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刑責(上)

在親衛府被人看守的日子,謝臨驚惶的時刻并不多。他在兩代皇帝的寵愛之下長大,對于皇權,他記起的不是威嚴,而是呵護。當今皇帝又是他的父親,即便是個陌生的父親,那日章召拿用刑唬他,但謝臨仍相信,父親是不想也不會真傷害他的,

他前幾日擔憂表哥的安危,如今心也放進了肚子——聽馮聞鏡說,外頭已宣告了太子薨世的消息。這不啻是個喜訊,标志着皇帝的妥協。

謝臨沒了惦念的事兒,每日裏便搬個矮凳坐在門前,手裏端杯茶慢慢地品啜,看侍衛們在大天井裏晾曬稻草。有時倚門而立,不緊不慢地吹吹他的笛子,看守他的侍衛們整日無聊,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到,因此謝臨一吹笛子,他們也聽得高興。

侍衛們剛開始還屏息侍立,時間一長,就有人湊趣,唱兩句家鄉小曲,有人唱“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有人唱“嬌滴滴玉人兒我十分在意,恨不能一碗水吞你到肚裏”,還有人唱“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謝臨從未聽過鄉野俚曲,但他凝眸細聽片刻,就能找出旋律,笛子放到唇邊,一曲笛音清清爽爽傾瀉而出,恰恰和住侍衛的調子。謝臨吹笛時很閑雅,讓人想起天上的雲,淡然的聚,又淡然的散。

侍衛們看他沒架子,再加上那小調兒被他一吹也确是好聽。慢慢地湊在他面前的人就多起來。

謝臨擺弄着手裏的笛子道:“你們盡日只聽我吹笛,就沒有什麽能教我的?”

那個買馄饨的呆侍衛嘿嘿笑着:“我教殿下吹哨子吧!”說罷一昂頭,悠長嘹亮的哨子聲直插雲霄,又倏然一轉,低落成幾只春鳥的嬌啼聲聲。

謝臨眼神陡然一亮,透出驚喜。颔首笑道:“這個調兒好——幾處早莺争暖樹!”他望着侍衛:“你教我這個!”

謝臨學着那侍衛,把嘴張起來,卻只是呼呼的出氣,什麽調調都發不出。呆頭侍衛笑起來,旁觀的侍衛們看到,也咧咧嘴角。

那侍衛看謝臨學不會,就嘿嘿笑着:“這調調兒是我小時候在山間幹農活時哼唱的,不堪入耳。殿下身份尊貴,是龍子鳳孫,自然學不會這鳥叫聲。”

謝臨搖頭道:“聲色之道千變萬化,能怡人心志者便是上佳。”

不止後頭的侍衛,在前面當值的馮聞鏡偶爾也能聽見笛聲,有時直到黃昏日落,方才停歇。

在悠遠婉轉笛音,他也曾在囚了謝臨的院子周遭踱步,卻始終放不下心魔,不敢踏入院中四目相對。

在一個冬日的黃昏,章召踩着淡金色的日頭,進到了謝臨所在的院落。

笛音徐徐,謝臨坐在門旁的矮凳上,看見他來了,懶懶一擡眼,猶自吹笛。

章召微微躬了躬身,臉上似笑非笑:“殿下在方寸之地,過得倒也舒心惬意。”

謝臨收起笛子:“我又不用辦差抓人,當然惬意,你來有什麽事麽?”

章召踱着步子:“殿下也不害怕?”

謝臨在這住的日子裏,親衛府的人得了馮聞鏡囑咐,都不曾對他如何。謝臨幾乎忘了身處何地,只淡然道:“心無愧怍,何怕之有?”

章召負起手,目光掃過謝臨,像是等着看一場好戲:“望您能說到做到吧。”

謝臨道:“你又來問案?”

章召搖頭道:“不,屬下是來結案的——您的事兒,已經判出來了。”

謝臨垂着眼睛,睫毛輕輕一顫,并不搭話,只等他接着說。

章召卻不說,而是問道:“殿下,事已至此,也沒什麽不能對人言的了。那日你們出宮,為何沒去顧川和李将軍哪兒?”

謝臨霍然而立,雙目灼熱盯着章召道:“你果真知曉城門相見之事——你為什麽會知道?”

“我怎麽知道?”章召忍不住笑出聲,輕搖着頭,神色中多了輕蔑憐憫:“殿下,你當真以為南院都是馮聞鏡的人,眼睜睜看着你把太子帶出去。”

謝臨的手開始發顫,他強自鎮定:“你此話何意?”

