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卻話巴山

陸有矜進城後,天還未到戌時,緊繃的神經放松後他覺出餓來,遂踱着步子,準備去宣陽坊吃烤肉。

剛走到宣陽坊,卻發現坊門緊閉。幾隊人神情肅穆,腰中別着長劍。正呼嘯而去,蕩起風聲和塵埃,陸有矜知曉是去搜查太子下落的,忙停住步子,讓這一隊人馬過去。

街邊的人都像受了驚的兔子,小攤小販們在寒風中手忙腳亂的收拾自己的攤子,準備回家避亂。滿城風雨之夕,家家都在呼兒攜女,一個男人牽住自己兒子的衣領往後拖動,“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光景,沒眼力見兒的!還不趕快回家!”

風把一切都刮亂了,刮散了。這是陸有矜進京之後,首次看見這個城的驚慌失措,混亂不堪。

除了飛嘯而過的那些兵士,街上也有數十個親衛營的人,扶劍森森然的巡視過一個個店鋪,裏面的人面色發白,戰戰兢兢。陸有矜微微皺起眉,也沒了胃口,搖搖頭準備返家。

西天上湧動着暗紅的雲彩,月亮還沒有鑽出來。風雨潇潇,樹影搖落。将墜的霞光,還眷戀的留在人間。

在黃昏的風中,趁着這最後的一抹光亮。陸有矜一轉身,謝臨闖入他的視線。

在跌跌撞撞的人群裏,他牽着馬走過來,顯得蕭瑟又疲乏。周身的衣衫也鼓滿了風,在袍角還能看見幾處泥漬。

他一個人在風裏不知道走了多久。當看到緊閉的坊門之後,他的眸中現出顯而易見的無措。

陸有矜想起了自己牽馬獨自入城的那一日,那天正是東風徐來,水波潋滟的春天,陸有矜卻覺得,那天的自己和這時的他很相似。

陸有矜穿過人群,快步走到謝臨面前:“你看!就說了我們有緣吧!”陸有矜一開口,他才察覺出自己心底竟然隐隐盼望這個少年的出現,雖然他們統共才見了三次。

謝臨一滞,目光從坊門轉到陸有矜身上。半晌才露出一個很遲鈍的笑,飄忽不定的道:“是……是你……你知道坊門為什麽不到戌時就關了麽?”

陸有矜搖搖頭:“今日不知出了什麽事兒,提前把坊門關了。方才親衛營還出來了好些人。你看這些攤販都回家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謝臨無措得站在那兒,牽着馬,人們都回家了,他卻不知道去哪兒。他開始驚慌害怕——他并沒有在坊門關閉前回去,明日該怎麽說?

陸有矜看了看謝臨的樣子,猜出了他神思不定的原因:“是不是你家在宣陽坊中,今晚無法回家過夜了?”

謝臨望着陸有矜,張張嘴,想說什麽又沒說,終究遲疑着點點頭。

陸有矜爽朗一笑,覺得自己想到了最絕妙的安排:“這也不是大事!就來我家住一晚吧,我家在蘆葉斜巷,你知道的,離這裏并不遠。”

謝臨神色變了變,抿了抿唇。半晌還是道:“算了吧……”

陸有矜已經接過了他的缰繩,語氣自然而堅決:“走吧!今天這麽亂,客棧都關門了。你要是不和我回去,一時半會兒可找不到落腳之地!”

陸有矜牽着追月走到前頭,謝臨垂着頭跟在陸有矜身後。

走着走着,陸有矜停住了,含笑看着謝臨:“那天你在山頂可是讓我刮目相看,那你現在知道怎麽走能到斜巷麽?”

謝臨搖搖頭:“一到這小巷之中,我就不識廬山了。”

陸有矜挑眉一笑:“我知道了,你是只會紙上談兵的!”

