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暮秋悲風
永德九年的秋末冬初,皇帝病情愈發沉重了。
從苕溪回宮後,他就開始在沉沉的昏迷和短暫的轉醒之間輾轉。
起先蘇醒時,還能平穩而連續的說幾句話。這幾次,卻氣息微弱,侍奉的人們上前湊到他的身邊,只能聽見皇帝胸腔裏響着沉悶急促的呼吸聲。
整個秋日,大殿的藥香未曾散去。為着煎藥方便,已把煎爐移到了大殿內側。随時煎藥送達,太醫們皺着眉頭,問診開方,片刻不停歇,只焦灼的期盼着能延緩皇帝的生命。
但這次,皇帝是撐不過去了這是每個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對一切仿若無知無識的只有謝臨一人。
即使太醫在背地搖頭嘆氣,即使大殿上藥香的氣味從未斷絕,連侍奉的太監臉上都流轉着說不清明的隐晦,他也從未多想,只是單純的憂愁皇帝的身體。他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從內心深處,他還是認為這次和從前一樣,等到春日,舅舅就又能和他在太液池邊吹笛了。
有時,他向苦思良方的太醫們開口輕聲發問:“皇上的病幾時能好?”
太醫們啞然而苦笑,卻也只是緘口不語,大家對一切似乎都格外小心翼翼起來,生怕自己不恰當的舉措,使呼之欲出的結果過早的展露。
沉默讓謝臨心裏湧起說不清明的恐懼,在皇帝昏睡時,他一個人在床側,安靜的看着皇帝的側臉。很久之後,帝王氣息微弱的醒來,謝臨喜上眉梢:“舅舅,你終于醒了!”
皇帝動動嘴唇,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舅舅方才做了一個好夢。不舍得醒來。”
謝臨替皇帝把被角掖掖:“什麽好夢?”
“夢見阿臨長大,束冠成人了。模樣比小時候還俊俏,直吵着要讨媳婦,朕就把沈家的小女兒許給你了。”
謝臨笑了:“舅舅做夢也不知道疼我,沈均的小妹還是個八九歲的黃毛丫頭。”
皇帝聽了這話,眉眼都透出笑意,能依稀看出往昔的風流:“傻孩子,看美人可不能只看皮相。”又看着謝臨,輕輕開了口:“在夢裏看見阿臨長大的樣子,一時失神,不舍得移開眼睛,就睡得久了。阿臨,你可有喜歡的女子?”
謝臨一怔,搖搖頭。
“有喜歡的女子,就告訴朕。朕如今還能做主,還能給你……給你指門好親事。”
“等我有了喜歡的,再給舅舅說。”
“婚事很要緊,發妻只有一個。你人生的許多重要時刻都要與她一同度過,定要謹慎。”
“阿臨知道,只是還未有這個心思……”
“朕只怕……到了你父親做主時,他就聽不進你的意見了。”
就這麽幾句話,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來。蒼白的面色泛起潮紅,謝臨側身坐在床邊伸手給皇帝順氣,皺起眉喚着:“舅舅?”
