑話。

那人登時被激起滿腔怒火,咬着牙蹭一聲拔出斜在身側的劍,直指陸有矜:“你,快滾!”

利刃在日光下閃出驚心的光芒,霎時,所有目光都凝在二人身上。

遠處走過來一人,握住拔劍人的手腕勸道:“別這樣,這人我認識。”

又轉向陸有矜道:“陸兄對不住,這……”

竟然是章召,陸有矜心頭一陣發冷,他微微退後,掃視衆人開口道:“我是右銀臺的守将,難道我沒有權利知道這兒發生了何事麽?”

章召見他口氣中有商量的意思,便上前緩聲道:“這事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了,他們說的……都是實情,我正準備讓你知曉!”

看樣子他們早就在商議改朝換代的事兒了,陸有矜兀自站在原地,冷道:“即便皇帝真的有個好歹,也有太子繼位,容不得你們說三道四。”

章召繃着臉冷笑幾聲:“陸兄這麽說章某就不能認同了,那個位置自然是能者居之。”

章召身上的黑衫随風飄動,襯得他臉色隐秘而瘋狂。陸有矜被這毫不遮掩的話駭住,一時愣在原地。

章召笑笑,壓着性子道:“陸兄,你知道了也好!誰不想插手這好事呢——告訴你吧,顧家早已是個空殼,太子是不可能當上皇帝的!”

“有人不想。”

章召一怔:“誰?”

陸有矜緩緩開口:“我!”

章召的臉抽動了幾下,似笑非笑。到最後竟拍了一下陸有矜的肩膀:“兄弟啊,你長得挺機靈,怎麽就不曉事呢——這京城內外,早已是我們的人了!你要表忠心也該換個樹枝了。”

衆人皆大聲哄笑。

陸有矜不理會章召,怒視馮聞鏡厲聲道:“虧你還是太子的騎射師傅,你今後以何面目見他?你曾說要謝我,難道你報答的方式便是讓我做亂臣賊子麽?”

馮聞鏡尴尬地摸摸頭,支吾道:“你不是說……你崇敬謝将軍嗎?”

陸有矜沒有絲毫的笑意,他面容沉靜,手卻按到劍柄上:“我崇敬的是擊退匈奴的将軍,不是謀朝篡位的逆臣!”

“閉嘴!”章召動了殺機,眉宇間陡然沁出冷意:“你以為憑你一個小小的守将便可回天?——告訴你吧,你便是走出這扇門,到太子面前把所有事情講出來,也于事無補了!——你為何這般頑固?”

陸有矜面容冷峻,注視着章召,抽出了劍:“職責!”

陸有矜心中已隐約察覺章召所言屬實,但是當他的手按在劍上的那刻,他覺得一切都沒有走遠,父親的心願,男兒的擔當,還有北漠的長河落日都紛至沓來。

他終究是個異客,他人可以圓滑,而他只能孤勇。他人可以擇枝而栖,而他只能拔劍。

周圍的人皆臉色大變,紛紛拔劍而出,劍鋒直指陸有矜。

陸有矜絲毫不亂,拿劍直刺一人小腹,那人忙閃身側開。誰知陸有矜并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腳步飛旋,迅速偏移劍尖刺向另一人,這人未待反應,已是中劍倒地。幾個人見了血,再不敢心生怠慢,齊齊挺劍猛地向陸有矜刺去。利刃刺破風聲呼嘯逼近,陸有矜棱角分明的面容卻閃着沉穩冷靜的光芒。他足尖點地,身子飛躍,幾柄劍已貼着衣衫擦過。一把閃着寒光的劍鋒已刺破他的衣衫,卻被他的手指瞬間捏住,之後淩空一個翻身,便穩穩地落了地。

馮聞鏡在原地急得打轉。

“好啊!”伴随着清脆的掌聲,聽見一人的叫好。

陸有矜回頭,甬道和臺階上驟然出現一隊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一個威嚴端方的中年男人騎在馬背上,面含笑意緩緩走來。

四周的守衛看見來人,都停了打鬥,跪俯下去:“屬下拜見謝将軍!

那人收斂笑容,帶着一絲審視,直直注視着他。

陸有矜一怔,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謝铎——他父親口口聲聲贊揚的人,他幾年來始終渴望跟随的人。

“真是好劍法!”謝铎的聲音中氣十足,很是沉穩:“不過觀你的劍法,似是懷了怨憤和死志。”

廢話,他一人敵十幾人,當然沒打算離開這地方。

謝铎翻身下馬,瞥一眼倒在地上的人,擺擺手讓下人擡走醫治。雙目定在陸有矜身上平靜問道:“你在怨恨什麽?”

