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秉燭一夢

深夜,東宮。

顧同歸被人搖醒。滿臉焦急,半身衣衫盡是血污的小太監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顫聲告訴他章沉帶着兵馬入宮的消息。估摸着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就能到東宮了。他在前面打更,是冒死抄近路來禀報的。

沉沉的黑夜遮住樓榭亭臺,紅梅山石。顧同歸從後窗翻出,憑記憶向湖邊踉踉跄跄地邁步。對于權勢,他并不熱衷,但是在方才的那個時刻,依然如墜冰窟。

涼意彌漫在夜色中。摸黑往前走幾步,依稀看到湖面。顧同歸從沒有深更半夜來過這裏,白日的潋滟風情盡被黑夜掩蓋,夜晚的湖水沉沉的,望不到盡頭,只是一團漆黑。顧同歸咬咬牙,終究縱身躍入水中。

等看到對岸水榭,他終是在水裏松了口氣。忙拉住修竹,借力上了岸。

秋風襲來。單薄的衾衣貼在身上,像在肌膚上覆了一層冰,他的心顫栗着縮成一團,又被焦灼燙的火熱。赤腳跑進了房門,就一疊聲喊:“阿臨!阿臨!快起來!”

在外間守夜的半兒聽見喊聲,只道是自己做夢,支起頭聽了,聲音卻真真切切是隔着門傳來的。忙爬起身,匆匆打開門。

顧同歸直接就朝裏屋走去,邊走邊匆忙吩咐道:“去叫兩個人在屋外守着,發現情況不對速來報孤!”

半兒吓得沒了一點瞌睡,太子半夜跑來,定出了大事。但他一句也不敢問,只是連連答應着跑下去安排人。

顧同歸推門而入,卻在一瞬間屏息凝氣。室內很安靜,謝臨最愛的九和香從青白釉雙耳香爐中緩緩飄散,在這個遠隔東宮的水中小軒,室內的一切擺設都安然沉睡。

謝臨側着臉靠在枕上,睡得正酣。他聽不見任何的夜闌風雨。只在他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煩躁地側過去身子。

只能依稀看到小鼻頭,在夜色中泛起白潤的光。望着望着,顧同歸便笑起來。

那是謝臨在謝府呆兩個月後回宮的場景。

說來也怪,自己總忘不了——他還在上課,一擡頭,望見謝臨跌跌撞撞從拱門中跑進來,下臺階時太急,他腳步踉跄還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細瘦的肩膀抖索不停。自己忙放下書本,跑近一看才發現表弟月白衫子上盡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抖着手将阿臨抱起,撫他稚嫩的肩胛骨。

阿臨望見自己,哇一聲哭出來,頭深深地埋在自己肩頭斷斷續續道:“表哥,爹爹打我,還冤枉我,我再也不要回家了……表哥……表哥……”

一聲聲凄切地叫着,一肚子恐慌和委屈沉甸甸地落在顧同歸心上,沁出疼痛酸澀。

他把表弟抱到床上,傳太醫來看傷,那一身白嫩的皮肉上綴滿了斑駁的鞭痕,謝臨疼得發抖,自己牽着他的手,淚也顫抖着流下來:“阿臨今後和表哥住,表哥定護你一世周全,誰也不能欺負!”

父皇來了,卻說這是謝家的事兒,阿臨還是回謝府的好。

是自己決絕地不讓表弟離開。

顧同歸惘然地笑了——自己那時的執意也許本就是個錯誤?

他終究護不了他一世,還把他拖到更難抽離的沼澤中。

謝臨挨打後,有将近一月沒去宓英閣。養傷時,阿臨便和現在的睡相一樣,蜷縮在被子裏,隐約露個怯怯的鼻尖,每日早晨,他都會看看阿臨,有時把他從被窩裏揪出來,催他去練練字,把師傅新講的章節念給他。有時他什麽也不幹,只巴巴地用眼睛盯着阿臨,盯得好緊,好緊……

夜風吹幹顧同歸澀然的眼睛,他回過神,怔怔地站在門邊,那他來幹什麽?謝臨本可以置身事外繼續着他的好夢。等到明日醒來,諸事已定。想必會有人劃船來接他,接這個已在一夜之間或者不久之後就會晉升為皇子的人。

自己為什麽要裹挾一身風雨來到這間屋子?

