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貪心

追月不停歇地拔腿狂奔,城郊幾無人煙,再筆直的往前騎半個時辰,便能看見北邊的城門了。

本就已是城郊,再往走,便是荒郊野嶺。已近申時末了,落日懸浮在天際,天邊還殘留着一抹金色的雲影,極目遠眺,能看見零星幾個貧苦人搭建的窩棚。綿綿而高低不平的丘陵,在天地之間蜿蜒纏綿。

謝臨停下馬,躊躇不前。

顧同歸皺眉,終于沉聲道,“阿臨,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出城可沒有這樣的走法。”

謝臨置若罔聞,只道:“表哥,你先下馬。”

顧同歸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動,他滿腹疑惑的從馬上下來,忐忑的輕喊道,“阿臨……”

謝臨也從馬上下來,目光輕輕拂過顧同歸焦灼疑惑的臉龐,又移目看向遠方:“其實約定的地點在北門。只是我想,我們還是不去尋他為好。”

“什麽意思?”顧同歸怔在原地。

謝臨微一遲疑,還是問道:““表哥,我還未問過你。對于帝位,你有執念和不甘麽?”

“執念談不上。”顧同歸眉間的怔忡之色淡去,輕聲道:“不甘倒是有,都是在夜裏——不甘這大好河山在我這裏拱手他人。不過我已無心去争。是非成敗,皆由天定。”

謝臨看着暮色中的顧同歸,久久方開口道:“表哥,天下已定。而且我知道你并不執着于此。但是很多人,都緊盯你不放,想在你身上做一番文章,好成就他們所謂的報效前朝之心。但你今日若踏出北門遠去雲南,就走上了一條和你初衷相悖的道路。而我,也成了挑起戰端的禍首。”

顧同歸神色複雜,看着謝臨:“所以你就把我帶到了這兒?”

謝臨靜默良久,輕吟道:“我裏百馀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那一日,那人來找我的時候,我恰看到這首詩。表哥……我……我真不想看到南北分裂,日日征戰。百姓流離失所,讓這宜飲宜歌的江南成了空巷。他是我們的家啊……”

顧同歸不再說話,郊外很靜谧。然而不遠處有江流浩浩,悠悠炊煙之下的,是一戶又一戶的人家。麻雀抖着翅膀,犁地的老牛在夕陽下甩着尾巴……萬籁有聲,真是奇妙而珍貴。

顧同歸點點頭:“你……說得對。”

謝臨撓撓頭,像是之前窗課沒做完,羞澀認錯:“我又不忍放下你——因此我恰好利用這事,把你帶出來。”

顧同歸一時無語,半晌道:“那我若執意去同李将軍會合,圖謀天下。你又該如何?”

“南北開戰,百姓受難。我便成了禍首。”謝臨頓了頓,他說話的音調依舊像平日裏的撒嬌:“我沒臉回去,只得橫劍了斷此生啦。”

“我知道你也不會去北城門。”謝臨挑眉道:“因為……我們雖是大多數人眼裏的異客,卻和彼此是同樣的人。”

顧同歸久久地看着謝臨。他沒有把詩詞中的苦難當成一行行古老的文字,而是設法去避免。他可以拐一個小彎兒了,可以利用別人的心思達成自己的心願了。但他的心願,是家國,是天下。是這城中一縷縷的炊煙,而不僅僅是他一人的酒足飯飽。

他對父親不再愧疚,他相信,他和阿臨,都擁有了父親希望他們長成的樣子。

顧同歸的心情異常平靜:“不去北城門也無妨。身居一室,殘書數本,布衣褐被,我們二人……同在一處,就好。”

謝臨沒有答話。

顧同歸開始惴惴不安:“阿臨……”

“表哥。”謝臨偏過頭,遲疑開口道:“如果我說我想回去,你會怎麽想?”

“回哪兒去?回得去麽?”

