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搭救
這幾日,馮聞鏡一忍再忍,終是憤而去找章召了:“你不讓請太醫,怎麽也不見人去給殿下送飯!”
章召淡然道:“馮兄,你看如今他這光景,就是送飯,他也吃不下啊!”
馮聞鏡霍然而立,冷笑道:“我算看出來了,你這是把殿下往死路上推啊!”
章召眉眼一顫,臉頓時黑了:“馮兄說的這是什麽話!看之前咱們相識一場,我奉勸你少過問此事,殿下該受的罪,就讓他去受吧!和你又有何幹系!”
馮聞鏡的聲音冷若冰霜:“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折騰——我這就進宮去禀告陛下!”
“陛下把這事交付給我,已是不願過問了。”章召冷冷一笑:“你想去就去吧!”
親衛府其餘的侍衛和謝臨朝夕相處了一段日子,也做不到冷眼旁觀。
“我說,怎麽打完之後就把人鎖在屋裏了,每日連個送飯的都沒!”
“小聲點小聲點,咱們就當沒看見吧……”
“哎哎哎,我從窗戶上看一眼。”說話的人趴在窗上,探着身子吃力張望:“殿下在裏邊麽,怎麽也沒動靜啊……”
“你們一個個的都在幹什麽?”摔門而出的章召黑着臉趕人:“都去幹自己的差事!每日圍着這間屋子打轉兒,裏頭有什麽寶貝啊?”
侍衛們忙小跑着四散而去,章召冷哼一聲,負手走出親衛府。
他前腳剛走,這些人又聚集在一處竊竊私語:“為什麽沒人來診治送飯!我們是看守殿下的,要是出了事兒,還不都是我們的罪!”
“是啊!陛下曉得這事兒麽?”
群情激昂,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都不忍讓一個閑來和他們吹笛談天,還偶然眯着眼吹幾聲哨子的少年受罪。
但無論他們怎麽吵鬧,那間屋子裏頭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冬夜,親衛府裏燒着紅炭,窗戶紙也映出了暖色。
看守謝臨的幾個人正在下注。
“押大!快押大啊!”
“我這次押小!嘿嘿!風水輪流轉,這次該輪到小了!”
馮聞鏡站在院子裏,若有所思地沉默傾聽他們的對話。腦子裏浮現的畫面,卻是謝臨騎着飛馳的追月,歪着身子喊他:“聞鏡,我剛才轉了個好急的彎兒,你瞧見了麽?”接着是自己焦急的聲音:“公子慢些,當心摔着……”
冬日的寒風砭骨的寒,吹得他有舊傷的腿一陣麻疼,馮聞鏡忍者舊傷,緩慢地走到後院,推開謝臨的屋門。
昏暗的燭燈淡如螢光,強烈的血腥味讓經歷沙場的他也不僅眉頭一皺。屋內沒生炭火,桌上的茶碗裏連口水也沒,馮聞鏡走到床邊,因光線太黯,只依稀瞧見謝臨一動不動趴在床上,薄得像一片風中枯葉。馮聞鏡一開口,眼淚便流下來,叫出的卻還是舊日時的稱呼:“公子,你怎麽樣了?”
