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情兒
在深柳堂的日子平靜安閑,除了上藥的時候,大多時光身上的傷都還不算難熬。但對于謝臨來說,這是一件極大的事兒,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丢失了一切。一睜眼,才發現這夢就是真的。這個夢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他在這場夢裏,丢失了半條命和所有的過往。
但他看上去還是和平日沒什麽分別,就連藥童上藥時,也平靜地趴在床上。他已被迫習慣袒露身體,但在心裏依然很怕陸有矜的目光在傷處停留。只要眼角瞥見陸有矜黑色氅衣的下擺,就唰一下撈起身旁的毯子覆在自己身後,像個躲進洞裏的小白鼠,松弛身子調過眼來偷偷看他:“陸公子來啦。”
每當這時,江琛便要冷笑幾聲,嘲諷幾句。
這日陸有矜路上頂着北風過來,鼻尖透出紅,一進門便道:“怕你平日悶,給你帶了幾本書。”
謝臨支着胳膊翻幾頁,這些書大多出自說書人口中的故事,集印成冊。他啞然失笑:“想不到你愛看這些街頭巷尾的奇談。”
“奇談些什麽?”
“才子佳人,神仙志怪,還有本,”謝臨說話間又拿起書翻了兩頁,話音一頓:“兩個男人的……故事。”
陸有矜漲紅了臉,忙着撇清:“我……我這是特意買來讓你解悶的。随手拿了幾本,只揀賣得最好的……”
陸有矜窘迫的樣子總能撩起他的笑意。謝臨動動唇角,暗笑陸有矜的青澀。
陸有矜想起自己的心事。從衣袖裏拿出那發簪:“早說要還你,一直沒尋到機會。”
那日謝臨走後,他就把發簪揣在衣袖裏,想着也許能再次偶遇,就把這簪子順手還了。沒曾想一揣就揣了這麽久。
謝臨的目光放在簪上,久久的打量那簪上的刻花,在幾月之前,他就是帶着這簪子,驕橫地當街打馬,認識了陸有矜。他扭過頭,不願見從前的舊物。語氣裏帶着賭氣的決裂:“難為你留了這麽久,丢了吧。”
陸有矜沒有反駁,他把那簪子重新收回到衣袖裏,只道:“這是個好物件,我替你收着罷。”
謝臨垂着頭,不說話。往事哽在心頭,他的表哥,他的沈均,半兒,太液湖中的水榭,自己未翻完的書,還有塵封的古帖……就這麽,再也沒有音信,再也沒有交集,所有的人和事,輕飄飄的散在了空中,像一團煙,一場夢。
陸有矜遲疑道:“你……你若憂心誰的下落,我可以為你去尋。”
謝臨擡起頭,看着陸有矜的眼睛。這是一雙很真摯的眼睛,他的眸光不鋒利,卻看出了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能相信這個人麽,經了欺騙後的謝臨自然而然地對他人防備忌憚,再說他又如何去尋呢?謝臨沉吟半晌,終究道:“不必麻煩,我也不知……不知去何處尋他們。”說到此,謝臨鼻子發酸,他側過頭,不再說話。
陸有矜看着謝臨乖乖的後腦勺低垂,手掌一動差點按捺不住撫上去,但最終只道:“別多想,他們也是盼着你好,你好好養傷,讓他們放心。”
“你說,我的腿還能好嗎?”謝臨動動嘴唇,終于問出了自己最恐慌的心事。
“自然。”陸有矜毫不遲疑,似乎他就是天底下醫術最精湛的人:“等你傷好了,我們便一同騎馬去谛音寺。那日爬山,還未盡興。”
“我想去黃山。”謝臨輕輕說出自己的念想,長大的過程裏他始終在失去。對于未來,他不再熱切盼望,開始猶疑膽怯,他急切地需要別人的肯定:“舅舅的畫上,黃山很美。我……能去麽?”