謝臨深吸口氣:“趁宮門和宣陽坊門關閉之前回去,興許無事。”

“笑話!”顧同歸扳過謝臨的身子,終于皺起眉頭:“到現在你要回去?”

謝臨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遠方,聽到顧同歸的诘問,把目光收回,輕輕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告別,太倉促了。”

其實,他只是還沒有準備好和父親做一個決然的了斷。

“我明白。阿臨,你不能什麽都想要……”

顧同歸沉默了,他不出言阻止,而是決定暗地跟随表弟,若此事沒出差池,他再去過一個人的日子。若有人借此事找謝臨的麻煩,他會在第一時間現身。

細細想了一遭,顧同歸開口道:“好,你回去吧!騎上追月,準能在坊門關閉前回去。”

顧同歸說完便牽了缰繩,在前頭走着。

謝臨低着頭,緊緊跟随着顧同歸的步子。将墜的日頭把二人的身影拉長。

表哥說自己不能什麽都想要……我要的多麽?謝臨禁不住自問起來,他想要在乎的人都平靜快樂的過日子,自己呢?找個好天氣,獨自一人,大江大北跑上幾年,結交幾個渴望醉卧山河的朋友。等到倦了,他可以策馬回家,跑到家人面前講講路上的小事兒……這是太貪心了吧?

走過了漫漫的丘陵,走過了田間的坡地,也走過了不知誰家生起的炊煙。一條平坦土路,漸漸展露在二人面前。顧同歸知道,這就是離別了。他的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再也鼓不起一絲力氣向前走,轉頭看着謝臨道,“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謝臨張了張嘴:“表哥……”

顧同歸搖搖頭,扶着馬鞍催促謝臨上馬:“什麽也別說。你早日回去,把事情平息我才能放心……這不能耽擱,有話以後說罷,咱們相見的日子還在後頭!”

謝臨翻身上了馬,一咬牙,終于揚起馬鞭。

顧同歸舉目遠望,一輪落日已是沉沉西斜,不再圓滿,卻依然明亮。謝臨騎着馬,披着萬道霞光,終于漸行漸遠,消失在小路之外了。

顧同歸凝然不動,聽着潮湧到心間的血退回到身體的各個角落。馬蹄踏起,塵土飛揚。他的眼前風塵彌漫,從此,不見天日。

而這時殘陽将落,幾個山匪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觀察了良久。

山匪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卻能看出他們的衣衫不俗。蠢蠢欲動的山匪正想幹票大的,沒曾想其中一個卻倏然騎馬而去,山匪不再等待,一步一步,悄悄靠近顧同歸。

顧同歸久久地伫立在夕陽之下,正想舉步前行——他終究放不下,以便打聽謝臨回去之後的狀況。

便覺脖後一痛,眼前一黑,瞬間沒了意識。

天已過戌時,城門口仍沒出現太子的身影。

章沉帶着人馬,尚且不敢張揚,偷偷溜到北門。

他額上湧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太子已被謝臨帶出宮,後果不言而喻。

“怎麽就沒人在他們出宮時跟緊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掌,像個豹子無望地巡視,又猛地捏住馮聞鏡的衣領:“說!你是不是故意漏了風聲?”

“真的不是……”馮聞鏡額上也冷汗滾滾:“屬下知道輕重。是您說出宮時不用跟着,免得……免得他們疑心……”

“閉嘴!”章沉惡狠狠地打斷他:“是不是叫那個謝臨看出來了?要不他為何不來?年紀不大,卻敢戲弄我!好,好,好!他最好別再回來!”

衆人都不敢出聲,接不到太子意味着什麽,已經不言自明。

“趁皇上還不知道這個事,我們必須找到太子!”章沉眼中閃過一抹狠辣:“還愣着幹什麽!馮聞鏡,你去親衛府叫一行人來,再安排幾個人去打聽謝臨回去沒有!陸有矜,你們幾個暫且回去,你們這幾日還是“顧川的人”,別露餡了,興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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