謝臨挺挺胸膛道:“不!你要知道,将軍總是站在高處統領全局,卻不親臨現場,領兵帶路的。”

陸有矜想告訴他并不是這樣,但只是含笑搖搖頭——他不覺得這人自大,反而覺得這玩笑恰到好處。

穿過一整個長巷的老樹,就到了陸有矜說的斜巷。時值仲冬,路兩旁只剩遒勁幹削的樹枝。但是不用細想,過不了幾月,便都是綠枝橫斜的無盡春意。

風雨凄清的時候,這是一方靜靜的卧榻之地。斜巷很靜,卻并不冷寂。一裏之外的金戈之聲沒有傳入這裏,和他們年紀相似的男孩子三三兩兩的坐在門前,在吃瓜子炒豆,有人膝頭上擺着本《孟子》,正有一句沒一句的背誦着。他們的阿婆在一旁,趕做入冬之後的夾褲。殷實的百姓既有家底,也沒有丢失百姓的煙火氣。

雖然有惶恐和風雨,但所有忐忑都在這溫婉小巷裏平息了。謝臨看着陸有矜,在這一刻,他的心踏實的悄然落定。他在無意中找到了最中意的落腳之地——一個連名字都忘記的男子的家。

但謝臨并不覺得名字是一個重要的事兒,他的信任迅速而盲目,這人不同于表哥的溫和,也不同于沈均的灑脫。但他知道,這個男子一定是個很溫暖的人。

也許是知道他從北漠而來,也許是聽他說過關于小馬的事兒,也許只是一起爬山時他聽自己的話捧了一把水喝,也許是因為他的住處是這麽的安詳溫暖,能讓人聞到晚飯的香氣……

陸有矜的宅子到了,門前青石板下是潺潺的清溪。當謝臨進了正廳,卻吃了一驚,這個不算小的宅子竟然空無一人,別說主事的婦人,竟連個粗使小厮都尋不見。

謝臨沉吟片刻,疑惑道:“夫人呢。”

陸有矜提起茶壺,在茶杯裏續上溫水。看了謝臨一眼道:“我還未娶妻。”頓了頓又道:“平日有個阿婆,逢三會過來收拾。”

他倒好兩杯茶水,坐在椅上:“家父病故前并未來得及給我說門親事,家母對此事又不看重。如今我一人在京裏,更無人張羅了。”

謝臨心緒已經平靜,淺淺一笑,和陸有矜說上話:“這便奇了,你的年紀正該娶妻。按理說做母親的不應早就盼着抱上孫子,怎會無動于衷呢。”

陸有矜道:“我母親從未向我催促過此事,她很淡然,曾對我說娶妻還是娶一個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的女子,日後才更順心。”

謝臨倒是對陸有矜未曾謀面的母親刮目相看:“你母親這麽說真是難得——也真巧,一樣的話,我舅舅也對我說過。”

陸有矜微微一笑,只說了兩個字:“難求。”

謝臨接過冒着熱氣兒的茶杯,這一天竟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而現在,他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裏喝茶。

謝臨輕啜了一口杯中的茶葉,奇道:“這是從哪兒取得水?”

“城北渠。”

“附近的住戶坐地起價,一壇水要賣到五兩銀子。不曾想你對茶水還頗講究。”謝臨看陸有矜不像花大價錢買水喝的人。

“我可沒那麽多銀子揮霍。”陸有矜端起茶杯:“這水不是我花高價買的,家母就在渠旁,每月都遣人為我送上一壇。”

“令堂既也在京城,為何不和你同住呢?”

“家母在城北置辦了醫堂,為人尋醫問藥。”陸有矜想就這麽不到半個時辰,家底就不知不覺得給他兜了個盡。

謝臨含笑點頭,把茶水一點點飲盡。

時值仲冬,夜色便已沉下,朔風吹動窗棂,陸有矜把桌上的燭臺點亮,再籠上燈罩。

謝臨看看陸有矜,拿起茶壺又給自己續上一杯,眨眨眼睛道:“你的待客之道不會只有清茶一壺吧。”

他這幾天滿腔心事,今日早上只勉強吃了些東西,早已饑腸辘辘,只能靠喝茶充饑。自己是多講究的一個人,喝茶從不過三,如今卻已經一連氣兒的喝了八杯,偏偏這沒眼色的人還不知讓自己吃飯。

陸有矜生出了逗弄心思,悠悠然一嘆道:“要做飯的水都給你泡茶用了。”他上前掂了下茶壺。帶着無奈的笑意:“看,被你喝個精光。”

“你……”謝臨一臉絕望,憤憤地端起茶壺,看來今天在這兒是甭想混上飯了,只能……再多喝兩壺水了

夜色迷離,漸漸安靜。巷子裏幾聲犬吠傳來,聽得格外清晰。陸有矜倚在窗旁,燭火勾勒出他的身形。像是在等候什麽。

小巷中傳來一陣兒長的吆喝:“買馄饨喽——”

陸有矜把窗子支起,有涼涼的夜風倏然吹進。他側頭看了謝臨一眼,笑着說:“喏,馄饨來喽!”

