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仲冬
翌日,謝臨悄悄溜回家。
半兒守在門口張望,眼底一片兒烏青:“爺,您昨晚去哪兒了?出大事了!”
謝臨輕咳一聲,眼睛望着別處:“是什麽……大事?”
“太子失蹤了。”半兒聲調不由自主提高,又神神秘秘地壓低道:“這事兒瞞着人呢,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謝臨心一顫,努力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麽多侍衛,怎麽就……失蹤了,好好找找,能找到吧。”
頓了頓又囑咐半兒道:“要是有人問起我昨晚去哪兒了,恩……你就說我去郊外騎馬沒來得及回來。”
半兒狐疑地看他一眼:“您這反應不對啊!您昨晚到底去哪兒了,和太子的事兒沒關系吧!”
謝臨擡手給他一記,正待說話。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幹佩劍的人闖進門,為首的那人略張望一眼,便向謝臨走來:“屬下章召,在親衛府當差,眼下有個事兒要請殿下幫忙,勞您陪我們走一趟吧。”
這話說得客氣,但來人氣勢洶洶,大有一言不合就強制的架勢。
半兒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橫眉怒道:“你們懂不懂規矩,有什麽潑天的大案子,就敢傳我們家殿下問話!”
章召冷冷一勾唇角,只盯着謝臨。
謝臨伸手按住半兒的肩:“無妨,我就去一趟呗,你記住我說的話便好。”
還不待半兒反應,謝臨就随了這行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去。
謝臨表面不動聲色,心思卻飛快翻轉。
自謝铎登基,親衛府這三個字謝臨也聽說過,不就是止京城小兒夜哭的朝廷鷹犬們麽?只是……這微妙時候來找他,八成是事情不妙,但那些人是馮聞鏡的心腹,這還不到一日,敗露得也忒快了些……那表哥還能逃脫麽,還有馮聞鏡,真不知是何情況!
謝臨七七八八想着,隐約察覺馬車在城東轉了個彎,又走了一段,耳邊的喧嚣聲逐漸遠去,一挑簾,仲冬的寒風登時割得他臉頰生疼。
到了親衛府後,章召沒把謝臨帶到幹淨的屋子,卻引他來到半地下的獄中。
起初,謝臨還乖乖跟在他身後走,他雖有些驚慌,卻還是鎮定——這架勢擺明是要問話,那太子失蹤的事兒只要他不認,就沒人能拿他怎樣。即便是認下了,皇上畢竟是他父親,料想也無甚大礙……
然而走着走着,只覺眼前一片黑暗,地面又黏又潮,愈加濃重的血腥味終于迫使他停下腳步。
謝臨勉強穩住心神,扶牆站住。
章召意識到他停下腳步,裝作不解,一臉關懷走到他面前:“殿下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吧?”
謝臨的心劇烈地敲擊着胸膛,一時竟說不出話。也不等謝臨回答,章召掩住口鼻啧啧嘆道:“好大的血腥味——哎,想必是方才又打死了兩個人,外頭都說親衛府殺人如草不聞聲,也算是實話吧。”
謝臨本想冷笑一聲,但在此情景下,唇角只微顫了下。
章召背着手走了幾步,放緩聲音:“不過陛下自然是不會為難您的,屬下也只是奉旨問您幾句話——來,您這邊坐。”
說話間,已走到他身後,用力擒住他手臂,不由分說把他按在椅上。
謝臨雖說沒有顧同歸那般講究,但十幾年來的宮廷生活,也養成了比旁人潔癖的性子。眼見那椅子滿是血污,也只得狠狠心坐下,誰知一扶椅架,竟摸到一根軟綿綿的手指。
他頭皮一炸,輕叫一聲,迅速從椅上跳起來。
“用得着如此吃驚?”章召睜着兩個大眼,好整以暇看着謝臨彈到角落:“手指算什麽,胳膊腿兒,舌頭耳朵……這都全着呢。”
謝臨身邊都是如先帝般的溫和人物,長了十幾年,別說零散的胳膊腿兒,連宮人被掌嘴都未見過,乍然進了這人間地獄,驚得手足冰涼,胃中翻滾。
章召滿意的欣賞謝臨一步步縮到角落,肩頭凄惶得瑟縮不住,他知道已吓住這清秀模樣的孩子了,戲谑笑道:“是屬下招待不周,吓着殿下了——快說把太子送到哪裏去了,告訴我,才讓你走!”
聽見這句話,謝臨終于擡起已無血色的臉。
時值仲冬,北風帶着寒意吹進京城。
陸有矜這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卻被南方的冷風吹得終于繳械投了降,他今日在官袍裏穿了夾襖夾褲,還在外頭套了個半袖披風——他正在愛俊俏的年紀,自然留意身邊人的穿搭,稍一打扮,立刻叫人挪不動眼睛。
巷子裏街上的人都在議論,說今年的冬天倒比以往更冷。
他緊緊披風走過親衛府門前臺階,撩簾進了當值的班房,馮聞鏡擡頭看見他:“你昨日沒來,不知這兒出了大事。”低聲道:“六殿下在裏頭呢。”
陸有矜解披風的手一頓,了然嘆道:“太子一丢,他便成罪魁禍首了。”
“都是我對不起殿下……”馮聞鏡低聲道:“他是信任我,才輕易中了計。”
陸有矜搖搖頭:“說這些也沒用,陛下……知道這事兒了嗎?”
