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訣別

闕樓巍峨,金瓦丹楹,內侍們魚貫而出,前腳後腳忙碌着。禦道旁的守衛們一臉整肅得侍立兩旁,與平日并無半分差別。

謝臨一個恍惚,覺得一切都未變。

真走到宮門前,卻又與舊時風貌迥然不同了。舅舅在時,他向來毫無顧忌說笑,換了江山,裏頭的成了他父親,他卻絕不敢擅進,吩咐門口的小內侍通禀一聲。自己站在階下等。

不多時來了個內侍,把他引進去。

謝铎擡頭看見謝臨,随即皺眉:“你來有事?”

謝臨擡起頭,猶豫道:“父……父皇……”

這兩個字一出口,像是背叛了自己的往昔,謝臨頓了頓,開口道:“首輔一家在江西,路程遙遠,兒臣又聽聞匪患猖獗,很是擔憂,想問問……問問您這裏可有消息?”

“哪裏有什麽首輔?”謝铎淡淡道:“你是說沈熙麽?”

謝臨一怔,半天才道:“是。”

謝铎笑着,眸中卻只有冷色:“一出京城,路自然難走——這也怪不得別人。”

按理,謝臨此時本應立即終止話題,但他并不深谙規矩,依舊垂眸道:“是,我也知一路兇險,聽說外放的很多人都出了事情,您……您可知暗害他們的人是誰?”

眼前謝臨低頭的弧度,搓衣袖的憨稚,語氣裏的猶疑,皆是适合父兄寵愛的少年人獨有模樣。

但那又如何?這模樣不過是為了從自己嘴裏探聽別人的下落。這個兒子,從沒屬于過謝家……

聽他說出的話直白可笑,謝铎冷哼道:“原來你是來審問朕的。”

謝臨跪在地上,哀聲求道:“父皇,求您網開一面!他們已退朝還鄉,又離京城千裏之遙,您讓他們……讓他們享享清福不好麽!”

謝铎的冷笑凝在嘴角:“你這話說得有趣,他們既已致仕還鄉,自然生死有命,難不成有個三長兩短,還要歸咎于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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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能輕易将自己做的事撇的一幹二淨,那些确切存在過的生命,被搪塞一個不清不楚的借口,便就此零落。

沒有人在意,更沒人追究

寂寂的晚風吹起他的衣擺,謝臨無知無覺地坐上到達水榭的小舟,木然望着內侍劃動舟楫的背影,驀然,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那蜿蜒流動的河水染上了紅色,血像河流一樣流淌,流淌……沈均的臉,表哥的臉,在血色中沉浮……

謝臨喃喃催促內侍道:“快些,快些劃!”

內侍來不及擦流進眼裏的汗水,加快了手上動作。

等小舟一靠岸,謝臨腳步踉跄地奔回到水榭,他脫下外袍,也不顧和半兒打聲招呼,徑直入屋。

他靜靜坐在椅上,遙望遠方的一抹蒼穹,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漸暗,星空依稀閃爍。

是到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南院

這是宮城角落久未住人的院落,兩道烏漆大門已斑駁,階下每隔五步,就有手持紅纓槍的侍衛森然臨立。

馮聞鏡說過,這些都是他安排好的人,不作理會就好。

謝臨按捺住心頭狂跳,一步步接近關押表哥的地方。他心裏倏然閃過一念頭:馮聞鏡,竟能如此手眼通天麽?

眼下情形卻讓他來不及細想,那守門的班直橫槍在手,對謝臨含笑一點頭,側身暗示他進去。謝臨認出這人是常伴馮聞鏡身畔的軍士,壓下心頭隐約的訝異,推開門。

院內有淡淡的茶香,顧同歸還是穿着那件舊夾袍,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正煮茶呢。

“表哥,”饒是謝臨的性子,也對顧同歸服氣:“你可真是優哉游哉啊。”

顧同歸探身看看守衛,又看看謝臨,詫異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溜進來的!”謝臨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來向你讨茶喝!”

喝完茶,謝臨簡短地把因果交代清楚道:“這事兒時辰掐得準,別耽誤時間了,收拾收拾,咱們就動身吧!”