多年後,謝臨依然沒淡忘今夜陸有矜燭火裏的卓然一笑。這是他第一次,貼近他的溫暖。

謝臨也跑到窗旁往下張望,聽陸有矜極熟稔地和那人招呼:“老趙,今個兒怎麽來的晚了。”

“哎呦,官家的人正氣勢洶洶在外面搜人呢。好幾個坊門都提前關了,賣完這幾碗馄饨我也要趕回家呢!”

陸有矜點下頭道:“要四碗馄饨。你也趁早回去吧!”

朦朦月光映照着石板下緩緩流淌的清溪,薄霧缭繞着安靜的小巷,一個長杆像變戲法一樣伸到了窗前,長杆上的挂鈎上有一個竹籃,陸有矜放四個碗進去,杆子再伸上來時,裏面就是冒着熱氣兒的四碗馄饨,肉香四溢,極為誘人。謝臨低贊一聲,小心翼翼地把四碗馄饨一一端出來。陸有矜把銅板放在竹籃裏,老趙把杆兒收回去,推着小車,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之中了。

只剩謝臨瞪着驚奇的眼睛在窗口發呆,陸有矜把窗戶合上,推一把謝臨道:“去嘗嘗馄饨吧!”

馄饨是極好的,面皮薄而肉質細嫩,湯味裏滿是肉的鮮香,卻無半點油膩。只是一個碗裏只有幾個馄饨,壓根不夠兩個人填飽肚子。還好陸有矜要了四碗,兩人在燭燈下吃得大汗淋漓,雖然謝臨先前已經喝了不少的茶水,依然撐着肚子把馄饨的湯喝了個精光。

陸有矜淡淡問道:“我的待客之道怎麽樣?”

“不錯!”謝臨撐着肚子躺在了椅背上,舒服到眯起眼睛。

他又哼哼唧唧道:“就是馄饨少了點,下次他再來,你備個大點兒的碗會不會就……”

“沒用。”陸有矜一臉認真:“知道方才為什麽叫他趙老八——這個巷子裏的人都知道,不管用碟用碗還是用盆子,他都每碗盛八個馄饨。”

陸有矜喝了一口湯道:“你不是愛吃趙老八的馄饨麽,這條巷的盡頭有個橋,橋西邊就有他的店兒,就叫西橋馄饨店。離這兒不遠,你要想吃今後可以去。”

“原來那家店是他開的呀,我知道這個店!”謝臨笑起來:“京城裏的飯館我少說吃了大半,像踏雲閣,歸林樓,吉香居……”

“這些倒還罷了,那個馄饨店兒其貌不揚的,你怎會知道?”

“是沈均告訴我的。”謝臨略一遲疑:“但他還沒來得及領我來,就出京了!”

“你們還挺會找地方——這店可夠隐蔽的,若不是我住這兒,我定不會知曉。”

“我最喜歡找吃的地方了。”燈火很暖,夜又很靜,謝臨的肚子也很飽,他已經忘記了明日要面對的事情,開始專心的和陸有矜聊天:“很多不起眼的小店兒都是祖傳的手藝鍋底,一般門口支着一口破大鍋的,剁肉的案板陷進去一個坑的——這樣的店兒,你進去,準好吃!”

陸有矜被他獨特的識館絕技逗笑,笑着笑着,他停下了。他看到謝臨的眼睛裏有一盞燭火,燭火旁清晰的映出一個小人兒的倒影,那個小人兒就是自己。陸有矜心裏一動,問道,“冒昧一問,你從出生起便始終在京城?”

