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可往

皇帝走了,但太子顧同歸依舊是太子。

在皇帝剛離去的那時候,沈熙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立即提議讓太子靈前繼位。

但欽天監的人站出來,這個說西南有了地震。那個又說夜觀星象,這幾日大兇,不宜登基……總之在這個月裏,沒有一天是好日子。

群臣中也有說等先皇入土為安後再議不遲。

沈熙在忐忑和無奈中勉強接受了這種說辭,指望老皇帝下葬後,群臣便會商議新皇登基之事。

然而先皇的頭七都過了,朝堂上仍無人提出讓太子繼位的大事。

先皇在時崇尚垂拱而治,因此在沒皇帝的日子裏,朝政依然按步就章的辦。

實在按耐不住,沈熙和吏部尚書俞安泰聯名上書表示國不可一日無主,要顧同歸盡早登基。

此言一出,不少文官們也上書力主太子登基主事。

謝铎作為朝中的手握實權的重要人物,始終沉默不語。沈熙上書後,他也不好繼續裝聾作啞,先是連連贊同沈熙的主意,又話鋒一轉說登基是大事,不能倉促舉行,要挑一個好日子。

好日子沒有等到,殺戮的味道卻日漸昭彰。

幾日後,禁衛闖進五名附議禦史的家,以蠱惑人心,妄議朝政的罪名,把他們投入大獄。

蟄伏的陰謀終于掀起猙獰的一角。

朝臣紛紛上書——沈熙位居首輔多年,今已七十高齡,應致仕歸鄉,保全晚節。

謝铎親自到沈府,滿臉歉意道:“首輔年事已高,定常有鲈魚之思。今秋風既起,何不歸鄉落個清靜自在呢?”

本朝規定,文官七十致仕,若位居首輔高位,按理便要延期。但七十歲的沈熙長嘆一聲,喃喃道:“也罷也罷。且去做江邊漁翁。”

這天大清早,城門擠滿了遠行的人。

一行人緩緩而來,中間的馬車染着樸素的黑漆,裏面坐着沈熙和他的妻子,牽馬立在一旁的是他幼子沈均,他的懷裏抱着精致的雞翅木盒,看樣子是要送人。但馬上就到城門了,這個盒子還是緊緊抱在他懷裏,沈均猶疑片刻,不知這禮物是否還能送出。

車駕之後,跟随着數個身穿便服的侍衛。他們負責把沈熙一家送到江西。

致仕時,若不是混的太慘,每個官員都有好友相送。而曾經貴為首輔的沈熙卻無人送行。很有幾分逐出京城的意思。

城門旁,謝臨着一身灰袍,牽着追月等待。在這個滿城風雨的時節,不斷有拖家帶口的人離開京城。城門口人影憧憧,謝臨不斷移動,盡量不讓自己礙事兒。

看見沈均遙遙騎馬而來,他忙牽馬走上前去。

那個侍衛頭認出了謝臨,忙下了馬。衆侍衛一怔,也翻身下馬,把馬車叫停。

車簾被掀起,沈熙一身布衣,在家仆的攙扶中下了車。

謝臨看着已經鬓發花白的沈熙,鼻子一酸,喚了聲:“師傅。”

沈熙下了馬車,腳步還有些虛浮。他站定一拱手:“公子安好。”

謝臨喉結微動,在歉疚下不敢與師傅的目光相對,他低頭道:“師傅,你非走不可嗎?”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我身子近來欠安,再說做了幾十年的官,也夠了。”沈熙滄桑的臉上倒顯出一抹淡然:“又何必戀棧,惹人不快。”

謝臨終于艱澀的開口:“那表哥……又該如何?”

沈熙鬓角的一縷白發被風吹動,乍看之下像一團白煙。但這白煙卻不能消散,而是重重的墜在謝臨的心頭——他知道,此時一別,相會無期。

沈熙嘆一聲,凝望着京城的秋日長空:“人生七十鬼為鄰。生死興亡,皆有定數,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挽回。”

一直未發聲的沈均卻悶悶的道:“父親這話我卻不懂,縱力有不逮,也應全力以赴,怎能在這個關卡離京避難?”

沈熙露出一絲不被人理解的苦笑:“當你無法挽回,維持眼下便是抗争——老夫知止勇退,也是為了保太子安寧啊!”

“阿臨懂得。”謝臨誠摯的道:“師傅千萬保重身體。若有何難處,可随時遞信給我!”

沈熙久久注視着謝臨,和均兒一起長大的孩子,如今也這麽大了。但他還天真的認為善待他人便永不會出錯,他看着你的時候,眼中的光芒澄澈熱烈,他會輕易許下諾言,會為履諾不顧人間的褒貶,甚至不惜己身。

可嘆的少年胸臆呵!

沈熙眸中浮出深深的憂慮,他思索着緩緩開口道:“公子不日就要加冠,今日就讓老夫為公子取字如何?”

