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賣畫
上元節過後,轉眼已到了立春,謝臨的傷勢基本痊愈,李太醫為謝臨做了最後一次檢查,笑道:“傷是全好了。以後小心些,別再受傷或用太多力便好。”
謝臨雙眸頓時靈動,迫不及待地扶着桌角就要往前邁步,但那腿腳卻使不上力,連裏面的骨頭都是軟的,總覺得下一步就要跌在地上了。
謝臨只得停下腳步,垂頭喪氣道:“怎麽還是不能走?”
李太醫反而嚴肅起來:“你現下只是外傷好了,至于雙腿能不能恢複如初正常行走,還有看你康複的狀況,平日不能懈怠,可以開始練習走動了。”
謝臨一聽心都涼了,本以為直接就能走能跳呢,只得朝陸有矜努努嘴:“快,攙着我走幾步!”
陸有矜上前一步攙住他小臂,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先坐下罷,也不急這一時!”
李太醫一出去,謝臨便靠在椅背上:“再過幾天,我就能下地行走——再也不用勞煩你抱我出去了。”
陸有矜心裏沒滋沒味的,嘴上卻笑說:“這樣最好,我也不願再幹這苦力。”
謝臨笑笑道:“我會輕放過你?恩,我又不認識人,練走路也少不了要你陪!”
其實他已經不像從前那般肆意,只有在陸有矜面前,才偶爾流露出過往的驕縱痕跡。
陸有矜真想捏捏那笑着的臉,摸摸那眉毛,那微彎的眼睛……
謝臨信手一拉陸有矜的衣袖:“對啦,帶你觀摩我這幾日的畫作!”
陸有矜垂眸看,是一個小雞雛兒,懶懶的蜷縮着身子,垂着眼皮,把嫩紅的小嘴兒埋在圓鼓鼓的肚子上。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陸有矜笑了笑:“這是個小懶雞。”
“是六子養的,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兩只小雞。我畫的是我喜歡的那只。”謝臨托着下巴閑閑地說。
六子是個啞巴,今年才六歲,被陸有矜在抄家時救了下來,此後便一直住在深柳堂。
“還不一樣?”陸有矜啞然失笑:“兩個雞雛兒也有喜歡不喜歡?”
“每次喂食的時候,那只雞就風一般跑過去,叨叨地只顧點頭吃,這只小雞好——就等那只吃完了才不緊不慢的去吃。”謝臨擡起臉,明淨的臉上帶着憨稚的笑意:“我總是把那只趕走,好讓它有的吃。”
陸有矜挪揄謝臨:“還嫌人家吃食兒時頭點的快。我看某人吃飯時,筷子頭下得也不慢嘛。”
再往下看,是一方水池,幾只淺紅的魚兒斜着,魚尾搖曳,明明是一幅畫,卻生動的仿佛能望見嘴正一張一合。
陸有矜拿起這畫審視良久:“這兩只魚是一對兒。”
謝臨湊上去仔細瞧了瞧,擡起頭望着陸有矜:“你怎麽知道?”
陸有矜道:“尾巴在一起嘛。”
謝臨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才啧啧搖頭道:“該誇你細致呢,還是該說你心思不正?”
兩人相視而笑,陸有矜繼續往下翻看。
劍影閃動,白梅飄灑,畫的正中,卻是一個衣袂翩飛的少年在練劍。
陸有矜翻來覆去地看:“這……是我麽?”
謝臨心一抖,把畫搶過來蓋在書下:“該畫的都畫完了,這……這張是濫竽充數,随手畫的。”
陸有矜看謝臨這個樣子,倒不願輕易放過他了,一展臂把畫拿回來,唇角含着笑:“這衣色和發飾都沒錯——畫得還挺細致。”
謝臨反倒不去争搶,坦然地坐在椅上道:“我畫畫很少講究題材,只是信手一畫。”
陸有矜又拿起那幾張家畜圖看看,了然的點點頭:“可不是,屈居鳥蟲之後。”
謝臨想起他畫這幅小像時的情景,又不免雙頰發熱。
那是兩月前的某個夜晚,他心思紛亂,想着江琛的話,實在無法閉眼入眠。随手拿起筆,在紙上糊裏糊塗地塗鴉,等那劍影凸顯,挺拔的身形從筆下躍然而出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畫了什麽——畫的過程中他不曾回想任何細節,落筆卻沒有絲毫停滞,衣衫發飾,細節斐然。
謝臨在燈下舉起這畫審視,畫中人乘着劍影,映着燭火,看着看着,謝臨倒是疑惑了——這個人究竟長在了哪裏,怎的不經思索就蹦出來了呢?