顧同歸擰緊眉頭,半晌搖搖頭,重新尋了把石凳坐下:“聽起來怎麽……不對味兒呢,且不說馮聞鏡為什麽幫咱們,就算他真心想幫,又何必讓他擔風險?我在這兒自得其樂,也不想累及他人,阿臨你快走吧,免得被人看到。”

謝臨早就料到顧同歸會這般回答,又急又氣道:“表哥,你知不知道外面鬧成什麽樣子!你真以為自己能一直過安生日子!身在囚籠,命不由己!這次有馮聞鏡斡旋,我必須抓住時機讓你脫身。”

顧同歸沉默良久才道:“阿臨,太倉促了——這是何等大事,馮聞鏡小小角色……恩,你還是回去,你擅自來此,已是不妥。我要好好想想……”

“我不走!”謝臨壓下心頭疑惑,反而耐着性子說服顧同歸:“馮聞鏡已經升任,這兒的人都歸他管轄,想幫我們還不容易?再說也沒人知道他是有意的嘛!我在這坐守到你想明白為止,決不回去。”

謝臨這般強硬,顧同歸倒猶疑了——他每每想到要在此消磨一生,亦忍不住長籲短嘆。但他總比謝臨曉事多些,隐約察覺事情不會這般簡單。

那個守門的侍衛一直伸脖窺探二人,這時用舊時稱呼上前勸道:“殿下,誰不想過自在的生活呢——我們為了您,可是什麽都豁出去了。如今我們已放人進來,你便不走,我們也是擔不完的罪!您就從後門和公子一起走吧!”

謝臨起身,蹲在顧同歸面前推推他的小臂:“表哥……表哥!你必須走……你說過要和我一同騎馬走出京城,如今也不能毀約吧!”

顧同歸怔在原地——事情迅疾如此,他沒有準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他也隐隐同意了——但一說起走,他想起一檔子事兒:“走可以,我去拿個東西。”

顧同歸轉身回了屋子。片刻出來,手裏多了一個絹帛和折扇:“你給我畫的扇子——來年夏天可是要用的!”

打開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信筆塗鴉,謝臨哭笑不得:“一個扇子,你願拿就拿吧!出了這鬼地方,我每月都給你畫還不成?”

顧同歸也露出笑意,點點頭道:“走吧!”

那守衛會意,忙領二人穿過□□,走偏僻小道引至宮牆盡頭,期間有碰上幾個禁衛,但他們三人像是隐身于道道視線中,極順利地走到了追月旁。追月的缰繩挂在橫杆上,馬尾巴偶爾焦躁的甩動幾下,溫和的大眼睛正瞅着向自己走過來的主人。

兩人的心都快跳炸了,顧不上去想這事兒有什麽不妥。謝臨走過去,用顫抖的手解開追月脖上的缰繩。他轉頭瞥了眼身後,只有幾棵槐樹不聲不響立在那兒。

謝臨騎上了馬,讓顧同歸坐在自己前面。

他們沿着城郊狂奔,穿過宣陽坊,穿過苕溪,穿過無數條不知名的坊曲……冬日斑駁的陽光灑在石板路上,因是城郊,過路的人并不多,謝臨的心跳漸漸平緩,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這場逃難并不驚心動魄,和自己與表哥同乘一騎去學馬時沒兩樣。在路上,他還聽見了京郊的鐘聲——那是谛音寺的和尚在敲鐘了。謝臨想起那個秋日,想起了那場晏歸,想起和那個疏朗挺括陌生男人的交談……

宮闕和過往都被飛奔的追月抛在身後,少年們按耐不住興奮。這不像是狼狽的逃難,反而是充斥了酣暢快意的冒險。

顧同歸腦子裏湧出剛練馬時,謝臨鬧着騎馬,那個時候,他還不敢獨自在馬背上疾馳。非要讓自己的臂膀把他圍住才安心。他坐在前面,自己可以一把将他擁到懷裏——如今謝臨的胸膛不再稚嫩,而是成為一種可感的力量,緊緊貼在自己的背脊上。

顧同歸在心裏發出了一聲喟嘆。

北城門的郊外,冷冽的風卷起幾片殘葉,落在地上,也落在來往人們的衣袍上。

陸有矜踩在幾片枯葉上,微一用力,把它們碾碎。再次擡頭瞥了一眼天色。

他的身後,站着幾十號身着前朝兵服的人。

脫了那身兒親衛府的衣裳,他們就能僞裝成太子親叔叔顧川的心腹,僞裝成接應太子去雲南的一行人。

哪兒有什麽顧川,今日,只有他們,陪那落難的太子好好演一場大戲!

陸有矜手按劍柄,淩厲目光掃過:“咱們這次是要做大事的!接到人之後,切記不要急,不要露怯!出了城也不晚,知道嗎?”

那幾十號人齊聲答一句:“知道了。”

這是馮聞鏡給自己掙得的機會,也是他日後的立身之本,自己既然下了決心跟随謝铎,就要摒棄雜念。

按之前約定,太子大概就要出來了,陸有矜緊盯住城門,他全身發熱,深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來京城接任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劍鋒朝向未曾謀面的太子,踩着他的血上位!

人生,不就是這回事兒麽

作者有話要說:

隔幾個月再更文尬的想在床上打滾——每日哲學三問:這寫的都是誰?他們都在什麽地方?準備幹什麽……看自己前文找回憶真的太羞恥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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