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景君須記

宓英閣

鳳尾竹依舊迎風而立,意态蕭然。穿窗而過的陽光溫吞的灑下,筆墨紙硯仍然原封不對的擺在桌案上,一起同堂聽講的人,卻已寥寥。師傅們也大多外調,只有幾個人仍然按時講書。

漫長的午後,這裏沒有人着急。已經生出蒼蒼白發的師傅閑閑的咳嗽幾聲,講起千百年之前的往事。

說來奇怪,沈均走後的這段日子是謝臨讀書最多的時光。他開始推開宓英閣藏書樓沉重的黑漆大門,置身于群書之中。鳥兒低低的掠過朱廊黑瓦。直到暮色時分,謝臨的身影才現身于天際之間那重重臺階。

在放課後,他仍會一人步入竹林,風拍打着日漸枯黃的竹葉,除了日漸刺骨的風呼嘯而過,還有鳥兒空寂絕望的啼鳴無助地響起。

曾眷戀的竹林,終究荒廢了。

沈均剛走時那幾日,謝臨仍住宮中的水榭,和顧同歸每日一早相見,天色轉黯後,顧同歸目送載着謝臨的船兒離開,如此也相安無事。

顧同歸對男女之事始終淡然。但對謝臨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也暗自警告自己不準再有非分之想。但他逐漸發現,對于表弟,自己并沒有濃烈的□□,所以他才敢将這愛表露出來,在愛人面前承擔起哥哥的責任和青澀情人的溫存。

但随着謝铎愈加放肆的行為,顧同歸也無法心平氣和的面對謝臨了。

在讀書的閑暇,謝臨為顧同歸寫了幅扇面,上面畫着又大又圓的新橙和綠油油的橘子。只有一句詩:“好景君須記,橙黃橘綠時。”

謝臨把扇子展開呈現在他面前,但他卻破天荒地側過頭,不理會。

“表哥。”謝臨疑惑道:“你有心事?”

顧同歸和他對望一眼,目光複雜,語氣不自然已轉淩厲:“好景——你覺得今時今日,是誰的好景?”

謝臨持扇的手一顫,讪讪地合上了扇子。

顧同歸恨這樣的自己,但他看謝臨沉默,又焦躁地踱了幾步,恨恨道:“這京城已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先把沈家送走,下一步呢,還要送走誰!”

謝臨張張嘴,無力地勸道:“表哥,你莫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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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多想嗎?”顧同歸擺弄着那把折扇,漫不經心的笑:“阿臨,我只是想要你明白,在這個世上,不是推門,皆是山水。也不能所聞之聲,皆是音律。”

謝臨心頭飄忽起一種懵懂又清晰的悄怆,他苦澀地動動嘴角,卻什麽都沒說。

“你走吧!”顧同歸決絕地轉過身子,深吸一口氣:“以後也……也盡量不要來了。這對我們都好。”

謝臨的目光落在扇面上,鮮亮的色彩閃爍在日光下,可他們的人生,觸目皆是黯淡。

謝臨強壓住酸意,像往常那般笑笑:“你若不喜歡那扇子,便扔了吧。”

“我……”顧同歸無精打采地垂着頭,沉重的國殇墜在他心上,沒能讓他說出那句已壓抑了十幾年的我喜歡。

終于,顧同歸看着謝臨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視線,那背影很熟悉,一年又一年,他泛舟把謝臨送至湖中的軒,便立在舟中,看着他的背影逐漸消失。他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滲出。

那日夜,顧同歸躺在枕上,秋風驟緊,吹拂過室內宮女張起的紅紗燈,吹得兒臂粗的蠟燭顫抖地流出淚來。

他輾轉反側,終是翻身而起。狼狽而匆忙地趿了鞋,奔到那矮矮的桌案前,跪在地上,躬身把掉在案幾下的扇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那奪目的色彩,映着滿室紗燈的暗紅,似是女子出嫁時被蓋頭掩映的臉,明豔,吉祥,永生張揚。

年少的太子捏着油光水滑的扇骨,滿面淚痕的躺倒在地,輕聲重複呓語道:“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

寒意愈來愈濃,沈家離京後,禁衛府今日又差遣陸有矜等人去查抄一同上書的俞家。

冬日冷冽的寒風中,他們闖進府邸,翻箱破櫃,挨門搜查。

隐忍的啜泣,高聲的哀嚎,皆漸漸升至始終靜默無語的蒼穹。

陸有矜獨自進了後院,小橋流水,窗幔皆是天青色的軟煙羅。

紅梅上的水珠被凍得凝亮,顫颠颠地懸在花瓣上。

陸有矜緩步前行,不願讓劍上的戾氣刺破這份安寧。

過了橋,有一扇精巧半舊的綠檀木門,掩映在幾個古柏中,不易被人發現。

陸有矜饒有興趣地走上前,推開木門。

光亮倏然劃入昏暗的屋內,一個身穿淺黃衣衫的女人正緊緊抱着約莫六歲的孩子,瑟縮地躲在雕花木床旁的角落。

兩雙藏匿在暗影中的眼睛,皆驚惶地不住觑他。

陸有矜皺眉,朝他們走去。

那女子揚起猶挂淚珠的臉,看着眼前的靴子朝自己逼近。趴在地上邊磕頭邊急切地哭道:“他是個啞巴,被抓去還不是死路一條?您行行好,放了……放了我的孩子吧!”

眼前的腳步頓住。

也許是覺察到這人在猶豫,那女子忙擡起頭,怔怔地看着眼前年輕人英爽的臉龐,用手撫着兒子的頭顫聲道:六子,快……去叫哥哥。”

小男孩的臉色慘白,卻緊緊地咬着下唇。在母親的催促下,爬起身子向前,蹭到陸有矜身畔。笨拙地從舌尖蹦出兩個音:“哥……哥……”

模糊的音節酸澀地碰撞陸有矜的心,他心中微嘆,上前牽住他的小手。

手心冰涼而潮濕,和他的思緒不謀而合。

良久,陸有矜終是輕輕蹲下身,把大手按在那孩子頭頂:“藏好了!”

說罷這三個字,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去。

恰有一侍衛小跑着進來,陸有矜面色淡然,伸出臂阻攔道:“人都已清點好,集中在東邊園子裏了!”

那人忙道聲:“是!”轉身朝東邊跑去。

看那人的身影在天色凝斂處集成一點,陸有矜方大踏步地再次推門進屋。

自己的力量是多麽不值一提,可他也能在無聲無息間,阻止一個纖弱的生命滑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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