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所思唯有君
今年的上元節,是深柳堂孩子們最開心的一天。
深柳堂的孩子很多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大多身上還有病症。深柳堂養育照拂他們已經不易,對于燈籠這樣奢侈的物件,孩子們從不曾擁有過。
而在今年的上元節,只要去梅苑找一個叫臨哥哥的男孩子,就可以領到花燈。
孩子們手上也提着燈籠,有錦魚,有仙鶴,有桃子……檐下也偶爾有幾盞光,深柳堂沉浸在絡繹不絕的燈影中,每個燈裏都是一簇閃爍的瑟瑟火苗,映着孩子們明亮的笑顏。
陸有矜也有任務,他舉着兩根蠟燭在廊下走動,看看那個燈裏的火苗快熄了,就上前再次點亮。
孩子們都在叫他:‘陸哥哥,我的燈籠滅了……”
“陸哥哥,我的也是……”
陸有矜在這一個晚上,看見了很多有幾分陌生的臉龐——那早已熟悉小臉,竟也能笑得如此開心。
所有的人都走出門來,只有一個人在房裏,他拿着筆,正一筆一劃地描繪這個夢境。當燈會過半,陸有矜推開梅苑的門,謝臨正坐在桌前畫畫,他也着意梳洗了一番,身上的青衫是深柳堂發下的新衣,并不太合身。過長的衣袖在他手腕上妥妥地挽着,齊齊整整甚是雅致。
他繪出了這場夢境,但是他不參與。他守着桌子,孩子們偶爾會呼嘯而來,有的是補色,有的是燈籠不小心被火熄滅,再求謝臨畫一個。
整個屋子,此時都被各式各樣的燈籠填滿,一束束燈光把屋子映照得像場溫情的夢寐,這夢披着柔軟的紅紗衣,讓人心動。
謝臨坐在點點朦胧燭影之中,他的眉宇在數十個微微泛紅的燈籠映照下顯得格外腼腆柔順。
門外孩子的喧嚣聲聽不到了。陸有矜走到他身旁——謝臨點了嫩綠色的墨,正在給一棵樹上色。他下筆細致,四周輪廓被收拾得很幹淨,那墨色半點也沒暈出來。
陸有矜站在謝臨身後,看他的筆東畫畫,西畫畫,看孩子們推門而進,拿了燈籠後興沖沖的跑出去……
天上的月兒在這一夜極為明亮,仔細望去,似能看到月中的人影。月光搖曳的灑進屋子,陸有矜聽見自己的心怦然跳動,他把手搭了謝臨的肩膀上,發絲偶爾在謝臨低頭的時候拂到他的手背,撓得人心裏直發癢。陸有矜偶爾擡起手給他指點指點畫。在這樣清麗的月夜裏,似乎所有的舉動亦沒有半分邪念。
在上元節之後,深柳堂的孩子們和謝臨迅速熟稔——對謝臨的稱呼由原來的一聲喂,發展成了臨哥哥,春寶像獨屬自己的寶藏被人發現般地激動,他偷偷對謝臨說:“哥哥,他們都叫你臨哥哥,只有我叫你哥哥。”
謝臨摸着春寶的小腦袋,笑了。
陸有矜為此事,還專門向謝臨道謝。
“因畫畫謝我?”謝臨笑着搖頭:“我從前只把畫畫當成自己的消遣,從沒想過我的畫還能讓這麽多人開心。上元節那天,是我近幾個月來最難忘的一日——那麽多人都找我要畫!我用畫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讓孩子們過了個不一樣的上元節。”
陸有矜凝視着謝臨——一棵小樹還沒長大時,狂風肆虐地吹過,他擔心這樹就要摧折。但一轉眼,那葉子還是有盈盈綠意,閃着晶瑩的露光。陸有矜坐到謝臨身旁,輕聲道:“是啊,孩子們都喜歡你,還是要多謝你……”
“是我要謝你。”謝臨突然出聲道:“我來深柳堂之後,差點被人送走吧?是你追上馬車把我救回來,還處置了一批人——孩子們都給我說了。還有……謝謝你從來都沒有打探我的過去……”謝臨喉頭滾動,眼睛都紅了:“我本是想給你說的,但你的身份……”
“沒事沒事……”陸有矜笨拙地擺着雙手,又舉起袖子給謝臨拭淚:“你家中的事以後有機會再講給我聽,如果不願,不提就好了麽!阿臨,我近來總有一種感覺。很多事情都不是虛設,也許就是一件你不留意的小事,讓你擁有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感受,過了一種之前從沒想過的生活……”
謝臨一怔,側頭沉思陸有矜的話。
“比如那天,你來奪我的簪子……”陸有矜的聲音不高,像是朦胧中的絮語:“若不是我們再次遇見,若不是你來了深柳堂,我就把你忘了……真沒想到我們之後能有這麽多的來往,但是,真好。”
謝臨只是久久的沉默,和陸有矜的奇妙相見的确讓他欣喜,但是他不禁又憶起重逢的契機,那代價足以讓他痛徹一生。
京郊 山寨
整整一個月,顧同歸是真正地一蹶不振了,和白遠争執後,他不再絕食,但面頰仍一日日瘦削得凹陷下去,愈發顯得形銷骨立。
他幾乎沒有和別人交流過,每日都只是癡癡地望着那把扇子,流淚,喃喃自語。
他不相信外界傳出的謝臨突發重病之類的話,他知道,謝臨的事情定和他有關
自責像一塊沉重的山石,讓他無法喘息。
顧同歸抖着手舉起梳篦,想把自己的一頭亂發梳通。
但手中這把粗糙的梳篦怎能抵從前的象牙玳瑁,稍一用力,耳邊已聽到竹子清脆的斷裂聲。
顧同歸全身顫抖,他竟沒有力氣擡起手來,把那細碎的竹屑從發梢上掃去。
一個人走過來,擡手拂落了他發上的幹竹屑。
那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份量,讓人莫名感覺到力量和溫存:“瞧你這模樣,誰看了都不自在。什麽事兒不能從長計議?往後有的是報仇機會……”
“我聽你的。”顧同歸突然揚起脖子看他,眼睛裏有清晰的決絕:“聯手也好,聽你的吩咐也好,讓我留下,和你們一起共事。”
他要攪動京城的風雲,即使無法讓那些人付出代價,也絕不能輕易翻過了事。
白遠定了定神,他真的答應了,自己心裏反而有幾分意外:“好!大好男兒,就該這般行事!”
山中的夜風漸涼,白遠估摸顧同歸也該餓了,便拍手讓人進來呈上食盒,邊親手布菜邊道:“小顧啊——你還是太小,遇到事兒總鑽牛角尖,哎,我這一輩子要是學你,非活活憋悶死!”
他見顧同歸似乎無動于衷,搖搖頭随手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教你個法子,對我們這樣的人尤其好用,喝酒,兩個人,一群人一起喝!一個人喝酒,是越喝心裏越冷,和旁人分着喝,才能覺出來,酒是暖的。”
顧同歸一怔,微微側頭看他,白遠背着光,舉着那酒盞,含笑比了個邀他嘗嘗的手勢。
顧同歸走過去,接過那杯酒仰脖幹了,腿一軟坐在白遠身邊,感受着身邊人的溫度,冷意似乎也不再蝕骨,他喃喃道:“果真,兩個人一起喝酒,暖和得多了……”
皎潔的月光落在山寨,恰巧照亮了那并肩對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