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晏歸
京城地處平原,地勢平緩。人們對山始終便有仰慕渴望。常日裏,若結伴出游,且又不便遠走。想爬山也沒別的選擇,都一股腦的來到郊外的這座蒼雲山。山間還有一谛音寺,依着秀麗山色,青山蒼蒼,鐘聲沓沓。占盡了地理上的好處。因此殿堂廣大,尼僧衆多。
在今日這樣的好天氣,來上香的人自然絡繹不絕。
等陸有矜騎着照殿青到了山下,臺階前的平臺已圍不少人。陸有矜瞧瞧四周,發現不遠處的土場裏全是馬匹,走進一問才知竟是有專人為上山的香客看馬。在心裏又再次暗嘆京城生活的便捷順心,處處瑣碎,早有人替你想到料理。
陸有矜系了照殿青,一人沿着石階上山。身旁的人不少是來寺還願的。滿臉虔誠的喃喃自語緩緩行走,心事很重。
陸有矜夾在人群裏,近處的山色被遮去大半。擡頭向前張望一眼,蒼翠的樹木參天而生,窄窄的石階路被濃陰一絲不漏的納入囊中。
到了谛音寺,天色已不早了。成群的男女都在燒香點燭。陸有矜沒多做停留,仍是向上爬去。
這條石階路本是谛音寺的慧明長老帶頭出資,花費近十年的功夫修築的,由山腳延伸至寺前。再往上爬不久。蒼蒼翠幕中,這條石階路也到了盡頭。
路的盡頭處是兩座小亭,小亭間用曲廊相連,樹影斑駁,青松伫立,小亭顯得極為幽靜,雖和方才的喧鬧人群相隔不到百步,卻仿佛轉瞬之間身臨幽谷。
陸有矜步入亭中,亭中樹一石碑,上書了慧明長老是怎麽被仙人托夢指引在此建寺,之後提到修路的過程。碑後密密麻麻刻了捐贈修路的名字。陸有矜大致看了兩眼,就沿着曲廊向連着的另一座亭子走去。
古木參天,亭子被樹垂下來的枝葉遮住了檐頂,亭上橫挂一匾,用柳體寫了亭名。
待陸有矜凝目細看亭中,卻頓住腳步。原來這兒還立着一個少年,他身形颀長,衣袖飄揚。面朝高聳入雲的古木松海。因這身影,眼前的景色頓時可以入畫。清風徐吹,他天青色袖口被卷出的漣漪,便是染就這畫的神來之筆。
陸有矜久久觀望半晌,只覺此景蘊有無限禪意和妙趣。曼聲吟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雖然面前是一男子的背影,但他卻覺這句詩無比恰當。
絕代有佳人,佳人無男女,甚至有時不需看清面貌。一瞬可入畫者,便是那一瞬不可多得之佳人。
少年聽見吟詩,轉過身子。
兩人同時怔住——雖說京城不大,但不約而同的三次相遇,讓兩人都不禁心生感嘆。
謝臨望見陸有矜,眼角暈染出似有若無的笑意。他凝望着陸有矜道:“三月之間,三次相見。今日相逢,必要問清兄臺姓名。”
陸有矜第三次見這少年,也生出些許親近之感。唇角向上輕揚:“陸有矜。”
低沉的聲音緩緩吐出三個字,卻讓人聽之難忘。又道:“只是還未有字,你呢?”
謝臨猶豫了一瞬,這是他首次被一個不知身份的人問名,他怕說出真名有什麽不妥,但微一躊躇還是道:“謝……臨。”
陸有矜颔首一笑,絲毫沒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半晌,謝臨輕扯一下嘴角:“你的詩是念給我聽的嗎。”
陸有矜不知為何頓覺尴尬羞赫,忙轉頭去看別處,略帶點歉意輕咳一聲道:“是——不過你仿佛在想心事,是我冒昧了。”
謝臨搖搖頭,神色頓時黯淡下來,眉眼怔忡:“在這裏好一會兒,走神了。我也不知方才都想了些什麽”
陸有矜總覺得他今日郁結愁緒,不像前兩次見他時明淨快意,他望謝臨一眼,只是輕輕道:“有時我也如此。你是來這兒上香的?”