章召嗤嗤低笑:“倒也沒什麽意思,只是讓殿下知道——馮聞鏡和我吃的是一鍋裏的飯食。若要引蛇出洞,自然先吹一曲笛音。太子死在宮裏,天下人都會指責皇上,那如果是太子禪讓後反悔,勾結親信企圖傾覆舊國,結果死在了路上呢……”

半晌,謝臨也沒有說話,只是張着那雙澄澈的眼睛愣愣的望着章召——他的神情像是聽懂了,又像尚在懵懂,正仔細思索。風開始料峭,這間嘩鬧的,明亮的,飛揚的半舍屋子頓時灰暗。

章召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咬牙道:“若不是你中途改道,大事可成矣!你說陛下能不恨你?”

謝臨轉身,一步一步挪回屋內。慘淡的天光和屋內昏暗的光線交織,讓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麽的蕭瑟瘦弱。

章召跟在謝臨身後進了屋:“噢,我來是對殿下說一聲——處置的旨意下來了,皇上要杖你六十。”

因是白日,屋子裏沒升火爐,也沒點燭燈。這屋子背光,極暗。謝臨整個背影都沒在陰影中,只在聽到他這一句話時,他的背脊微微一顫。

謝臨轉過身,呼吸急促,半晌才擡起眼睛,輕輕開了口:“城門那事,是你們布置的,還是……還是皇上也知道?”

章召一怔,沒曾想他問這個。他也不清楚皇上到底知不知道,只不耐煩的随口道:“陛下英明,自然無所不知。”

謝臨直直的盯着他,重複道:“讓我帶太子去城門是他的意思?”

“沒陛下的暗示,我們怎麽敢輕動太子?”章召的目光夾着惡意掃過謝臨挺秀的身子,似笑非笑道:“我來只是告訴殿下一聲,明日您便要受杖了,讓您有個準備——這大冬天的,可不好熬呢。”

冬日的黑暗襲來,章召離去了,夜再次靜默。謝臨卻不知不覺,他四肢麻木,渾身打顫。只這一瞬的功夫,他眼中的星光便沉寂了。

無數遙遠而雜亂的回憶噬咬着他的心,那是很小的時候,舅舅準自己回家住。也是一個冬日,難得下了雪。舅舅讓自己改天再回,但自己卻吵鬧着要回去。舅舅笑了:“你表哥和朕再疼你,還是比不上你自己的家呀。”

馬車在雪地上緩緩行駛,謝府到了,這是他自己的家,他沒了母親,但還有父親。

在自己不能回府的日夜,父親一定很惦念自己,也一定想讓自己回來……

之後的事情模糊了。只記得自己在等父親,但父親一次也沒來過。府中的人把一切都安置的井井有條,伺候他的人也一個不少。父親盡到了他的責任,在謝府給了他一片舒适的天地,也僅限于此——父親對他很吝啬,不願給他一絲一毫的關注疼愛。

房檐下,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的跌在地上,碎成一片濕潤。謝臨擦擦臉頰上不知何時墜的淚,一口氣跑到宮裏,紮到舅舅的懷抱深處。這懷抱很軟,有着淡雅的香氣,可以把他的眼淚失落都收攬幹淨。但他憧憬的另一種胸膛——硬朗挺拔,被風雪吹出凜冽的胸膛,卻從沒讓他埋過頭。

現在,父親下了一盤大棋,自己就是他操縱的棋子,而這盤棋的目的,就是把表哥引出宮,殺掉……

在舅舅的靈前,他都沒有如此入骨的悲涼和苦痛。那是天意,他知道那個離去的人依然深深愛着自己。

那時候,還有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身側,握住自己的手,悉心的收藏那把自己随手畫出的扇子。

而現在,呈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陰暗至極,由他的至親編造的陰謀。對父親的依戀和信任在謝臨心裏默默建了十幾年,每每對父親失望,便有碎瓦零星落下,在心上割一道口子。如今終是轟然倒塌,殘骸壓在心頭,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輾轉之間已是痛徹心扉。

風聲呼嘯,世間雖大,卻無一處可依靠。

這間小屋遮不住窗外的寒風,方桌上的燭燈,閃爍不定,終是滅了。

這一夜,無月無燈。謝臨怔怔的睜着眼睛,任淚濕透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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