沒有人回應他,那個昔日縱馬的少年只是這麽虛弱安靜的躺在那裏,半點聲息也無。馮聞鏡的心一顫,伸出手去摸他鼻息,只覺觸手濕漉漉一片,低頭看看,枕上依稀有個碗口大的濕印子,他以為是淚,本沒在意,忽然心頭巨震,抖着手去拿桌上的燭燈來照明。這一看卻驚得嘴都合不攏,枕上的印子竟是血跡沁濕的!謝臨的嘴裏還不住湧着細細密密的血泡,上半身偶爾輕微抽搐,右半邊臉已完全浸沒在血裏。馮聞鏡親眼看見這慘狀,不由得呼吸急促,流着淚把燭光轉移到他身上,腰部往下的衣衫已被血染得看不出顏色,粗粗一看便知是要命的傷勢。
馮聞鏡本不想多管這檔子事兒,實在按耐不住才說服自己進來看一眼就走,誰知看一眼容易撇下難,眼下只能一聲聲喃喃叫道:“公子,公子……”
又看他發髻已經松散,便伸出手去,把他散亂下來的發別到耳後,把他左臉頰露出來。
如果沒有看見這個臉,馮聞鏡也許會陪伴到謝臨咽氣,大哭一場,愧疚離開。
可是他看見了,往事再次浮現,還是練馬的時候,謝臨神氣地跑到自己前面去,自己在後頭拼命跟着。可每次過不了多久,謝臨都會回頭看看,清亮的眼睛裏有一絲擔憂。那是謝臨知道他腿上有傷之後,怕他墜馬,或者出了什麽事兒沒個人照應。
這麽好的人,比他見過的,交往過的大部分人,都好。
心念急轉之下,馮聞鏡手腕一抖,燭燈中的火星爆出,落在被褥角上,迅速蠶食了那被面一角。
馮聞鏡一驚,下意識就想去救火,但伸出去的手卻停頓了……
沉沉二漏,燈燭将盡。
窗外侍衛們的押注聲夾帶了風聲鑽入馮聞鏡的耳朵。他把門開了一條縫——星稀月明,天井裏空無一人。
他走到床邊,俯身攬起謝臨,把玄色的對襟鬥篷輕柔地裹在他身上。手裏依舊擎着燭燈,迅速閃入一旁儲存稻草的屋子,點燃了屋子一角。
邁步走出親衛府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侍衛們押注叫好的聲音夾在夜風裏飄過來,沒有人留意到後院愈燃愈烈的火。
鬥篷裏藏着一個人,馮聞鏡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滞,夜禁時分,冬日的孤寂暗夜裏家家酣睡,一瓣黃月朦胧,整個城也已朦胧。
唯有風聲劃過窗子,蕭蕭不歇。
零星的幾盞暖黃燈籠挂在廊檐下,光亮映在青石板上。在這空曠而寂靜的長街,馮聞鏡靴子觸底的聲音格外響亮。
快走到了……馮聞鏡額頭已沁出汗珠,腳步沒有懈怠分毫。懷中的人,還有一絲能察覺到的細微呼吸……直到德濟堂的門前,他才停下,騰出手敲響了門。
值夜的祺兒向來睡得很輕,聽到敲門聲道一聲:“是瞧病的?這就來啦!”
門內傳來窸窣的穿鞋聲。
馮聞鏡低頭凝望懷中的謝臨——在這樣的月夜裏,他的睫毛垂着,像一個無暇通透的孩子。那模樣,讓馮聞鏡忽然想起弟弟。馮聞鏡咬咬牙,輕輕把謝臨放在臺階一側,讓他的上身倚在門側石獅上,确保開門人能看見他,又把那鬥篷緊了緊,這才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忽又折身返回,把身上所有的銅板銀兩都盡數掏出來,放置在謝臨的衣袖中。
抽拉門栓的聲音傳來,馮聞鏡不再猶豫,迅速閃到一旁的拐角處。
祺兒打開門,發出一聲短促而訝異的驚叫。不多時,裏面又出來一個藥童,兩人一起把這個寒冬之夜,滿身血污的人擡進門內。
回來的街上,靜夜沉沉,只有遠處偶爾傳來悠長單調的梆子聲。在同樣的夜裏,他打開了宮廷的大門,讓章沉的兵馬在一個月明星稀的靜夜闖入宮內。但在這一夜,他馮聞鏡虧欠太子的,虧欠謝臨的,都巧妙的彌補了吧?他不再是那個燭燈下私傳信件的小人,也似乎不是那個打開宮門的逆臣了。
馮聞鏡放的這把火,已在此時燒紅了半邊天際。
這夜留守親衛府的侍衛不多,他們驚慌得提着水桶,四處找水,往那熊熊燃燒的屋子上澆水,愣是在冬夜裏汗濕重衫。
但那火焰子被夜風一吹,勢頭極為強勁,親衛府的人圍了一團,能做的卻杯水車薪。
直到天際微亮,這場大火才算完全熄滅。
一大早,章召便攜馮聞鏡戰戰兢兢的給謝铎請罪。
當聽到火勢過大,沒救出六殿下時,謝铎霍然站起,卻又緩慢地仰靠回椅背上,雙目緊閉,半晌方從胸膛內呼出一口氣——說不準是因為事情了結之後,如釋重負的一口氣,還是因為壓抑不住心疼悲痛,嘆了一聲氣。
謝铎閉着眼睛,聲音疲憊:“章召,火究竟是怎麽起的?”