沈熙戴罪之身,黯然離京。即便他文名卓著,也不會有人在這個關頭讓他取字。謝臨卻毫不猶豫的道:“求之不得。”

“纓者,系也。就把纓之作為你的字吧,循規蹈矩,謹言慎行,有所約束,方能久安。”

謝臨點點頭,恭敬的一揖手道:“謝過大人。”

“你和均兒說兩句吧。我知道你們日日在一處讀書,是很要好的朋友。日後再見,卻不易了。”說到這兒,他眼中才湧出感傷。說罷,轉身上了車。

謝臨凝目沈均半晌,一開口卻和平日說話沒什麽差別:“有家馄饨,你說要陪我去嘗。你一走,我該找不到店面了。”

沈均一咧嘴角:“那最好,嘴上受點委屈,你才巴巴地盼我。”

謝臨嘆一聲道:“你們走得太快,我這幾日只覺身在夢中。”

沈均嘴角還挂着一縷似有若無的蕭索苦笑:“其實我已知道父親是不能繼續待在京城了。但父親致仕的折子下的如此匆忙,我也很出乎意料。”

沈均沒了往日的漫不經心,他的眉眼中顯露出深深的憂慮正色道:“阿臨,你要記住父親的話,凡事都要前後思量,免得惹禍上身。”

謝臨道:“随他們折騰吧,我已下定決心閉門不出,我只是擔憂表哥和你……”

沈均爽朗一笑,好像很中意這個安排:“你倒不用擔心我,江西離京千裏,避世不出,我只會更自在。”

謝臨面露安慰,又轉瞬成了失落,猶豫着開口:“那表哥今後……”

沈均打斷謝臨,搖搖頭扯住他的衣袖低聲道:“殿下的事兒,我們是管不了。你千萬別攪合進去——你安然無恙也是太子的心願。”

沈均說完,卻沒聽到回應。凝目一看,謝臨沉思的面色滿是病态的蒼白,雙目亦盛滿血絲。

“你不舒服?”沈均擡手輕觸謝臨額頭,皺眉道:“似乎有些發熱,你回頭找個人瞧瞧。”

“無妨。”謝臨打起精神。從皇帝過世,他就連續發熱了好幾日,始終未大好:“你一路小心,到江西後給我回信。”

沈均把懷裏精巧的木盒遞給謝臨:“你要加冠了,這就當是我送你的賀禮吧。裏頭的東西你定會喜歡。”

謝臨雙手接過木盒,望着沈均道:“你怎知我會在這兒等你,還專門帶它來?”

“也許是因那片竹林,很多人不再踏足時,我們只要喜歡,仍不會顧及其他。”沈均說話的聲音很輕,卻飽含信任和篤定:“我知道,今日父親的至交也許不會到。但城門口,會有一個人是為我而來。”

兩人對望着,在這一瞬間,都想起了過去長長的往事,想到往事中細微的不能再細微的尋常細節。兩人不再說話,彼此相視一笑。

謝臨緊緊手中的木盒,扯扯嘴角:“倘若我沒來,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不,我只會擔憂,你連城門都來不了,情形定不會好。”

京城的日子還是那樣的平淡安穩,擺攤的人們懶洋洋地漫步,說着閑言碎語,偶爾傳來一聲叫賣。這樣的日子裏,是不該有離別的。

謝臨垂着頭,不去看沈均的臉,他喉嚨發堵,強自忍耐淚意。

沈均唇角不自覺地顫動兩下,他抹抹眼睛,迅速翻身上馬:“我……我要走了,一有機會,我會來看你。每個月我都會給你寄信。你若不方便寫太多,只報個好便可。”

謝臨眼裏噙了淚水,他驀然瞥見負責押送的侍衛們一臉不耐。又咬牙忍忍,不讓淚水順着臉頰流淌而下。略點點頭,牽馬站到路旁。

那些侍衛沒有被這離愁別恨感染分毫。看兩人說完了話,向謝臨草草行禮後,皆催馬前行。

謝臨呆呆地站在布滿灰塵的城門口,望着一行人馬遠去。這時,沈均猛地一回頭——竟是個熟悉的鬼臉!眼睛上翻,舌頭伸的老長。

謝臨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是他們上課時逗彼此的招數,每次看見,對方都會笑個不停。

笑着笑着,謝臨的心情複歸平靜——沈均是個豁達灑脫的人,江西有山有水,沒了自己,沈均也能過得很好,他可以安心的看他遠去。

謝臨閉上眼睛,學着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裏。

等到回去之後,他打開那個精致的木盒。絹帛上的墨跡淡然而深情: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竟是王羲之的《平安帖》

心思飛轉——謝臨忽而想起很多年前,他們都很幼小的時候。那年沈均六歲,剛剛來京半年。皇帝在花園裏逗弄沈均。

“均兒,京城好還是你們老家好?”

沈均毫不猶豫:“這裏好——”

皇帝臉上很是得意,準備聽沈均歌功頌德:“京城怎麽好啊?”

