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窮雲起

陸有矜把謝臨抱到前頭梅苑的床上,立刻吸引了房中病號的目光。屋內的氣氛迅速冷凝了一瞬,半晌後,幾人才輕輕議論。

“天啊,陸公子,這人傷得不輕……”

“他是怎麽了?用不用咱們幫忙?”

陸有矜說不出的煩躁,也不回答他們,看到李太醫進來,忙道:“您快來看一眼他怎麽樣了!”

這個被陸有矜喚作李太醫的是深柳堂醫術最精湛的郎中——他年輕時在宮中當過幾年太醫,但因受不了束縛離宮行醫多年,知曉深柳堂的善行後,便常駐此地給這兒的病人把脈開藥。

人們敬佩他的為人和醫術,都稱他為李太醫。

李太醫診了脈,又翻翻瞳孔,略微沉吟了半晌,張開謝臨的下颌,從藥箱裏取出一丸藥,放在了他舌根處。又把謝臨腰間的衣帶解了,撩起衣襟,把棉褲脫掉。只剩一條血褐色的亵褲時卻不再脫。而是用溫水擦拭,等那衣褲泛軟後,才緩緩褪至膝下。

血已經不往外冒了,臀腿處盡是被捶打到模糊的爛皮碎肉。

陸有矜把頭扭過去,心思飛速旋轉,這少年向來衣着不俗,又肆意任性,想必家境豐厚,是什麽變故把他折磨成這番模樣?他家人哪兒去了?這傷又是誰打得?

紛亂念頭只在腦海裏缥缈一現,眼下最牽扯他心的還是傷勢:“李太醫,他的性命無礙吧!”

“說不好啊!”李太醫的眉間攢出個疙瘩:“這傷耽擱太久了!來來回回的折騰,加重了——等他醒過來再說吧。”

李太醫忙着診斷房裏別的病人,梅苑住了五個人,一個是剛剛救下的小男孩,他的背上被人橫挑一刀,甚為可怖,李太醫正給他塗藥。剩下的三個都住進來多時了,一個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閉着眼睛根本不管誰又進來了,只煩躁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血腥味繼續睡覺。還有兩個都是中年男人,坐在床沿上一直往謝臨的方向張望。一人始終喃喃道:“真是受罪喲!”

李太醫照料完病人,正彎腰在銅盆裏洗手。見陸有矜還呆呆地守着那少年,疑道:“怎麽?公子這麽牽心,和他是朋友?”

陸有矜竟不知怎麽回答這個簡單的發問,算朋友麽?他沉吟道:“見過幾次,卻連姓名都不記得……”

說到這兒,陸有矜臉色一紅,明明姓名都忘了,但為何總是想起他。

李太醫拿起毛巾擦淨了手,道:“哦,那就去外頭叫個藥童看住他吧——若能醒,也就是這一兩個時辰的事兒。”

陸有矜搬個矮凳坐在謝臨床邊兒上:“不妨,我左右無事,就在這兒守着他吧!”

李太醫淡淡一笑,轉身走了。

陸有矜把目光投在謝臨臉上,他的唇失了顏色,但因為長得俊俏,即使黯淡,也像是別有風韻的舊畫。看着看着,就像字看多不認識一樣,陸有矜倒是不确定了——這是那個奪自己發簪的少年麽?他們沒見過幾次,這人又閉着眼睛,倒讓陸有矜不敢相認。

正是這個時候,謝臨的睫毛略微一顫抖,像蝴蝶忽閃了下黑翅,又好似只是一陣兒風掠過,讓人的眼睛一花。

就是這麽一抖動,陸有矜的心似被微風撩撥,腦海裏倏然閃過了兩個字——他想起了這人的名兒。陸有矜伸出手輕拍了下謝臨的手背:“醒醒,醒醒!阿……臨!”