陸有矜對這位殿下只有依稀的印象:寫一筆好字。不顧輿論去送沈均,竟還大膽到放了太子……這麽個肆意的少年,不忍他被折騰。
“已經知道了。”馮聞鏡冷笑:“這都是章家想得好計策,本想讓太子折在外頭,結果咱們在城門等了個空,他卻在陛下面前說太子失蹤全是六殿下一手策劃的,還讓我手下的人說什麽是被人用迷藥弄倒的……總之一夜之間把所有罪責都推給殿下了,他們自己倒只落個看守不嚴的名聲。”
陸有矜皺起眉頭,章家這一對兒叔侄真是既狠毒又拙劣:“陛下也信?”
“怎麽說呢。”馮聞鏡壓低聲音:“上面的心思,咱們猜不透啊,章召只是得了個減俸留任,戴罪立功的處分,章沉級都沒降,卻把殿下抓到這兒來了!”
陸有矜朝院裏望一眼,嘆道:“這是想從六殿下身上得線索了?”
馮聞鏡靜默半晌,北方正亂,他們想必會使出手段讓謝臨開口?
“我只奇怪。”陸有矜摸摸額頭道:“殿下既信任你,你也說顧川在北城門接應他們,那為何殿下沒有領太子去城門呢?”
“我教他騎馬有一段時日,多少知道這位殿下的為人。”他攢眉苦思片刻,遲疑道:“八成是殿下認為若太子去了北邊,會對陛下不利?不管怎麽說,他和陛下是親父子,怎好給父親樹敵?”
陸有矜沒有搭腔,半晌搖搖頭,沉吟道:“這個六殿下做事倒有些古怪。”
章召坐在桌後,盯住恍若未聞的謝臨。
半晌之後,他哼了一聲,又開口問道:“殿下,你把太子帶哪兒去了?”
“太子?不是好好在宮裏……”
“少裝傻!”章召終于不再做戲,露出兇狠的獰笑,本想打雁卻被雁捉了眼,他又羞又怒又急,已不顧忌身份怒道:“把你帶到這兒來是有證據的!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最好配合,要不然……您身上少個什麽東西可怨不得屬下了!”
這話一出來,謝臨只覺嗓子像是被雙大手扼住,半天才徐徐透過氣,只覺全身發冷。
章召的身子往前探了幾寸:“老實告訴你吧,我看到你和太子騎馬離宮了,說!你把他送到哪兒回來的!”
“一個……一個很荒涼的地方,能望見幾戶人家。”
為什麽會被他看到?難道這個計劃剛開始就被撞破了?那……他為什麽不在看到自己時就攔下呢……
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謝臨全身顫抖,他一時還無法領會章召所言背後的含義。
章召強壓着氣:“你再仔細想想,這可不是玩鬧!”
謝臨纏繞衣擺的手指微顫,半晌道:“忘記了。”
“好啊!”其實,章召已約莫曉得他們分離的地方了,但不知為何,把那幾戶人家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太子的下落,難道太子憑空蒸發了?
“你當晚未曾回宮,去哪兒過得夜?”
“這……”謝臨一滞,順口說道:“一家客棧。”
章召窮追不舍:“哪家?”
“忘記了!”謝臨的心撲通撲通直跳,腦海中驀然閃出那颀長身影,他臉色轉冷,吸口氣強硬道:“你問案就好,莫要問我的私事。”
“這可不是私事,而是和案件有關的公事。”章召瞅了眼謝臨,果斷道:“告訴你吧,皇上已被氣的不輕——殿下不要認為有誰能一次次的寬宥你。皇上吩咐屬下,要把你和太子的事兒都問清楚了才行!”
謝臨竭力支撐的精神被這幾句話擊落的只剩零星,他清亮的眸子裏翻滾着擔憂,失落,惘然……卻不再開口,沉默中透出對峙的姿态。
章召敲着桌板,催促道:“你自己都說出來吧,別硬着,沒好處,比如那一晚,太子渡河去找你,有什麽事兒?”
謝臨心頭一震,擡起眼睫:“哪一晚?”
章召不鹹不淡開了口:“自然是陛下成大事,太子游過太液見你的那晚!你們都串通聯絡了什麽?”
他的臉色驀然發白,失聲道:“你說那晚表哥來找過我?還是從湖裏游過來的!”
“莫再故作糊塗了,殿下!”章召冷冷地掃視着一臉茫然的謝臨:“這事不是你裝出一無所知就能瞞過去的,快些說罷!太子找你到底有何目的!”
始終默然站立的謝臨身影輕輕一晃,心頭湧上千百種滋味——他知道,他知道表哥最牽念的,也了然表哥在那夜涉水而來的決心。
許久許久,他才緩緩開口,仿佛自言自語:“我想表哥只是來看一眼我是否安好。”
“屬下沒那麽多耐心,不是來陪殿下說笑話唱戲的!”章召一句話也沒問出來,胖臉被氣得通紅:“殿下若再不識好歹,說不得,我只能用些小手段了!”
話外之音,竟是要拿用刑威脅,圖窮匕見,謝臨竟倏然迸出傲氣,在這陰森可怖的所在一擡下巴冷然掃視着章召道:“你放肆!憑你是什麽官兒,是誰給你膽子,讓你敢這般對我說話!”
章召本也只是用那這句話吓唬吓唬謝臨,上面可沒說準他刑掠。被謝臨聲色俱厲的一喝,便只冷哼一聲,悻悻收拾完案卷,站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