六歲的沈均說話還有口音:“太液湖裏有小魚,阿臨可以和均兒一起抓小魚……”

不是歌功頌德……皇帝有些洩氣:“還有呢?”

“有好多大……大屋子,阿臨和均兒玩藏貓貓。”

皇帝咳嗽一聲,提點道:“有沒有覺得京城裏的百姓都過的很好,吃穿很好呢?”

沈均憨憨的,只聽懂了一個吃字,頓時激動的跳起來:“吃……吃的好……糖葫蘆很紅很亮,阿臨和均兒一起吃。桂花糕好甜好甜,阿臨分給均兒一塊兒……還有大飯館,阿臨帶均兒去吃的。”沈均掰着手指頭,斷斷續續的道:“燒肥鴿,烤鴨包,羊腿肉……香……”

皇帝完全放棄了從沈均身上獲得成就感的心思,轉而去奚落沈熙:“老沈啊,你不是說你們老家很好麽,我怎麽看均兒可憐的緊,什麽也沒見過,什麽也沒吃過啊?”

沈熙面子挂不住了,沖到兒子面前:“均兒,你說,咱們老家的花園裏有沒有小魚?”

沈均乖乖點頭,伸手一比:“有……有大魚。”

沈熙扳回一局,點點頭接着道:“咱們老家的桂花糕是最出名的,你在家的時候也不愛吃,怎麽一到京城,就說起桂花糕的好處來了?”

沈均傻了,呆呆的站着像個小木頭人。

沈熙又傲然道:“你說,烤鴨包,羊腿肉,咱們家哪個沒有?怎麽就說京城的好了?”

沈均小臉通紅,爹爹說的好對,家裏什麽都有,可是為什麽就是覺得京城好呢,為什麽來了京城,自己每天都傻笑着,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呢,就連京城的天空都是那麽的藍,白雲都是那麽的白……

沈均傻乎乎的站着,眨巴着眼睛,他突然靈光一閃,蹦蹦跳跳的跑到謝臨面前,拉起謝臨的小手:“均兒知道了——家裏沒有……沒有阿臨。沒有阿臨,大魚也不可愛,再甜的桂花糕也不甜了……屋子再大,也沒人陪均兒躲貓貓……”

沈均的回答那麽兒氣,又是那麽得意——他終于回答出了父親的問題,而且他知道,這就是自己心裏的回答。

兩個小人兒并肩站着,像兩個白玉雕琢的娃娃。皇帝和沈熙都笑了,一旁的顧同歸沒有笑,氣呼呼的跑到中間,一巴掌打在沈均的手上……皇帝和沈熙見狀,笑得更是胡子都顫動着……

謝臨低下頭,強忍了多日的眼淚湧出來,一滴一滴,浸濕了《平安帖》。

他終于意識到,沈均在江西是不會快樂的——他吟歪詩時沒有自己叫好,他下館子時沒自己出謀劃策,他的題詩找不到合适的畫,他打馬球時沒人并肩,就連做鬼臉,沒了自己,回應他的,就只剩沉默。

時間怎麽會過得這麽快?這不就是昨日才發生的事兒?每個人臉上的笑紋在腦海裏還清晰可見。但如今,或生死永隔,或身在樊籠,或江湖夜雨,不知何年何月,才是歸期。

在這個深秋,謝臨苦盼多年的《平安帖》,在摯友離京的一日。終于到了他的手中。他的眼淚凝結在《平安帖》上,成了念汝不可往最好的注腳。

自沈家離京後,謝铎的心思早已不是隐晦的事,衆人在明裏暗裏争相投靠。

陸有矜牽走照殿青,和馮聞鏡成為同一戰壕的戰友後,二人更是熟稔,他帶蔡叔來給敷兒瞧過幾次病,馮聞鏡卻執意給他錢,次數多了,倒讓陸有矜覺得不好意思。

只是在這個深秋的國喪期間,敷兒終是撒手而去。

馮聞鏡兩頰在這幾日之間深深凹陷,發上蒙了一層白霜。

謝铎一行人正緊張地籌劃奪權,但馮聞鏡經此打擊,野心已日漸消弭。

自沈家離京後,謝铎的心思早已不是隐晦的事,衆人在明裏暗裏争相投靠。

但陸有矜仍沒有應時應景——他牽走照殿青,只因他不忍愛馬受困。贈馬背後的陰謀,試探他仍是避之不及。

這段時日,他常騎馬去郊外爬山,故地重游,難免想起某日秋陽下和男子的暢談。

但自那日後,二人卻再也未曾謀面。

這是永德九年的深秋,皇帝剛剛離去,而太子尚未繼位。這個王朝将發生大的變故,宮女們仍舊在涼如水的夜色中坐于階上輕語,新紅起來的歌女亦挂上木頭牌。謝铎早已釜底抽薪,他的勢力已遍布朝堂,遍布禁衛,遍布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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