不知道,在太監驚慌失措來報信的時候,沒有細想緣由,沒有掂量輕重。只是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将失去,都将颠覆。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險。這時,他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謝臨,他要守在他身邊,他要告訴他這個驚天的消息,他要握着他的手讓他不要害怕,他不能容忍風雨飄搖的夜裏,讓他一個人在離岸遙遠的湖上,無憑無依。

十幾年的時間,從幼年至今,他要保護表弟,已成為他骨子裏日夜燃燒的火,只等有任何危險靠近,他就上前,燒灼一切。

他忘了摧毀這一切的是謝臨的父親,只記得謝臨是自己的表弟,只記得自己暗暗許願要護着他,讓着他,寵着他。

長嘆一聲,顧同歸終是走至謝臨床前。

太液湖上的風順着半開的窗吹進來,吹動他被湖水浸透的衣裳。睡夢裏的謝臨無意識的掖掖被角,身子又往下縮了幾寸。雖是秋日,但是到了晚間,風依舊冷冽。

顧同歸放輕腳步,走到窗邊,輕輕合起那扇半開的窗子。

他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兒酸澀的欣喜,自己沒有白來,他還能為他在這冷意漸近的深秋關上一扇窗子。

雨打梧桐,黃葉飄至,在這一夜,都被窗棂隔絕在外吧。

他只想留個謝臨一個好景将至的秋天,一個橙黃橘綠的秋天。

唯一的縫隙被合上,所有的風聲皆消逝了,靜站的時候,只能聽到謝臨平穩的呼吸。

顧同歸走過去,端詳了謝臨一眼。黑暗裏,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兒,可是他卻完全想象的出來那胸膛起伏的模樣,那長睫覆在臉上的淺淡陰影。

因為太熟悉,所以任何時候的任何樣子,不用看到,自己也能想象出那人的五官和神情。

在黑暗裏,顧同歸嘴角又牽動起一個不為人知的弧度。外面也許已經開始嘈雜,但在這裏,所有的聲音都篩細了。他的心還是發軟的溫存,帶着迷蒙,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但他知道,是到該走的時候了。今後的歲月自己再也不能為他帶來任何庇佑,但也絕不能,絕不能為他招來絲毫風雨。

顧同歸走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半兒焦急的在外面打轉轉,出大事兒了,肯定是出大事兒了……不敢想,不能想……完了,完了……

但是他見顧同歸出來時,心卻定了。他看見太子眼睛裏有一縷決然,不多,但是極有底氣。

他迎上顧同歸道:“殿下……”

“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別對阿臨說我來過!”顧同歸凝視着半兒,動動嘴唇,似乎有千萬句話要吩咐,到最後卻只道:“護好你家小爺!”

半兒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簡短道:“殿下放心,半兒知道。”

又看太子身上一身濕衣,忙道:“您先把濕衣換下來吧,用不了多大功夫。”

顧同歸一滞,搖搖頭道:“不換了,這就走!在這兒呆的越久,對你們越沒好處!”

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就是傻子也能猜出個大概,半兒不禁哽咽了:“殿下,事兒定了麽?是誰幹的,您今後……”

顧同歸知道自己已窮途末路,但他仍鎮定吩咐道:“還沒定呢,明日你不要帶着樣子。讓阿臨看見起疑!平日什麽樣,以後就還什麽樣!”

半兒把淚水咽回去:“是!”又看了一眼外頭的夜色:“這大半夜的……去哪兒叫船呢?”

顧同歸說話間已走到了岸邊,他把衾衣的袍角掖好:“不用叫船。游過去就成。”正要下水,又轉身道:“告訴今晚這兒的人,不準向任何人說起孤來過!”

說罷,便轉身一躍。夜間的湖水如墨色深淵,瞬間将他淹沒。

夜風吹過,空無一人。

半兒舉着燭燈立在門口,懷疑這僅是自己做的一次離奇之夢。赤腳濕衣的太子,怎麽可能出現呢?但他驀然睜大了雙眼。舉着燭燈朝前走了幾步,他已經望見了對岸有影影綽綽的火把。側耳傾聽,還有零星刺耳的刀劍聲,帶着太液的涼氣吹過來,激的他全身一顫。

他不再停留,忙轉身回房去看謝臨。

謝臨竟然還在睡着,難道太子沒叫醒他說些事情?半兒這次,是真的迷茫了。

屋內的窗緊緊關閉,窗外風雨飄搖,窗內少年的一宿好夢卻未被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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