“我來這兒為舅舅祈福——也順道走走,心裏開闊些。”
“恩……我看這兒很清靜,走近看才發覺有人,卻沒曾想是你。”
“我也沒料到此番竟又和陸兄會面。”謝臨舉目看着面前的随風擺動的蒼松,輕輕開口。
他有心事,雖然他的面上還是帶着笑意。但是那沉重的心事把一切的灑脫都鈍化磨蝕了。陸有矜這樣想着,垂目看去,目光落在少年的腰間——束帶之下竟是一管小巧的玉笛。
“你既随身攜笛,可想吹奏一曲?”陸有矜心想,他若沉溺曲中,想必也能舒心片刻。
“陸兄想聽我吹曲兒?”謝臨轉轉眼睛,面上重新浮了狡狯笑意:“想聽也可以,陪我爬到峰頂,你想聽到何時都随你心願。”
“早有此意。”陸有矜把手負在身後,轉身走出亭子。
從這兒到山頂沒有了便捷舒适的石階,便是真正的山路了。陸有矜本就打算上去看看。只是沒想到謝臨也是這個想法。
“我初次攀到山頂,還是九歲那年。”謝臨上山時一手提着衣襟,看起來有些吃力。他突然開口:“這山不高,但在山頂,也能望見大半個京城。”
山路不是很崎岖,腳踩在泥土上,倒是比方才的石階路多了妙趣。在山路的右側,是一條極淺的水流,潺潺不斷,從山頂流下,清可見底,深度為半指左右。陸有矜把手橫放溪中,阻擋水的流向。清澈的溪水卻輕緩靈巧的從指間溜走。
陸有矜忽想起謝臨還在身後,在不熟稔的人面前,這樣肆無忌憚難免讓人心生輕視。陸有矜想到此,忙抽出手來。
“我每次上山都會這樣玩。”謝臨笑着開口,絲毫沒有嘲諷陸有矜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經的指導道:“這眼泉水是甜的,你捧些水喝,能品出回甘。”
陸有矜微怔,依言俯下`身子,在手心裏鞠了一捧水喝。
甘甜的溪水沁入舌尖,抿抿嘴,果然是從未嘗過的清冽甘甜。
陸有矜飲了水,下巴和唇際皆被打濕。嘴唇上本不明顯的細小絨毛沾水之後就能看得真切,顯出濕漉漉的笨拙青澀。
謝臨微怔,忽感眼前人和奪簪那時判若兩人,陌生和疏離頓時減去大半,倒生出幾分真實親切。
他含笑後退兩步,目光從陸有矜身上掠過:“走吧!前面就是山頂了。”
如謝臨所說,這山确是不高。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二人已經登頂。
山頂是一片空曠的高臺,站在這裏,能望得見大半個京城。阡陌縱橫,街市交錯,宛如一道道加粗的橫線,京城之大,一覽無餘。
這地方聽笛倒比亭子裏更開闊,誰也打擾不到。陸有矜灑然而立,遠眺京城。忽聽到一闌笛音,微帶悵惘卻又不染纖塵。陸有矜側目凝視,在這峰頂之上,雲霁天朗之中,謝臨手持玉笛,垂眸靜吹。
笛音中的愁怨是初涉世事的感傷,并不深刻,就像初夏的午後,一時興起,咬了一口未熟透的青梅。雖不熟稔,這未長成的惘然卻更于無言處令人心動。
半晌,一曲終了,謝臨把笛子重新系回腰間。
“吹得真不錯!”陸有矜由衷地贊了一聲,面上的笑意如此時的秋陽,恬淡的讓人舒服:“今日覽視美景,又聽得一曲,可安心而歸。”
“是舅舅親自教的我,我和表哥一起學,但我總比他吹得好。”謝臨帶着莞爾的追憶神色開口,但到最後,卻發出深深的一聲嘆息。
陸有矜奇道:“你比表哥吹得好,怎麽還嘆氣?”