陸有矜看到謝铎後心思紛亂,他握緊拳頭穩穩心神,一字一字冷冷道:“自然是怨憤弄權之人。”

“看來你指的是我了!”謝铎絲毫不掩飾野心,自傲中還帶有幾分灑脫:“你手裏不是有劍麽,想殺的人就在眼前,怎不動手?”

陸有矜心裏冷哼一聲,這麽多人圍着,難道能眼看着自己把他殺了?

謝铎看出陸有矜的心思,負手而立道:“只是你我二人。他們誰也不準插手!”

陸有矜一怔,不知道謝铎玩的這是什麽把戲。但是他既已不準備回去,就不介意陪此人玩玩。陸有矜迅速平複呼吸,一言不發便拔劍刺去。

然而謝铎連正眼也沒看他,往右一側身便避開了劍鋒:“你是不是有幾日不練劍了,劍法生疏!”

陸有矜面色泛紅,謝铎竟然沒有拔劍,這真是對他莫大的嘲諷!他沉住一口氣,去攻謝铎下盤。謝铎卻一個飛身,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身居京城多年,年過而立,也是每日練劍。劍法熟能生巧,只在堅持!”

謝铎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趁說話之際,已快速出手。一剎那便奪了陸有矜手中之劍。再穩穩的一轉身,劍尖便對準了陸有矜的脖頸:“你的功夫,還是沒練到家啊!”

陸有矜對謝铎的劍術已是甘拜下風,他常聽父親誇贊謝铎。卻不曾想多年之後,謝铎的劍法仍是精湛,甚至比父親還強上許多。他被旁人用劍鋒指着,滿臉羞愧,一梗脖子道:“你要殺便殺吧!”

謝铎哈哈一笑,把劍收回劍鞘:“死在我劍下的何止數千人,功勳卓越者有之,籍籍無名者有之。但像你這般英氣的少年郎,我這把劍,是從不殺的。”

陸有矜撿起剛買的四方平定帽,用手拍打沾染的灰塵。不為所動,冷眼相對。

謝铎輕輕一笑,似乎對陸有矜格外有興致:“你是陸廷卓的兒子,你爹當年和我比劍,總是敗在我的劍下,但是你爹的箭術極好——還教過我呢!”

陸有矜側過頭不去看謝铎,繼續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不屑,卻伸直耳朵,想多聽幾句關于父親的往事。

謝铎走上前來,威嚴的盯着陸有矜道:“把頭擺正!看着我!”

陸有矜看向謝铎,他看見了一張端肅的面龐,但眸中卻含着欣賞,以及一絲擔憂關切。

是僞裝,還是示好?在看到這雙眼睛後,陸有矜覺得自己像一棵風中的草,搖擺而淩亂……

謝铎問道:“怎麽,你要殉國?”

陸有矜一怔,略略點頭。

“我問你,你見過先帝麽,見過皇帝麽,見過太子麽,見過首輔麽。”

陸有矜不知其意,只得搖搖頭。

“噢!這就是說,顧家對你并沒有知遇之恩!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保護的是什麽樣的人!”

陸有矜的手指猛一收縮,他忽然被謝铎幾句話說的很沒有底氣,一扭頭皺眉道:“我還是右銀臺的守将。保衛朝廷是我的職責。”

“職責?”謝铎忽然仰頭大笑了一聲,繼而厲聲道:“為了每月幾兩的俸祿銀子?還是這早已搖搖欲墜的河山?還是為了當權者的日日笙歌。你怎不問問,皇帝是不是盡到了職責!首輔是不是盡到了職責!一群吟詩作畫,屍位素餐的閑人!這樣下去,兩宋之事,近在眼前!”

陸有矜的目光終于定格在謝铎身上,他的心頭湧起一陣悲涼。謝铎所言,也是他埋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擔憂。

謝铎目光帶着重量和殷殷期盼,落定在陸有矜身上:“大丈夫可城頭喋血,可馬革裹屍,但你若死在這兒,豈不可惜?

謝铎感受到陸有矜目光中灼熱的溫度,又接着一字一句的道:“因為你的戰場不在這裏,你的職責也不是守着宮門!”

每個字都重重地敲打在陸有矜心頭,他久久不語,心中澎湃難言——好似那幾年前被送入京城,被當做玩物的小馬,知道有一天自己有可能再回疆場……

陸有矜握緊拳頭,定定的望着謝铎。

謝铎把劍柄朝向陸有矜:“先問問你的心——要的是什麽。再視死如歸,也不枉費這大好頭顱。”

陸有矜蠕動下嘴唇,沒有說話。但他順從地接過謝铎遞來的劍。

謝铎笑了,指指自己騎的那匹馬:“我把照殿青放到右銀臺的馬廄——這是匹舉世無雙的良骥,你可要替我照料好他!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就把這匹馬牽回家,自古寶馬配英雄才算相宜呢!”

作者有話要說:

還沒和受遇見呢,先和受爹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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