章召道:“當日夜裏屬下未在當場,具體情形……”說着以目示意馮聞鏡接話。
“回皇上的話,關押殿下的院落旁有間儲存稻草的屋子。許是有燈花飛濺,稻草又易于燃燒……”
“朕不要許是!”謝铎的嗓音有些許嘶啞:“朕要的是确切的起因!你們去查!把這事兒查明白!”
章召和馮聞鏡對皇帝的态度都有幾分詫異,當下也只得應道:“是。”
“下去查案吧。”謝铎對內侍也擺擺手:“你們也退下。”
內侍們諾諾連聲,轉瞬間,大殿裏只有謝铎一人了。
謝铎閉上眼睛,眼前漸漸浮現出宮闕和天空,那是他和謝臨的第一次見面,春夏之際,風日和暖。下朝之後,他和同僚說着話,并肩走在甬道上。
天際遼闊,在遠處,一個穿着月白色短衫的小身子閃現出來。
他身旁的太監彎下腰,在他耳旁說了句什麽,又笑着指指自己,那個小身子就踉踉跄跄的跑到他面前,站住了。
謝铎從來沒見過這麽白皙精致的男孩子,約莫四五歲的模樣,水靈得像剛剝皮的荔枝。
這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臉好奇的看着自己。
謝铎只道這是從哪個宮裏跑出來的皇子,笑看了一眼,仍和身畔的人說着話向前走。
身後響起軟糯清亮的童音:“你是我爹爹麽?”
謝铎一驚,猛地回頭。那個小男孩追了過來,兩只小手乖乖的背在身後,小身板挺得筆直,一雙大眼睛卻忽閃忽閃的看着自己。謝铎憶起昭鸾,憶起了自幼寄養在宮中,自己始終不得一見的兒子。
他定定神,仔細打量起這孩子的小臉,孩子的眼睛像他的母親,但是他未長成的眉骨和鼻梁,卻已經在稚嫩中顯示出謝家挺直而清朗的輪廓,而這柔婉與硬朗的交融,竟出奇的讓人驚喜——這精致的小人兒竟是自己的兒子。
謝铎走到謝臨面前,蹲下身子:“給爹爹說,你來這兒皇上知道麽。”
謝臨忽閃着大眼睛,搖了搖頭,奶聲奶氣的說:“是阿臨自己想爹爹,奶公告訴阿臨,在這兒就能瞧見爹爹了……”
謝铎哈哈大笑,兒子被奪,幾年父子不能相見的羞辱終是在這日得到舒緩——皇帝不讓謝臨見自己又怎樣,父子天性可不是旁人能阻的,自己的兒子還不是乖乖跑到自己面前了?
那個站在遠處的太監颠颠兒地跑過來,朝謝铎請個安,站到了謝臨身後。
謝臨擡起小臉認認真真的審視了謝铎一番,一本正經的道:“你就是我爹爹啊,我記住了——阿臨要和奶公回宮去了”
說罷拉起身後的太監,一轉身就要走。
“站了!”謝铎伸手扳過眼前大搖大擺就要離開的小身子。
謝臨像是被這一聲吓到了,睫毛顫顫悠悠的:“我答應奶公的,看清爹爹長什麽樣子就回宮去。”
謝铎睨了一眼旁邊不疊賠笑的公公,一把抱起兒子:“可是爹爹還沒看清楚你呢!只能帶你回家,好生看看了!”
捏捏兒子小臉,便大步流星地向宮外走去。
那太監看這架勢,登時着了急,跪在地上哀求道:“謝将軍,您若是把小公子帶走,奴才就沒命了!求您可憐可憐奴才,把小公子給奴才吧,嗚嗚嗚……”
謝铎對這太監的哀懇置若罔聞,只問懷裏的兒子:“你想和爹爹回家麽?”
謝臨倚在父親的懷裏,小手玩着脖兒上的鈴铛,烏溜溜的黑眼睛轉着,是很開心的模樣。但他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焦急的奶公。半晌嚅嗫道:“阿臨要留下,阿臨走了,奶公會沒命的……”
謝铎一怔——小小的孩子家,偏偏想得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住謝臨稚嫩水滑的小臉蛋兒,讓兒子和自己對視:“那只是一個太監——你想做的事兒怎能被一個太監左右?”
