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悸

畢竟年少恢複得快,謝臨的傷勢雖重,還是一日日好起來。

養傷期間,倒是和同苑的人逐漸熟稔。

十幾歲的謝臨覺得自己越來越堅強,上藥時可以忍着痛不哭。卻又好似愈加柔軟,像是被打開了殼子,可以吸納他人的情緒。

總是容易鼻酸,比如同時養傷的中年男子不厭其煩地問:“我兒子馬上要來看我喽,你們看我的精神有沒有好一點兒?”比如那個男人,總凝視江琛睡着的臉……好像和他人共處一室,也沒那麽讨厭。

只有小春寶,他白日裏縮在床上,只偶爾和謝臨搭幾句話,到了夜晚也睡不踏實,好幾次,謝臨都聽到了他嗚嗚的啜泣聲,知道他再次陷進了夢魇。

謝臨不禁暗自嘀咕,那傷,怎的讓這孩子心結如此深?

有一天,春寶的父親終于現身了,他回老家籌了筆款子,帶給了深柳堂。

這兩鬓斑白的男人是春寶的親爹,已生養了八個兒女,等春寶生下來後實在養不起他,便把兒子送給了京城裏沒孩子的普通人家,誰知道沒兩年,女主人就生下了雙生子,春寶也從傳家根苗變成了多出來的一張嘴。後爹一思量,他那遠方親戚當了東宮裏的大太監,正缺個伶俐孩子伺候,不如就此把春寶閹了送進宮。春寶年少,挨了那一刀,直哭得撕心裂肺,從此性情大變,誰知人還沒來得及送進宮,那邊兒就改朝換代了,太子都保不住,那大太監自然也倒了黴,落得被抄家發配。可憐春寶又被人一刀砍在背上暈過去,直到親爹聽聞後偷偷跑進那太監家裏,才把孩子背出來。

一說起往事,老父親又紅了眼眶:“你說這算什麽事兒,當時要是能進宮也好,這白白讓孩子挨了一刀,以後怎麽過活呢?”

謝臨喃喃說:“早知如此,當時就……”

就怎麽樣呢?讓那太監把春寶放掉?還是想法護住他?

宮裏那麽多小內侍,也許多的是和春寶一樣的故事?說起來,那些人其實也都是小孩子,但是自己為什麽從來沒有把他們當成孩子看待過?任他們低着頭給自己穿鞋,跑着為自己遞馬球杆,念書時替自己挨罰。

也只有在這時,親眼看見那抖動的肩膀,親耳聽過絕望的哭泣,才知道那在地上匍匐的身影也是人,也有無限辛酸和慘痛。

謝臨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那父親兀自嘆口氣:“這也是各人的命吧,除了受着,還能講什麽呢?好歹,還有一條命在吶!”

夜晚,謝臨忍不住流淚,傷口,恥辱,殘疾,從前萬般在意的事,如今竟變得不值一提。活着,平凡的活着,對太多人來說,已是不易。

陸有矜幾乎每日都會過來,給他們念書。春寶最喜歡俠客的故事,眼睛總張得大大的。謝臨寵溺他,趁着傷勢好轉,經常趴在床上為春寶畫喜歡的故事。

陸有矜站在床邊,看他把長發挽成髻,愈發顯出脖頸修長,白色的中衣像薄紗般覆在他的肩胛骨上,有着雪塵般稚嫩透徹的美感。再走近幾步,就能看到那光暈染在他睫毛上,陸有矜喉結一動,忙移開眼睛,卻恰巧對上江琛戲谑又了然的眼神,年輕的将領瞬時紅了臉,忙目光游移地掩飾。

趴在床上的謝臨擡頭一笑:“你來了。”

陸有矜只覺江琛的眼神如芒在背,不自然地問:“恩……你傷好得差不多了,什麽時候想下床走走?”