“舅舅很久不聽我吹笛了,他近日身子不好,終日昏睡,藥石針砭竟像是全然無用……”說到此,謝臨不再繼續,萬般無奈擔憂,皆再次凝于眉心。
陸有矜腦海中又浮現出蔡叔的身影……如今蔡叔已成了他處世的一大助手。但是他知道,謝臨家中非富即貴,定有諸多郎中可瞧病。
陸有矜輕聲喟嘆,除了靜靜傾聽少年的推心置腹,他也幫不上任何忙。
但謝臨就此打住,看上去完全沒有繼續交談此事的意願了。
一個滿腹心事懶得找話,一個又向來拙于言辭寡言少語。兩個人便一時無話,只并肩俯視街上交織的人流和山岳間點綴的青松。這裏只有他們兩人,還有滿耳的松風。
陸有矜第一次在如此高的角度俯視京城,先是細細辨認自己的街道。找了片刻,卻不經意間迷失在深深小巷之中。
“你是在找自己的家吧?”謝臨的聲音恰到好處的響起。
陸有矜滿頭霧水的看着大街小巷,摸着後腦勺茫然問道:“是,我家在苕溪南側的蘆葉斜街,整條街愈來愈高,在哪裏?”
“你先找到苕溪,這個很好找。看到了吧?”看陸有矜點頭,謝臨又接着道:“南側的巷子就多了,從北至南依次有長松巷,楓葉巷,蘆花巷,蘆葉巷……所以你的巷子是在最南側,不過你那條巷子愈來愈高也好找,你就看看哪兒的地勢高了起來,你看,這不就是……”
聲音随風一點一點的往心裏吹,終是吹出了家的模樣。謝臨帶着陸有矜穿梭在層層巷陌,讓他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巷子在京城的具體什麽方位,知道了家附近的整個巷子布局,不再是混沌朦胧的一團。也知曉了自家近旁的小巷原來也有一個雅致的名字。甚至知曉了去宮門怎麽抄近路……
謝臨笑着調侃他:“你曾說你和令尊在甘肅軍營待過一段時間——連家都尋不到,怎麽看的地圖?”
陸有矜腼腆一笑,他還不知道在謝臨開玩笑時,自己怎麽順着往下說。只能笑起來,讓謝臨知道,他沒有在意和生氣。
謝臨不再逗弄他,又側頭為他講解,這兒是皇城,那兒是宮城。貫穿東西的是安樂街,每當上元節時,這條街就擺上九曲陣,張燈猜謎,最是熱鬧。那個是廣樂坊,樂器做的最好。那邊兒的平樂坊,滿街都種了海棠,相傳是一個書生和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子在海棠樹下相遇,之後書生做了官兒,就把這一片都種上了……
陸有矜迫切的想要了解京城,因為他覺得京城有很多溫暖恬淡的故事。但是他能留心一個幌子,能自己去發現絕妙的飯館,卻不能獨自穿梭在這一條條看似相同的巷子裏。他也不能得知每個巷子裏,發生了什麽有趣卻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些事,他不知,馮聞鏡不知,祺兒亦不知……
他看着謝臨時而抿嘴低笑,時而侃侃而談,卻忽覺自己在京城孤獨而空蕩——奇怪,為什麽自己在今日之前,從不曾察覺呢?
陸有矜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便不再執着。微風吹過,任不相幹的心事在方寸之間彌漫心頭,若有思而無所思。這時,身畔的聲音也停了,興許是謝臨講累了,也不用打聲招呼,就這麽信口停了下來。
他知道他還會講,他也知道他開口時,他會聽。
心思閑閑游過。又不知過了多久,擡眼一望,淡金色的秋陽斜斜穿過林海,已是暮色時分。
他定定神,對身側的人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吧!”
最平淡的場景裏,二人互道了聲後會有期,馬蹄聲漸漸遠去,策馬的身影便消失在不同的巷道之間。
沒過幾日,兩人都淡忘了這日細節。但想起斜斜暮色中秋游晏歸的一日,皆覺極為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