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逢

這山到處是別着腰刀,斜跨布袋子的山匪,顧同歸不願和他們相與,走走停停,終于發現山頂有塊清靜之地,湊合坐下,獨自在最高處的石階上皺眉發呆。

“小顧!”還沒松口氣,白遠已笑嘻嘻地湊過來:“大冬天來這兒也不怕冷?偏還拿柄扇子……”

顧同歸揚手啪一下打在白遠妄圖碰扇骨的手上。白遠悻悻地抽回手,聲調冷了下來:“怎麽着太子殿下?你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

自從知道了顧同歸的身份并成功地用他人屍體蒙混住官兵後,白遠便始終陰陽怪氣地以救命恩人自居。

顧同歸根本不屑搭理他,收起扇子,快步沿着石階下山。

白遠大步跟上,在狹窄的石道上擒住他手腕,一把攬過他的肩膀:“這是我的地盤,你擺出這模樣給誰看!我……我只說那晚放了你,可沒說以後會放過你。”

顧同歸身子被搬得後仰,心中雖十分不耐,面上卻只得安慰道:“你有話就正經說,我心裏煩,沒功夫聽你亂扯。”

白遠又被這幾句話安撫得冷靜下來,松開顧同歸的身子,滿不在乎地撓撓自己後腦勺:“我也沒什麽話,就是我說……你左右沒地兒去,我也算救了你,日後你就安心和我幹吧!”

自己的身份既已被他知道,自然奇貨可居,怎會被輕易放走?但明明早有預謀,卻還裝出無辜懇求的模樣來擾自己。顧同歸暗自冷笑,只淡淡道:“眼下我自然沒地方可去,不過入夥這種大事,我還要好好思量才行。”

深柳堂,堂前的柳樹葉子已經飄落。堂後的梅花卻開的正豔,一間間屋子鱗次栉比的點綴在其中。

這日卯時,天方朦朦胧亮起,陸有矜便穿戴整齊去後院練劍。自從和謝铎比武落敗,他每日都早起練劍打拳,頗有聞雞起舞的味道。

約莫練了大半個時辰,天已大亮,周遭浮着露水的草木也清晰可見。陸有矜擦擦額上的薄汗,信步走到馬廄瞅瞅追月。他随手往槽枥中添些馬料,追月拱着頭很安靜的一口口吃着。它已經肯好好吃東西了,也許不久,就會忘了那個在它背上肆意的少年。

陸有矜牽起追月緩步慢行,他總想着讓這匹在北漠長大的馬兒舒展片刻。

深柳堂的後院很美,有北渠,有竹林,有梅花。前頭是萬裏晴空,身側是高接浮雲的竹林。

有輛馬車,在竹林深處停着。

幾個深柳堂的家丁正往馬車裏搬人,來來回回,接連不斷。陸有矜停下腳步,眉頭一皺——死的人竟這麽多!

不知為何他們停下了,似乎在審視着一個人,有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你确定要把這個人也送走?長得很俊俏呢,你養好了也能賣個好價錢。”

“身上爛成那般模樣,我可養不好!”

陸有矜遙望過去,說話的那兩個人已擡起一人的手腳,往馬車上丢去,因離得遠,只隐約看見一抹藍色的衣角。

陸有矜握緊雙拳,氣得一時說不出話,深柳堂竟有人幹這種勾當——雇了他們照料病人,卻雇了一群草菅人命的劊子手!

陸有矜咬牙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看看之後還會有多少活着的人。

他們又從裏面搬出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手腕低垂,也看不出是死是活。駕車的人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似乎是清點了下人數。就快速躍上馬車,一鞭子抽在馬臀。

車輪滾動,馬車開始行駛。陸有矜再不猶豫,利落地翻身上馬,揚手在追月臀上輕拍一掌,追月嘶吼一聲,拔蹄朝馬車飛馳而去。

那幾個深柳堂的人正準備回去,猛地看見一人一馬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竟是要去追車!登時魂飛魄散——若這事敗露,捅到官府,那自己則和殺人無異!

幾人不管不顧的張開雙臂,跳到了陸有矜馬前。

陸有矜的馬速并不減緩分毫,而是揚起馬鞭劈頭向那幾人甩去,遒勁的鞭子猝不及防的咬在臉上,幾個人疼得直打滾。

陸有矜目不斜視,馬不停蹄地朝那輛車奔去。

沉甸甸的馬車不多時就被陸有矜飛馬追上。陸有矜身形挺拔,追月高大威武,一人一馬立在車前,氣場全開。

那駕車的看這架勢,吓得嘴唇直打顫:“你……你是誰?”

陸有矜揚起馬鞭一指:“把車上的人都放下來!”

駕車的頓時變了臉色:“這些人都是剛咽氣的,死者為大,豈能容你說查就查!”

“都死了麽?”陸有矜冷冷地掃視着他道:“把人放下來看看才知!”