“沒大礙,”皇帝拍了拍謝臨的手背:“只是說話急了些。”
謝臨扶他躺下道:“您就別為我操心了。您先喘口氣,把藥喝了吧。”
皇帝躺下身子,雙目仍然眷戀地停留在謝臨身上。
過了半晌,看皇帝平複了呼吸。謝臨拿起藥碗,用勺攪了攪道:“讓我服侍您把藥喝了吧,別等它涼了。”
太監撐起皇帝的身子,皇帝便就着謝臨的手一口口把那藥都喝了。
謝臨看着皇帝飲盡碗中藥,終是松口氣。
皇帝忽然模糊地憶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聲音低微幾不可聞的喃喃道:“小時候給你講故事,講到嫦娥奔月,你就直嚷,說你不喜歡這個故事。恨嫦娥把藥都吃光了,要不然這世上就不會有生離死別了……”
謝臨已把這久遠記憶丢失,被皇帝一提醒想起,面頰倒紅了。
皇帝喝完藥汁,歪倒在床上,強撐起病體,朝外擺擺手道:“去吧,去找你表哥玩會兒。這兒病氣重,呆久了沒好處。”
謝臨在皇帝的催促下站起身子,秋陽已緩緩而落,灰冷的雲要滴下水,将要來臨的是個黑透了的夜。
這天夜裏,皇帝駕崩了。
謝臨聽到太監報來的消息時,在暮秋悲風中打了個冷顫。繼而便進入灰蒙蒙的夢境,他不知道是怎麽套上衣服,也不知道是怎麽來到了宮裏。
他進門時,看見了很多人的臉。
許多許多,他沒有見過的臉龐把他圍住。
那個曾經想要他命的大哥挂着笑,扯扯他的灰色棉袍道:“阿臨,你穿這麽厚不熱麽?這才是秋天,就算是守靈,也用不到這麽厚的衣服。”
他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二哥也走上前,看看謝臨的臉色,悄聲說:“老六,你可要吃些東西墊墊肚子——要不沒人能受得了。”
謝臨張張嘴,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他感受不到冷熱,也無暇去顧及。似乎是半兒怕他冷,給他臨時套了一件暗色棉袍。但他折騰了一路,也沒出什麽汗。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裏有個窟窿,正在呼呼的吹風。吹的他搖搖欲墜。但是他不知道怎麽辦,他甚至已經忘記了哭泣。
他只是張着眼睛,用焦急的眼睛巡視過人群——父親,大哥,二哥,還有自己的叔叔們也都看到了。這些人都和自己血脈相連,但是他們和自己感受到的悲痛卻有着天壤之別。謝臨只是覺得那個心上的窟窿正吹着空寂冰涼的風,他好焦急,但是他沒法去補。
他像是一個人,迷失在了夢境中。
謝臨輕輕撥開人群,緩緩地往前走了兩步。人們都很自覺,看見他,便主動讓出一條路,讓他好去靈前。
好黑的夜啊,連月亮,星星都吞掉了。靈堂的燭火也不能驅逐這鑽進人心的黑暗。沉沉的黑色棺木前,有一個穿着孝服的身影。他的身後,好多人都在嚎哭,那麽多人和他一起悲傷,每個人哭的聲音都比他大得多。可那個身影是那麽的孤獨。
謝臨又往前走了幾步,他想開口叫一聲表哥,卻發現喉嚨裏還是出不了聲音。但那身影似乎知曉,因為表哥轉過頭來,在昏昏蒙蒙的燭光下,朝他走來。
謝臨看見顧同歸的眼睛,才在一瞬間想起還有哭泣這回事兒。他哆嗦着嘴唇,蹒跚着跑到顧同歸面前,哭喊着:“表哥,表哥,舅舅在哪裏,舅舅在哪裏……”
顧同歸擋住謝臨望向棺椁的視線,他第一次在表弟身前站得如此堅定。顧同歸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阿臨,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皇……”顧同歸的心驟然生疼,但他仍繼續道:“駕崩了。你要懂事,聽表哥的話,好麽?”
謝臨望着顧同歸,慢慢咀嚼出意思,起初仍呆滞地望着,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何物,驀然,那巨大的棺木再次刺到他的眼中。夢猛然驚醒,他終于哭出聲音:“舅舅,舅舅……”
顧同歸強忍淚意,只是木樁似的戳着任謝臨依靠,他一遍遍的告訴自己絕不能讓情緒崩潰。牙關卻止不住的顫抖,他感覺自己的胸腔快憋悶的撕裂了。
過了許久,謝臨悲鳴漸緩。擡起淚眼,哽咽的問顧同歸:“表哥,我沒有舅舅了,是麽?”
顧同歸像平日裏一樣,愛憐的用整個手掌捏着謝臨手腕。力道漸重,就好像對于別的部位都不好去觸碰,只能把滿腔的愛憐集中在了這一處肌膚,好似要把那細嫩肌膚的紋理都刻印在自己的手掌。
顧同歸伸手攬住謝臨肩頭,把他潮濕的臉龐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許久才擠出一句喃喃自語:“你沒有舅舅,我卻沒有父親了……阿臨,你還有表哥,表哥會永遠陪你疼你,把舅舅虧欠給你的年頭都補回來!”