謝臨還未答話,陸有矜的手不經意地挨在自己被褥覆蓋的大腿旁,四目相對時,謝臨總覺得一陣心悸,說話也不像從前那般放松了。

作為一個大病還未愈的惜命之人,謝臨自然對心悸格外重視。

下次李太醫出診時,他忙問道:“太醫,我偶爾會感覺到心悸。”

李太醫立即重視起來,皺眉說:“這……從何時開始?一般都是哪個時辰?”

謝臨也認真思考:“說不準,之前還好,近來愈加嚴重,心悸時我還喘不上氣,身上發熱,你說是因為前陣子我失血過多嗎?”

李太醫沉吟道:“若因失血過多,也該是傷重時覺察啊,至于身上發熱,這……也許是氣血未調,再加上卧床日久,天氣多變的緣故,你最近可多留意一下,平日在床上也可多換換姿勢。”

謝臨乖乖點頭,又不放心地問一句:“太醫,這應該無妨吧?”

李太醫還未答話,江琛卻冷笑一聲。

等太醫走了,謝臨立刻怪罪道:“你幹嘛陰陽怪氣冷哼一聲,這樣對太醫很不尊重。”

“我是笑你。”江琛挑眉道:“你何須勞煩太醫?你的症狀,我的診斷可比太醫高明許多。”

謝臨撐起身看向他:“哦?”

“哈哈,你是戀上了一個人,要是真有病,也是相思病!”

“胡說!”謝臨被這三個字一紮,登時皺眉斥道:“這裏又沒女子,我能戀上誰?”

“正因不是女子,你才未發覺情動。”

“閉嘴!”要不是傷口作痛,謝臨氣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你真荒謬,我,我怎麽可能戀上一個男人!”

江琛一挑眉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你為何這般激動?看你額上的青筋都出來了,好醜好醜。”

謝臨可沒功夫管什麽青筋,再次怒着強調:“我年近二十,難道還不知自己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總之斷沒你說的那種可能。”

江琛把後腦勺抵在雙手之間,不屑地一笑:“哦,那便靜觀其變好了。”

又過了幾日,李太醫終于同意謝臨下床出房了。不過也僅限于旁人抱進抱出,腿是絕不能下地,這仍是他們盼望的大事,這天一大早,陸有矜就邁進謝臨所住的院子裏。

謝臨已穿戴完畢,一身厚重的灰袍裹在他身上,把秀挺的身子放大了不少,正笨拙乖巧地坐在床邊等着陸有矜來抱。

陸有矜走上前熟稔地把謝臨抱在懷裏——他抱了謝臨很多次,但那都是傷重時的翻身挪移,一瞬便放手,他也沒心思關注傷勢之外的事。如今上手,心思卻多了幾分。謝臨裹得厚,柔軟棉花下的結實皮肉恰恰墊在手掌中,直勾引人捏一把。陸有矜真想狠狠抓一把那皮肉。手指頭彎了彎,不知道為何倏然膽怯,狠狠一捏成了綿軟謹慎的一握——握了半手棉花,指尖似是觸到了緊致的皮肉,只淺嘗辄止。

懷裏的人皺着眉頭,正張望院裏的景色,對身下大手的動作毫不知情。

今日的陽光極好,冬日的涼意雖在,卻不是凜冽割肉的風,而是透徹的鮮活——讓謝臨只想多吸幾口涼氣。他很久很久沒有走出屋子,天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高,曦光拂在的梅花上,白梅疏涼,配上冬日清晨,真是動人。

幾聲清脆的鳥叫叽叽喳喳的透過薄霧傳來,生命勃然的跳動讓這個小院熠熠生輝。

陸有矜進屋拿了薄被,蓋在謝臨身上:“你想看我練劍嗎?我每日此時都要練劍。”

謝臨笑着點頭。

陸有矜從屋內取來劍,站定片刻,緩慢地呼出一口氣,擡手淩厲出劍,劍氣吞吐,他俊朗的身形裹在劍影中翻飛。這柄劍,這個人,此時都灌上了冬日的寒風,鋒芒畢露。

謝臨半倚在躺椅上,看陸有矜把那劍舞的風雲開合,滴水不漏。

對于劍法招式,謝臨一無所知,只是看個樣子。從前他也見過不少高手舞劍。陸有矜體格硬朗而利落,卻差了豪爽,多了內斂沉靜——這是這份驕矜,讓他和那些侍衛武夫迥然不同。

一套劍法行雲流水地練完。陸有矜一個轉身穩穩落地,衣角尚随風飄揚。帶着青澀的驕傲問謝臨:“怎樣?”

