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少年老去

灰冷的低雲在天空盤旋了好幾日,卻始終沒落下一片雪花,在這個幹燥而陰冷的冬日,謝铎在顧同歸的禪讓和臣子的再三請求之下,登上帝位。

作為禪讓的代表,顧同歸也參加了這次宴會。但他只負責接受百官的敬酒和稱贊。

謝臨坐在下頭,看着顧同歸在寒風中一擡手,杯中酒便盡了。之後那單薄的身子輕輕一躬,便告辭離去。

他穿的棉袍是去年冬日做的,對比滿座新貴,顯出陳舊和滄桑,這衣裳卻和他很相配——從今日起,他也是一個舊人了。

但在座的人表面上還是尊敬這個少年太子的。顧同歸身上有那麽一股高傲勁兒,襯着昨日的身份。雖然陳舊了,但在這些人心裏,還殘存着絲絲縷縷的貴重。

整個過程,謝臨始終凝望着顧同歸,但表哥的眼神卻沒有再瞥他一眼。

謝臨的心頭蒙上一層浮冰的寒意,他聽着衆人做了一首又一首贊揚新朝的詩,卻想着鳳尾竹後的宓英閣,想着表哥和沈均的臉,嘈嘈雜雜的聲音亂成一片。謝臨想起那句“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哪裏需要去國,也不必十年。有時,少年白頭也不過短暫一夜。

最出風頭的就是謝铎的幾個兒子——也就是當朝的皇子了。誰都知道,太子是從他們當中選,官員們都來向他們敬酒,除了接受官員敬酒之外,幾個新晉皇子另有要事——讨自己父親的歡心!因此他們又挨個向謝铎敬酒,嘴裏的吉利話一句接一句,哄得謝铎嘴都合不攏。

謝铎正笑着,眼光一轉,卻正瞅見謝臨——他坐在席間,頭上戴的竟是家常小帽,一身素淨,在滿座衣冠間宛如天外異客。臉色也平平板板,除了開場時跟随衆人一同敬酒起身之外,也沒見他走動。在謝臨的身上,好似能望見冬日的低雲,凝結成一片清冷。

謝铎越想越怒,厲聲道:“阿臨!”

謝臨一怔,擡起臉看向父親。父親穿了玄色衮服,那熟悉的雲紋圖案,讓他想起了舅舅。

“朕瞧着你不很高興啊?”謝铎銳利的目光刺在謝臨身上,掃視一番道:“臉色也不好,怎麽了?”

從謝铎那一晚奪門進宮之後,謝臨就對他能避則避,兩人沒說上一句話。現下當着衆人的面,謝臨站起身子,穩住虛浮的腳步答道:“無妨,近來睡不安穩,有些失神。”

謝铎用牙著緩緩的撥弄面前的菜,冷笑道:“你有何事可忙可想,連個覺也睡不安穩?竟比朕心事還重了!”

穿着玄色衣衫的父親在謝臨眼裏遙遠陌生,雖然他和父親從沒有熟識過,但這一刻,謝臨覺得他們父子連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都不如。頭越發昏沉,兩個眼皮酸澀地壓在眼上。謝臨沉默不語地站着,已不知如何敷衍。

“不知道回話?誰慣得你成這個樣子?”謝铎意有所指,随即便勃然變色:“下來跪着回話!”

見皇帝發了火,本就稀稀落落的勸酒聲登時安靜了。衆人面面相觑,一言不發。

謝臨走到下首,撩起衣衫跪在地上。謝铎好像很是生氣,但是這雷霆之怒與他卻像是隔了一層窗紗,感受并不真切。他的腦子很倦怠,心好像被什麽塞滿了——他只想趕緊出這個門,爬到湖中小軒的床上睡一覺,睡一覺……

之後發生了何事,謝臨已半點記不得。

也不知多久之後,半兒把自己從地上攙扶起來,謝臨掃一圈空了的桌椅,揉揉酸疼的膝蓋,冷眼看着滿桌的殘羹冷炙。

親衛府

章沉輕啜一口茶,對着面前的馮聞鏡笑着說出石破天驚的話:“淮南王這般留在宮裏,終究是個禍害。但他若有三長兩短,我們也逃不過史筆鑿鑿。”

自從謝铎繼位後,顧同歸便被封為淮南王。馮聞鏡擦擦額角上的汗,一句也不敢答。

“還有個麻煩,就是六殿下,前幾日在宴席上,你也看到他的樣子了。”章沉悠悠然道:“咱們的本分便是為君解憂嘛——現在有個兩難皆解的法子,還要交給你去做。”

章沉看他一眼道:“你教太子騎射,和公子……現是六殿下的關系很好?”

