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活着

陸有矜歇了小半個月,在今日重新回到親衛府當值了。

他剛邁進門檻,就幾大步走到馮聞鏡面前急切問道:“殿下的事兒有結果了?”

馮聞鏡不願把事情告訴陸有矜,此事幹系的是全家性命,讓誰知道他都不踏實。二來他也不願把陸有矜牽扯進來,徒增麻煩。因此沉吟了半晌還是道:“殿下……”他咽了口唾沫,還是開了口:“有一夜屋裏走水,沒救出來……”

陸有矜神色一變:“此話當真?”

馮聞鏡點點頭:“恩,以後莫提此事,不知情的人只當他得急病……”

陸有矜欲言又止,頹然地嘆口氣:“多提亦無用,那封《中秋貼》我昨日還看了,唉!”

兩人心事重重,相對無言。

申時未過,陸有矜道:“我今日要早回去,若有人來監察,你幫我頂着。”

馮聞鏡心裏暗驚,陸有矜當值時間向來絲毫不差。遂取笑道:“你這一病,性情怎麽也改了?早早就要回家。”

“我不回家,去深柳堂住。”

“去城郊?”馮聞鏡皺起眉頭:“明日還要當值。深柳堂離這兒好幾裏,何苦兩頭奔波?”

“有個朋友傷勢不輕,正巧送到我那兒。李太醫說這幾日都極兇險,我過去瞧瞧。”

馮聞鏡狐疑地瞅他一眼:“我怎不知你還有如此挂心的朋友?一晚上都耽擱不了?”

“他孤身一人躺床上——我若不管他,他身邊可一個熟面孔也沒了。”陸有矜抿了口茶站起身子:“也就這幾日,等他傷勢平穩,我還回家住。”

馮聞鏡想起他對敷兒的情意,有感而發:“你呀,對沒見幾回的人,也是好心腸!”

陸有矜眼神中的落寞一閃而逝,牽牽嘴角道:“報國無門,人還不救幾個麽?”

馮聞鏡搭在桌案上的手指一動,讪讪低下頭。

陸有矜擡腿向外走了幾步,又想起一事,停住腳步道:“我走這幾天,京裏抓人了?”

馮聞鏡嘴角含着似嘲諷又似無奈的笑:“咱們陛下剛上位,有不折騰的日子麽?”

“恩…宣陽坊的人呢?”陸有矜轉過身子,遲疑着道:“家世還不差的。”

“許是有兩家吧。”馮聞鏡答了一句:“怎麽?”

陸有矜不言語,那個少年會是這兩家的人麽?但他卻不願探究——等那人傷好了再慢慢細問吧,何必瞞着他問別人。陸有矜這樣想着,牽上馬。一路走走騎騎,在夕陽未落時。終是來到深柳堂。

深柳堂前院集中了各種病症的病人,因為郎中吃緊,常讓好幾個症狀相似的湊在一個苑內同時養病,梅苑便是其中一間。

一個藥童正為謝臨上藥,謝臨後脖頸上亮晶晶的,已是出了滿身的汗。他兀自皺眉忍痛,卻在餘光裏看見陸有矜進來,便倏然揚起被汗水浸濕的臉蛋,局促地望着陸有矜。手指縮了縮,面上也有些不自然。好似不願讓陸有矜看見自己狼狽的窘态。

陸有矜看出謝臨尴尬,便盡量不去看他身後血肉模糊的傷口,也不和他的眼睛對視,只用手虛按他肩膀道:“莫急,這就上好了。”

謝臨恍若未聞,微側着臉在枕上喘氣,他肩胛處的亵衣被汗浸的貼在身上,脊背的輪廓清晰可見。

人深陷在疼痛的旋渦裏,偶爾聽見兩聲□□,也模糊到不知是自己還是他人發出來的。

側着臉,恰好能看到臨床的人,那是個小男孩,也許才七八歲吧,和自己一樣把頭埋在枕中,那淩亂的雙發髻正随着後頭上藥的手顫抖,像個受驚的貓崽兒。他背上背負的是深深一道刀口。

許多人都活得很苦,連喘氣都掙紮着拼盡全身力氣,謝臨再次輕閉眼睛。

陸有矜拿起矮凳,本想坐在謝臨身旁,又擔憂謝臨不自在。便把矮凳搬到門檻旁,一個人坐着看将落的夕陽,耳朵卻豎起來,聽着門裏的動靜。

“你怎麽救得我?”謝臨把脖頸很艱難地往上擡了下,他的聲音沙啞,如剛從凜冽朔風中走出來,猶帶顫抖和風沙。

“你是被旁人救過來的,這兒是深柳堂,都是一些需要救治的人。”陸有矜沉吟着,他也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

謝臨很輕聲又很認真的道:“多謝你。”

被這眸子一看,陸有矜的臉又微微發熱,走過來正想答話,忽聽房中傳來一聲嗤笑:“陸少爺,這大白天怎地又紅了臉,你們有話快說,我一會兒要睡覺!”