“看着真是賞心悅目。”謝臨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掃視着陸有矜的寬肩窄腰——那神情,不像是評判劍術,倒像是皇帝在選拔後宮。

陸有矜一笑,揚手把劍入鞘。邊擡手擦汗,邊走到謝臨身邊:“我來京之後較以往疏懶了很多,練劍這事還是當今陛下督促了我——他練劍一日未停,讓我深受觸動。”

謝臨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怎麽?你還認識當今陛下?”

“也就是一面之緣。”陸有矜淡然搖頭道:“自從入了親衛府,我還從未見過他。”

謝臨終于變色,他掃視陸有矜的側臉,似乎已不認識他的模樣。半晌側過頭,語氣是顯而易見的厭惡忌憚:“親衛府,看來你非但沒有殺敵報國,反而為虎作伥了。”

謝臨這話太過直白,陸有矜一怔:“所以你要談虎色變了麽?”

謝臨執拗地側着頭,他的眉峰緊皺,胸口不住起伏:“我……我雖然和你相識不久,但知曉你是北漠的好男兒,又見你對深柳堂衆人盡心盡力,一直敬佩你的為人和擔當,誰知你卻……”

陸有矜輕輕将那柄劍放下,眸中多了黯淡:“你知道,人生裏的很多境遇由不得人選擇,我是想上戰場的,但事實如此,我只能接受,總之,我盡量不做違拗良心的事。”

謝臨的一言不發讓陸有矜迫切而焦灼:“我……我身在親衛府,無法向誰保證這雙手從未沾染血腥,可是你,阿……阿臨,你該了解我的,你不能……不能像他們那樣因為這個疏遠我。”

謝臨的肩膀被陸有矜握住,一擡頭,看見那英俊的臉浮現了委屈的神色,

他嘆息一聲,對親衛府三個字的恨意也殃及不到眼前人身上了:“你不喜那些事?”

“自然不喜,其實我如今一到那裏就如坐針氈,只想着……只想着回到深柳堂,和你說幾句話。”

謝臨一怔,雙目若水般流轉到陸有矜的身上,閃爍着探究和疑惑。

“真的……”陸有矜側過頭,對上謝臨的雙眸:“我在京裏沒幾個朋友,也只能……只能和你說說話。”

沒有過多的辯解,卻字字磊落。謝臨心中反而替陸有矜惋惜,一個離群的雁,振翅南越飛過千山之後,不是得償所願,卻依然是寥落天際,孤雁哀鳴。

因為謝臨在身邊,陸有矜一套劍法演示得格外賣力。如今一番解釋口幹舌燥,看謝臨面色柔和,他便擎住水壺大口喝水。

額上的汗順着臉頰流下來,陸有矜的臉被汗水一洗刷,輪廓更顯深邃。汗珠劃過脖頸,又倏然侵入到衣衫裏。汗水濕透了衣衫,透出前胸依稀的肉色。

謝臨從沒酣暢淋漓的流過汗,也沒有昂起脖頸咕咚咚喝過水。

他傻傻地注視着陸有矜上下翻動的喉結,脫口問道:“喝得太急,不會嗆水麽?”

陸有矜放下壺,明明只是喝了水,清淺的眼珠卻沾了水色,在謝臨身上一轉,低低道:“不會。”

他的唇邊還是沾着水珠,像一個始終沒學會喝水的孩子。謝臨凝目看着他,那種悸動感又襲上心頭,他強自說笑:“你每次喝水都要沾在唇上?”

陸有矜有些難為情地抿抿雙唇。謝臨暗嘆一聲:“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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