那個駕車見他強硬,擡手擦擦汗,陪着笑道:“這位爺,随意沖撞死者實在是不妥……”

追月在原地踱步,陸有矜拉着缰繩,環視那幾人道:“我懶得與你們饒舌,裏面有幾個人還活着你比我清楚!”

這時,那幾個挨打的家丁也捂着臉跑過來了,一路大喊着:“不能!不能讓這個人把人帶走!”又朝陸有矜吼道:“這是我們深柳堂的人,你無權帶走!”

陸有矜唯恐時間一長這裏頭活着的人真有些好歹,直接了當的道:“我是陸有矜——能不能帶走?”

幾人驚恐地對視一眼,他們知道這是夫人的公子,也知道公子身在禁軍,武藝高強,打是打不過的,只得争先恐後的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陸少爺,求您網開一面吧!這些人就是有口氣,也是快……快斷了,你就看在小人們侍候病人辛苦的份兒上,饒小人們一回,讓這車走吧!小人今後再不敢了!”

“饒了你們?”陸有矜眼風凜冽:“這可關系到人命!你們就不怕天地報應?休要廢話,把活着的人放下來!”

幾個人趴在地上,無奈地對視一眼。只得站起身,鑽到馬車後頭,先把一名孩子抱出了馬車,這孩子面色發黃,但顯而易見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陸有矜沉着面色吩咐道:“速去叫李太醫來!”一名家丁磕了個頭,一溜煙跑到深柳堂裏頭叫人去了。

鑽到馬車裏的家丁磨磨蹭蹭,不再露出頭來。

陸有矜又喝到:“不是讓你放人?”

那家丁鑽出馬車,苦着臉道:“回少爺,馬車裏的是真都沒氣了!”

陸有矜心裏咯噔一聲——他分明看見那藍色的衣擺,分明聽見那幾句對話了。這個人方才确是活着,難道這麽會兒功夫竟沒氣了!陸有矜道:“還有一個!穿藍衣服那個!”

那家丁面色一變,不知陸有矜知道多少內情,只得道:“那人本就要斷氣,在馬車上一晃,已是——死……死了!”

陸有矜翻身下了馬:“把馬車上的人都帶出來!等李太醫過來細細查看罷,再做定奪!”

話音一落,李太醫已經提着個箱子,颠着白發一路小跑過來。

那家丁眼中閃過一抹無奈,只得把手邊穿藍色棉袍的少年拉扯到自己懷裏,憤懑地下了馬車,只恨不得這人立時斷氣——活着的人越多,他的罪過越大。

陸有矜冷冷注視這家丁,他懷裏抱着個孱弱的少年,少年頭向裏側垂着,看不清面色,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衣衫上盡是幹涸多時的血跡,凝在衣料上已成了暗紅的血斑。只有那潔淨白嫩又瘦骨伶伶的手腕垂在袖管裏,随着家丁的步伐左右搖擺,透着無助和凄惶。

陸有矜搖搖頭,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一大步邁到家丁前頭道:“你手腳輕些!”

那家丁正想趁着把少年放在地上時狠狠一擲,卻沒提防陸有矜搶先一步接住。只得悻悻然道:“是!”

一個軟軟的身子倚在自己懷裏,陸有矜垂眸一看心裏不免大驚,這奄奄一息的人竟是那夜和自己一同吃馄饨的少年!

以往的每次碰面,這人都是唇紅齒白,年少輕狂的模樣,此時他的唇卻褪盡了顏色,只凝滞了黯然的灰白。很安靜,但又很凄清。

陸有矜還記得那夜苕溪旁,醉态酣然的少年,還記得那朵将要盛放的茉莉。

那麽鮮活而真實的一個人,怎麽,幾日不見,就成了這模樣?

“李太醫!李太醫!”陸有矜心跳加速:“你看看,看看他——還,還有救吧?”

李太醫伸手搭在謝臨脈搏上沉吟半晌,臉色不大好看:“你趕緊帶他去前院安置吧,萬萬不能耽擱!”

陸有矜眉頭深鎖,伸手攬住謝臨的腰身,讓他伏在追月背上。又叮囑道:“這馬車裏的人先生一定要仔細辨認,千萬別耽誤了性命吶——他的傷能上馬颠簸麽?”

李太醫道:“你放心,李某專程趕來,便是救人的。”又嘆息一聲:“上馬倒是無礙——這孩子昏迷得很深,要真是能覺出疼倒還好了。”

陸有矜心涼了半分,只翻身上了馬,追月四蹄騰空,絕塵而去。

清晨時分,馬兒穿過霜降落葉,又入疏林深處,樹枝仍是灰褐,卻有幾只鳥兒掠過梢林,飛來窺人。

眺望北渠,粼粼水中映照的,正是陸有矜帶着謝臨奔向深柳堂的潋滟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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