陸有矜被調侃也沒脾氣,反而俯下身對一臉疑惑的謝臨悄聲解釋道:“他叫江琛,平素就愛在口頭上捉弄人,其實心思是好的。”

俯身進入眼眸的少年太好看,而自己模樣狼狽,謝臨嗓子眼發緊,看夕陽的餘晖拂上陸有矜的眉骨,爬上他的額角。看他的那儀态像時刻繃勁兒的弓弦,這人和表哥,沈均都不同。謝臨澄澈的眸子泛出波光:“多謝陸……陸兄……”

“……不要叫我陸兄好麽,”陸有矜怨念地扶額:“好像我很老一樣。”

謝臨身上傷痛,卻願意哄他:“哦,我知道你叫陸有矜,還未有字。那你可有什麽诨名?”

哼,還诨名,當是上山落草為寇麽……陸有矜眨眨眼:“沒,你以後叫我有矜好不好?”

謝臨不知為何又想起了表哥,眼睛一酸忙點頭掩飾。

紅雲從遠處的草垛移過,在門前的白梅樹上歇了腳,端着藥碾的小童從梅花樹下匆匆走過。

陸有矜問謝臨:“你……能聞見梅花的香氣麽?”

門開着,風吹過來,梅花香清晰的萦繞在鼻間,謝臨不讓面色帶出痛苦,簡略地吐出一個字:“能。”

“在北漠的時候,我從沒見過梅花。”陸有矜仰着頭,目光落在那棵白梅上:“初到京城我很沮喪——這不是我做的選擇,也不是我想過的日子。但仔細想想,我知道了寫滿詩詞的幌子,也知道了何為暗香浮動,若我不出北漠,這些事物一生也體會不到。”

謝臨這次是真的忍着疼低笑兩聲:“放心罷,你這般費盡心機勸我,我定好好養傷,不會在你轉身之後抹脖子的。”

京郊 山寨

“你都坐在這兒不吃不喝幾天了?”白遠看着那一桌未動的酒菜,氣得額頭直冒汗珠子:“我倒好,給自己撿了個爺不說,冒着掉頭的風險救了你,你還要絕食!”

顧同歸依然直板板坐在那凳子上,擡手将白遠放在自己面前的米飯推開。

“你還來勁兒了!”白遠把手掌猛地往桌上一拍,碗盤都顫了三顫:“死了個表弟就擺出娘兒們的樣子,那從小沒爹娘的都要吊死啦?

顧同歸仰頭靠在椅背上,不願和他争執理論。

白遠突然站起來,把桌上的菜嘩啦一聲都掃到地上,劈手揪過顧同歸的身子,二話不說把他的臉摁在桌上:“不想吃飯是吧?行,那就挨操吧!

說罷掀開顧同歸的衣襟,撈起他的腰就要解褲帶。顧同歸腦海中白光一閃,忙掙動着要起身。

白遠早就紅了眼,拽住那跟褲帶狠命撕扯。顧同歸緊緊攥住他的手,嘶吼道:“你找死!快……快松開!

白遠氣喘籲籲:“我他媽早就想上你!我可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天子了,今兒非要了你不可!”

顧同歸身子被擒,右手卻拼命往前抓探,終于摸到那小平底的蓮瓣酒壺柄,猛一反手,把那酒液淋淋漓漓地全都灑在白遠脖頸和頭面上。

被那冰冷的酒一激,白遠濃情的花火去了大半。冷着臉站起身,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殘酒。

已經好幾日沒進食的顧同歸喘着氣萎在地上,抖着手胡亂整理衣服,他咬着牙,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喃喃道:“本宮從小到大從未想過害人,卻為何要看着想保護的人一個又一個離開……”

顧同歸伸出滿是淅瀝酒水的雙手,雙目血紅,竟然一個翻身從地上站起來,瘋手瘋腳的往自己胸膛上狠拍:“我恨!我恨!我恨我自己!我從小占着太子的位子,卻是最不中用的廢物,如今還淪落為別人的玩物!我不該畫畫,不該寫字,不該……”

“小顧——”眼看顧同歸雙目呆滞瀕臨崩潰,汗珠子混着淚從那泛紅的面頰上滾落,白遠內心又湧起憐惜和悔意:“算了,是我一時失手,以後不這樣了成不?”

顧同歸恍若未聞,直勾勾地看着天,眼角的淚水順着臉頰劃落。

白遠忙跑過去要扶住他那搖搖欲墜的身子,誰知剛伸手,顧同歸就歪在了地上。

白遠冷哼一聲,打橫抱起昏迷的顧同歸:“方才掙得歡,現下還不由我擺布?”

話雖如此說,卻還是低嘆一聲,盡量輕柔地把他抱回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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