謝臨臉頰被捏得生疼,他聽不太懂父親的話,但是他卻沒有掙動,也沒有哭鬧,只擡擡含着水汽的眼睛:“阿臨要下去,阿臨答應奶公要回去的……”
謝铎一笑,把兒子放在地上:“好吧!等着爹接你回家!”
若說起兵在這天之前只是謝铎隐晦而模糊的一個念想,那在這一日之後便陡然清晰——他要成為讓衆人臣服的王者,而不是一個連見兒子都偷摸的人。
沒想到還沒等自己把兒子掙回來,新皇登基後便寬容的大手一擺,讓謝臨回府來住了。
人心是猜不透的,自從謝臨被送回來,謝铎對他卻只剩淡然,甚至厭惡——他的執念被別人的一句話輕飄飄送回來,似乎是對自己最真切的羞辱。看見他,就想起自己在宮門口徘徊,結果被一張聖旨打發回家。這種恩典,和當時的掠奪,毫無差別。對謝铎來說,要是他強迫着皇帝把謝臨送回家,也許才會對他百般疼愛,倒并不是因這是自己的兒子——而是自己争來的。
兒子也似乎不在意他的疏遠或是親近,只一心往宮裏跑。慢慢的,他就更不願管這孩子。
這次謝臨私放太子,他是真的動了殺心——至少聽到消息的那一瞬是。對于杖責的結果以及章家的心思,他隐隐能預感,卻依舊選擇放任——是想洗刷過往的恥辱讓謝臨徹底消失,還是怎麽樣?他也說不清
好似一陣風,又好似一場雪,在自己尚未作出最後決定的時候,已不動聲色的飛逝融化。謝铎擦擦眼角,他知道,若再來一次,也許事情仍不會有絲毫改變。
德濟堂的門面不大,前頭是櫃臺和桌椅,後頭則是幾間屋子,白牆黛瓦,住着尚在單身的管事,郎中。
蔡叔徑直走到東頭的廂房裏,裏面躺着昨夜被救的少年。
蔡叔先瞧了瞧他身後的傷,傷口猙獰得吓人,血水和膿血還在往外滲。他看了眼昨夜守在這兒的郎中問道:“你開的什麽藥方,怎麽治的?”
“外傷用了白及和三七,又給他含了個參片。”
蔡叔搭了下少年的脈搏,沉吟片刻問道:“昨夜究竟是何情形?”
祺兒道:“我半夜聽見有人扣門,打開門一看發現這人在地上躺着。”
蔡叔皺皺眉頭:“扣門的人呢,走了?”
“興許是……我喊了兩聲,也沒人應。”
祺兒見師傅不說話,猶豫開口道:“這人還救嗎?”
蔡叔皺起眉頭:“這話你也能問出口?他還有一口氣,為何不救?”
祺兒不好繼續說,昨夜為謝臨看病的郎中接口說道:“蔡師傅,我瞧他身上倒像是刑傷呢!也許還是官家打的……最近京城正亂,要是救到賊人難免惹麻煩……”
蔡叔嘆一聲:“這麽大個孩子能做什麽事,就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亂世人命輕賤,咱們能救一個就是一個吧。”
祺兒想了想還是明白說道:“師傅,我看他傷勢雖重,身上旁的地方卻光得很,衣服鬥篷樣樣好,就連發簪看起來都是值錢貨,我怕他和朝中的大人有關聯,牽扯重案……”
最近朝堂正在清洗前朝餘黨,這人萬一和那些事有關,可就……
“那也是他父母的事,他這年紀還不是受了池魚之災?”蔡叔心裏有數:“你們先專心救人!”
約莫十日之後,謝臨在蔡叔精心救治下,已約莫脫離了危險。
蔡叔對祺兒道:“咱們這兒只問診不養傷,本該把他早早送去深柳堂,奈何他傷勢沉重,不好挪動,還好這幾日傷勢已平穩——你親自把他送到深柳堂去罷,他還這般年少,長得又俊,一定要囑人好生照顧,莫落下殘疾耽誤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