“自然。”陸有矜依然擲地有聲,似乎幾千裏的路程在他心裏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等你”
謝臨的眉宇間暈開期許,少年人總是善于期盼,所以眼下最多的困苦,也不能使他們絕望。
然而大部分時候,都要獨自抵抗不能翻身,不能移動的痛。日子是忍,是熬,是在夜裏咬着牙,再也睡不了一個囫囵的覺。
在陸有矜走後,謝臨總會合上并沒有看進去的書,把被汗水浸濕的臉埋在枕頭裏,默默忍痛。
腦海裏總會勾勒畫面,想象筆尖順着墨跡游走勾勒。一遍遍想着,等自己傷好了,一定要畫幾幅過瘾。
有時候畫完了,驀然發現腦海裏竟有個長眉幾乎入鬓的陸有矜對他笑,也有時候因為疼痛中斷想象,握緊的拳再次無力地張開。平攤在那裏等待不可得的希冀。
“哥哥……”輕而細的聲音,像暗夜裏的絮語,
謝臨緊皺眉頭,專心苦忍能讓人昏厥的疼痛。
“哥哥……”還是那般連綿不斷的奶音,敲擊着他的心。
謝臨張開眼睛,看到了那張同樣在忍痛的汗津津小臉:“哥哥……”
“哥哥,你也很痛對不對……”乖乖的孩子縮成軟糯的一團,連被褥都要把他淹沒:“這是春寶娘給春寶做的,握着它,就不痛了。”
細顫顫的胳膊伸過來,舉着個舊粗布做成的小老虎,小老虎身子都癟了,尾巴上凝着指甲大的血跡,只那一雙黑豆做的眼睛正明亮地望着自己
“噢……”謝臨伸出手,沒去接,輕輕撫住那小手背:“哥哥不痛,自己留着吧。”
“春寶好多了,握住小老虎,哥哥就不會疼得半夜睡不了覺。”
額頭上在冒冷汗珠子的七歲孩子,奶着聲氣在說自己不疼。而那像噩夢般的殷紅刀痕依舊盤旋在他背頸,齧咬人的心。
謝臨疼憐地接過那小老虎:“好春寶,哥哥守着你。”
“好燙。”男人的軟語,驚得謝臨忍痛擡頭,對床那位叫江琛的,竟噙着笑和坐在床邊問他吃飯的男人談笑:“你吹幾下。”
男人猶豫一瞬,終于吹吹湯羹,又輕柔地喂到他嘴裏。
謝臨不屑皺眉,不論是從前宮廷嬌養,還是如今重傷在床,他可從沒讓別人這般一勺一勺喂飯。
剛朦朦胧胧睡下,又聽江琛的聲音飄過來:“好哥哥,我不要你伺候啦,你坐我床上,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不是話本裏小娘子對夫婿說的麽?一個漢子這般說這話也不羞赫?謝臨繼續裝聾作啞,手裏擺弄着小老虎,卻支起耳朵觑着眼睛望對床。
喂飯的男人開了口,聲音清冷:“好好躺着,別鬧我。”
這回答倒算守規矩,結果這人嘴上冷硬,身子卻聽話地乖乖坐到床上,手還鑽進江琛袖子裏游走。
謝臨心念一閃,忙低頭裝睡躲避。
“喂!”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琛喊道:“那邊那位,別裝睡了!”
謝臨像個松鼠般探出頭,江琛一挑眉:“偷看什麽呢?”
謝臨轉轉眼珠:“你哥哥走了?”
“那是我小情兒。”江琛挑眉調侃:“方才你不都望見了?”
謝臨是真的被那三個字吓住,結結巴巴問:“但……他也是男子啊?”
“看你那小兔兒似的模樣。”江琛搖搖頭,仿若是自嘲:“認起真來,眼裏心裏都是他這個人,誰還有閑情管是男是女呢!”
親衛府
章沉親自找到馮聞鏡:“那夜的火是怎麽一回事兒?”
馮聞鏡心裏咯噔一聲,但他迅速鎮定下來道:“不是燭臺倒了麽……又把稻草燒着了。統領這話是什麽意思?”
章沉只是拿眼睛觑他:“你可能還不知道,那火只是障眼法,他是被人救出去了,我細細查看了幾日,發現門下的石階上竟有一串幹涸的血跡,淅淅瀝瀝,倒沿了東城一路。”
馮聞鏡的心起起落落,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原來是這樣,那您的意思是?”
“他怎麽死的我不管,只要真結果了就行。”章沉靠在椅背上,眼睛始終盯着馮聞鏡:“太子也許還在外頭呢,不能再留一個禍患——你說呢?”
馮聞鏡額上冷汗直冒:“是……”
章沉沉吟着道:“你派些人馬,也不用大張旗鼓,私下搜搜——看看哪家新收了什麽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