謝臨把頭埋在顧同歸懷裏,他感覺自己心中的窟窿終是不再呼呼吹風了,但是他知道那窟窿還在。外公去世的時候,窟窿變大了些,舅舅去世後,變的更大了。
但這個窟窿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謝臨也不知道。也許是那次,在謝府被父親的馬鞭抽打後,也許從小就有,他記得小時候,他總想他的父親,但他不敢提。因為外公總因這個發脾氣。慢慢地,父親成了執念,甚至在背書時碰到有關父親的字眼,他的心就會一顫。也許……一出生就有,畢竟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他的母親便永遠離他而去了。
好在……還有舅舅,但那些放縱和快樂,也在今日化為永久的懷念。
上天總是不厭其煩的給人開着同一個玩笑,本該被淹沒在無數離別中的一個最随意的轉身,竟然是今後日日夜夜不能回想的痛悔和遺憾。痛悔什麽?當時沒有傾盡全力的說再見麽?
謝臨在多年之後,回憶起這個深秋,還是蒙着霧氣,極其抽離。
這場昏睡的夢中細枝末節卻記得很清晰,包括那散發着沉沉之色的巨大棺木,包括後宮衆人紅腫的雙眼,他認識的,不認識的陌生面龐的大臣們都成群結隊的三跪九叩,這許多繁瑣的細節他都記得,但是所有的一切進行的時候,他都在心底裏問自己一個問題,這,真的不是夢麽?
有時候他會自己湮滅在熱鬧裏,比如說看臣子們嚎着嗓子哭泣,他饒有興致的觀察起那些陌生的面孔。他發現除了前排的幾位臣子,大多數人雖然面色忡忡,眼中卻無淚。因此跟随着衆人有節奏的哭喊時便格外引人發笑。他還看見一個人因為只顧着擡起袖子遮掩淚水太過入神而忘記了從衆,以至于大家停止哭泣時,只有他一個人假情假意的哀嘆聲響徹大殿。那人尴尬的瞬間止住啼哭。
謝臨在這時牽動起了嘴角,只是純粹的為這個大臣此刻的窘态付之一笑。但是他若再想這個人為什麽會跪在這裏,為什麽會裝出一臉悲怆的嚎哭不止,他的心就像被狠狠的摔打在了地上,疼得抖成一團。之後他就否定自己的念頭,怎麽可能呢?這是在做夢。即使皇帝的棺木已經下葬多日,并且是在他親眼目睹的情況下進行的。他仍然擺脫不了身子不在其中的夢境之感。
人很聰明,在巨大又無法改變的悲傷面前,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軀承受不住。經過數千年的演變,便開始在這個時刻擁有了夢境一般的感受。因為夢境,所以悲傷和痛苦都不真切,人們可以緩緩的去接受那個早已經是事實的結果。而不是霍然直面,那沖擊,是足以把一個正常的人壓垮的。夢境逐漸清晰的過程,人可以喘息着接受。
顧同歸在整個守靈過程中,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展露出他的沉穩和清傲。他沒有歇斯底裏的誇大他的悲哀,因為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悲哀沉沉甸甸。他表露出的悲傷不足他整個悲傷的一半,因為他還要直起脊骨,去承受母親的,謝纓的,弟弟妹妹的悲傷以及衆臣的眼光議論。
顧同歸最心疼的還是謝臨,表弟始終牽動着他的心。
但謝臨只是一日日的跪在石磚的墊子上,目光澀然。他的手攏在袖管裏,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白淨的手腕。
顧同歸跪在謝臨身側,凝視着他的側臉。良久,謝臨也沒有轉過身子看他。
顧同歸伸出手捏住謝臨的手腕,笨笨拙拙地替他把袖口整理妥當。又用輕柔而專注的眼神擔憂的看了表弟一眼,久久地牽着他的手,直到天黑,直到黎明。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父親,阿臨一直有很深的執念。這一點影響到了他的很多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