謝臨迷蒙地望着他,“是……是啊。”

陸有矜沉吟起來,他終于知道,為什麽眼前的少年,總給他異于常人的感覺。

在京城,只有名士權勢的愛好讓人趨之若鹜,只有一擲千金的店鋪才能讓人駐足。

沒權勢的人不配在京城得到關注——即使他可能擁有別的技藝。平凡的幌子不配讓人留戀——即使他妙語連連。廉價的小店讓人不齒——即使那是小店主用心熬出的一鍋湯。

十幾歲,應該已經要習慣人與人之間淡淡的虛僞和無恥,并把這當成正常的人情往來。十幾歲,要讓自己并不尊貴的情趣成為秘而不宣的私密,要不然是跌面子的事情——比如吃了小店的馄饨,比如買了不知名的毛筆……

陸有矜從不用京城人的标準評判事物,所以他發現了那個幌子,所以他去拔劍,也正因如此,他才孤獨——直到今夜,他發現原來這個京城裏,還是有同他一樣的異客,在陪着他。

陸有矜看着謝臨,想了很多很多……卻在燭火中眼裏含着笑,問道:“那你吃的馄饨好吃麽?有沒有人和你一塊兒吃?”

“都沒有今晚的好吃。”謝臨輕輕一笑:“表哥是不會陪我吃的。他吃得很精細,對菜品,環境,碗筷都很講究。他是絕不會在長條凳上坐下來喝一碗馄饨的,不過還好有沈均,噢,就是我的好友。可惜,他也離京了……”謝臨臉色一黯,聲音也越來越低,到最後,好似只是一個人夜間的絮語。

表哥,好友,離京……電光火石間,陸有矜心一顫,似乎想到了某個人,但夜風如此溫柔,讓他的思緒只剩下迷醉。

“我可最愛到處找飯館了!雅的俗的,南的北的,我都想吃……”陸有矜說着說着,自己停住了。他不知道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麽,又轉而一笑道:“在北邊的時候,風吹沙打的,喝個酒都能喝出沙子。”

謝臨笑了:“那會不會喝着喝着都啞了,誰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兒,還道是喝多了說不出話呢,原來是沙子把嗓子眼兒堵上了哈哈哈哈……”

謝臨被自己想象的場景逗得前仰後合,陸有矜被謝臨的笑逗樂,忍不住趴在了桌上。

噼啪一聲,燭花爆了,陸有矜揭開燈罩,剪去上面的燭芯。剛才嬉笑的時沒察覺,此時方覺夜竟如此安靜。巷子深處傳來一兩聲清晰可聞的犬吠,夜風吹過樹枝,無數黃葉窸窣墜落,風搖樹影,這一切都更顯出長夜的寂寥。謝臨就在這風搖樹影之時靜靜的望着他,一盞孤燈,兩人獨對,陸有矜移開視線,把燈罩籠在瑟瑟可愛的燭火上,再把剪刀上的未熄的火星擦拭幹淨。

做完這一切,陸有矜沉吟:“睡吧,我帶你去東邊廂房。”

謝臨道了聲謝,徑直進屋了。

翌日清晨,謝臨已不見蹤跡。被子并不整齊的窩在床上,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可惜失敗了。

陸有矜想笑,可是笑到了唇邊,卻是一僵。就這麽走了麽?每次都是不經意的出現,然後又不着痕跡的離去。陸有矜湧起遺憾,他還沒來得及把那發簪給那少年,還沒來得及再問問少年的名字,上次他是問過的可惜忘了。還沒來得及問清住址,他還想把自己覺得好吃的館子和他分享——遺憾自己想要分享,想要了解的事兒還沒來得及張口,就是下一次離別了。

陸有矜沒發現自己的遺憾愈來愈多,以前只遺憾他發簪的遺落,如今卻又多了名字,住址,館子……

環顧四周,發現桌案上還有一張紙,拿起一看,不禁啧啧稱嘆,随意揮灑的筆墨不羁中蘊含勁瘦的風骨,想不到那少年竟有如此內秀。

再定睛一看內容,頓時無語——紙上赫然寫着兩行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亂彈琴,亂用典故……難道不知道這是李商隐寫給妻子的麽!不用說,只能想起這一句最脍炙人口的,陸有矜頓時否定了“內秀”這一評價,再次斷定此人就是肚子裏沒有多少墨水的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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