“職分所在,殿下對卑職的确頗多照應。”

“恩。”章沉滿意地點點頭,朝馮聞鏡招招手,壓低了聲音。

“這……”不待章沉說完,馮聞鏡已是冷汗涔涔:“這事兒屬下恐擔當不起。”

“養兵千日,你莫要辜負陛下對你的厚望。”

“章大人!”馮聞鏡跪在地上,一臉為難:“殿下為人純良,屬下實是不忍……”

章沉從椅上起身,拍拍他肩膀笑道:“在局勢未明時,你都沒走岔路。如今大局已定,難道你要功虧一篑?”

看到馮聞鏡面容一僵,他又緩和道:“這事也要看皇上嘛——說不定對他倒是好事。皇上對他心有芥蒂。他把太子帶出去,立了功,父子感情借此修好,何樂不為?”

馮聞鏡沉默不語。

“殿前副使職位出缺,我可是一直想着你呢!”

心境與堅守都已随年齡逐漸老去,昔日最直爽的漢子也做不到對功名目不斜視,

馮聞鏡終于咬牙道:“好……好吧!”

章沉滿意地背手踱步:“今天就去吧,免得夜長夢多。就按我教你的對他說,定不能讓他生疑。”

馮聞鏡在門口徘徊良久,猶疑不定。

半兒開窗瞧見他,忙揚聲道:“馮守将怎麽來啦?”

謝臨半躺在長椅上,正一目十行的讀杜工部的詩。突然看見半兒神神秘秘的把,忙從躺椅上坐直身子。

馮聞鏡喉嚨發緊,想要說的話皆在嗓子眼裏打轉,卻張不了口。

“你怎麽這時候來了?”謝臨放下書本,低聲說。

“南院七日後會換值,到時守衛便是屬下的人了。”馮聞鏡照着章沉的話,一字一字地學給謝臨:“屬下已有安排,這些人都是忠于太子,并懷了死志的!他們看見您進南院,會裝聾作啞。之後您只要把殿下帶到北城門,就有人接應了!”

謝臨心裏升起忐忑的期待,半晌才問出一句:“誰接應?”

“顧川。”

顧川是顧同歸的三叔,在雲南一帶封了王,謝铎篡位後,都在風傳他要進京為顧氏奪回江山,他接走表哥,倒是合情合理,謝臨焦躁地踱步,腦子飛快旋轉……

“你們事後如何收場?”謝臨停住腳步,盯着馮聞鏡問道。

馮聞鏡一怔,顯然沒想到他問了這個問題,壓住心裏的酸澀,輕聲道:“屬下自有脫身的法子。大不了放一把火燒個幹淨,也只落個看守不嚴的罪過。”

謝臨不曾深想,只躊躇着緩緩應道:“好……”

“那殿下要去麽?”馮聞鏡眼神一徑瞅着腳尖道:“一早過去,戌時末回宮,沒人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知道是您放走了殿下。”

這也是章沉告訴他的,為了解決謝臨的顧慮。

這真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但是卻字字打進了謝臨的內心。他眼睛驀然閃出光,收斂神色鄭重地一揖到底。馮聞鏡悚然一驚,忙側身避開,不受謝臨這一禮。

“多謝你!”謝臨直起身,沉吟良久:“但這事非同小可,我還要好好想想。”

“別……”馮聞鏡躲避着他的目光,勸的話,阻的話,皆哽在喉嚨,許久才艱難地道:“您……您是該好好想想……”

謝铎繼位,外放了好一批官。漸漸有消息傳到京城,又被匪患殺了的,有船出事石沉大海的……屈指一算,竟沒多少人安安穩穩到目的地。京城的人們自然知曉背後的隐晦,也無一例外選擇緘默……

沈家故交凋零殆盡——還是朋友的,或遭同樣命運自顧不暇,不是朋友的,已風聲鶴唳明哲保身。

諾大的京城,竟無人打探沈家的下落

除了謝臨,他夜不能寐,日夜為好友懸心,讓半兒花銀子雇幾個護镖。去江西跟随。

“沈均還沒有消息?”謝臨望着一臉頹唐的半兒發問。

“老天知道。”半兒皺着眉頭苦巴巴地抱怨:“外面風聲很緊,親衛府又抓去好多人……咱們要當心了,您前幾天去送沈少爺,好多人都在議論!”

謝臨心不在焉地聽半兒說完,半晌才冷笑道:“沈均和我是什麽情分?他要走我能不去送?他們要是連這點事兒都揪住不放,那也随他們。”

“您就別由着性子了。”半兒搖頭晃腦的一本正經道:“上頭講道理,才好講情分,不由分說抓人的時候,嘿,明哲保身,不落井下石便是情分啦。”

日子一天天推遲,沈家又杳無音信。

謝臨終是下定決心,吩咐半兒道:“去準備衣服,我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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