謝臨吃力地睜開了眼睛,他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窗子開着,冬日明晃晃的陽光射進來,射到一盆尚有綠意的吊蘭上。

疼,好疼……疼得他想嘶聲裂肺的大喊,但卻沒有絲毫的力氣。

謝臨又合上了眼睛,冬日的陽光,他知道,沒有一點兒熱氣,冷得透骨,他一睜眼就能憶起那冷意……

他的手似乎被誰放到了手心,這手有力而溫暖,還有薄薄的繭,輕輕刺癢他的心。他聽見手的主人開了口:“阿臨……”

阿臨……這熟悉的稱呼被這人熟稔的叫出來,叫的謝臨心裏一動——他終于張開眼睛,想再看看這人是誰。

不是表哥,不是沈均,也不是……父親

該是失望的,可是謝臨卻并沒有再次閉上眼睛。恍恍惚惚的,這手的熱氣一直走到了他心裏,讓他踏實。

他喘息着,費力分辨這是哪裏。這間房子還有別人,有陳舊的梨木櫃子,還有濃烈的藥味,這不是宮裏,也不像親衛府啊……突然,腳踝處傳來的刺痛讓他終止了所有猜測。他感到自己的腳後跟挨在了床邊的木頭上,因為冬日特有的潮濕和腳部失血嚴重,那木頭就像一塊兒冰硌在腳踝上。而他的雙腿無法動彈,根本不能控制腳輕輕挪開,他甚至沒有力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溫暖的手,輕輕扣在自己的腳踝上,拉住了正往疼痛谷底墜落的他,謝臨低頭,看見陸有矜脫下了厚厚的外衫,搭在那木頭上,把那冰冷的氣息牢牢阻隔。又輕柔地把自己的腳放在床上。

謝臨怔怔看着,陸有矜穿着棱角筆挺的直身,彎腰忙碌的時候,腰杆子擡起來的時候……都顯得那麽英發。

被這雙呆滞又熟悉的眸子一看,那日秋陽下所有的瑣碎細節,都湧上了陸有矜心頭——想起來這個少年叫謝臨,想起他的笛子是和他舅舅學的,想起他爬山時愛喝那山泉。

兩人久別重逢,像是沒有命在垂危,也沒有刺目的傷口。陸有矜輕聲道:“你的馬兒忘在我家了,我可是幫你喂了近一月的馬。”

謝臨也從疼痛中掙出了記憶——沒人了,沒人再疼惜他,也沒人再在乎他,表哥已經不在,親生父親也那般抛棄他,這世上,還能有誰再去給他一絲關切呢……表哥,表哥,謝臨咬住幹裂的嘴唇,忍住眼淚……

偏偏似醒非醒中,這人又說了很多話:“從前的事兒莫去想它,今後就在深柳堂住下罷。”

“那家馄饨,等你養好了傷,還能再去吃!”

“我可是一直想學吹笛的,還……還要你教我可好?”

“那個,那個你的馬,很想你,它都不怎麽吃食……”

“……”

陸有矜結結巴巴地說了很多,這少年眸中的悲意無助刺得他心裏發慌,他好怕……好怕眼前的人永遠沉寂,再也不會笑不會鬧不會和他說話了……他是個武人,本就不善言辭,一通話說下來,憋得耳根都泛紅了。

謝臨走在絕望邊兒上。心裏卻開始浮起一絲淺淡的眷戀,當他正準備讓自己的心變得幹硬,對一切都報以冷笑時候,卻被陸有矜磕磕絆絆的話喚了回來……

章家

章沉只是拿眼睛觑着侄子:“我找你來是想問問,那夜的火是怎麽一回事兒?”

章召奇道:“不是燭臺倒了麽……又把稻草燒着了。”

章沉靠在椅背上,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啊,還真巧!偏把那間屋子燒啦?告訴你吧,那夜的灰我派人細細檢查了,連個衣角都沒有,我懷疑那場火是故意掩人耳目,你幫我去查查,看看那天是否有人做手腳。”

章召疑惑道:“不會吧,聽馮聞鏡說那火燒得很大,沒衣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親衛府誰能進去啊……”

“好好查查吧。太子就死得不清不楚,這再出去一個,以後真出點事兒,我們就擔不完的罪了。”

這話一出,章召立時冒了冷汗。在這時候,他才佩服叔叔的機警。忙道:“好好好,我回去一定查!但……即便他沒死,陛下也不會想處置他了。”

“這件事你先去查,如果人真的僥幸逃了,一定不能留他——留他在外頭,說不定那日就勾搭前朝反了。放他回來?你那般對他,甚至還不讓人給他送飯,哼,他來了你還有好?”章沉慢吞吞地說着話,眼睛始終盯着章召:“總之一旦找到人,立刻秘密處置了!”

章召手一抖,忙道:“曉得了!侄兒這就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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