他擡眼看看窗外,夜色把月亮遮住,只有星星零落地挂在夜空。今夜,不會有人推開這扇房門,為他和春寶讀書了。
謝臨嘆口氣,蹒跚地移步挪到床邊,腿兀自抖個不停。他咬牙脫衣上床,卻久久沒有入眠——在他尚屬稚嫩的生命中,只和少數人親密。表哥,是和舅舅一般的親人溫存。沈均則是因為相同脾性的吸引,再加上年齡相仿,從而相知相交,除了離別時的晦暗,餘下的日子都是縱馬長歌,輕快灑脫。
那陸有矜呢?謝臨凝眸細想,他和自己認識的時間不長,卻已經在自己心中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了——他盼望着陸有矜的腳步,在短短幾個月裏,他已經能準确地辨別出他的步調。
但江琛說的那番話,又是那麽無禮和……羞恥……
謝臨翻一個身,又想到,他也經常瞧見江琛和那男人親密,想必也知曉男子之間的□□,他會如何想?會在心裏厭惡嗎?
那個夜晚,他第一次因為疼痛之外的原因失眠……
“你在想什麽?”陸有矜低沉的聲音響起,把謝臨拉出回憶。
“我……”謝臨停頓片刻開口道:“我在想每個人都在做事,我卻在這兒畫畫養傷,沒錢沒力,什麽忙也幫不上。”
這也不是謝臨編造的借口,這個事情已經困擾他很久很久了。
諾大的深柳堂,除了像他這般不能動彈,或是的确病重無法起身的,都能幹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就連六子,也每天去河裏挑水,給廚房送去。而不能幹活的人,家裏也大多會挑幾擔糧食或拿些銅板過來答謝。
自己,大約是深柳堂讓人側目的異客了吧……
陸有矜看着謝臨,他今日穿了淺青色的春衫,薄薄的布料從少年颀長的脖頸下妥帖地一溜兒順下去,皎然如帶了翡色的玉。陸有矜不知為何竟脫口道:“就當我金屋藏嬌罷,你安心養傷便好。”
謝臨卻聽不得這個,臉登時沉下去,倨傲地擡起下巴,俨然又變成貴重驕矜不可亵玩的模樣了。
“深柳堂本就是救人的地方,你好好養傷,便是正事。再說上元節時,孩子們的燈籠都是你畫的啊。”陸有矜又認真看了看那幾幅畫,笑笑道:“你莫要自怨自艾。真想賺錢也容易——我把這幾幅畫拿去買,就是一筆錢。”
謝臨皺起眉頭:“字畫清華,酬贈尚可,怎能去索要他人錢財?”
陸有矜一怔,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只是一張薄薄的紙箋,一個角落裏不明顯的小印,一個旁人口中的影子。但陸有矜在這時分明想起了這個人,也許他就是這般想的吧——所以摹寫的帖子都用了印,生恐別人拿自己的畫去牟取錢財。
沒曾想過了片刻,謝臨又沉吟道:“也可。若能賣了換錢,對深柳堂也是一樁好事。”
陸有矜倒是猶豫了:“你真要賣?”
“是。”謝臨舉起那張魚,仔細端詳了一番。對于自己的書畫的功底,他很有自信。但涉及錢財交易,他反而沒了底氣:“你說有人買麽?”
陸有矜接過畫:“你若想賣,我就幫你。”
“賣吧!”謝臨随即自嘲般笑笑:“這筆字畫算是學對了——誰曾想我還有賣畫為生的一日呢。”
他又想了想,把其中一張抽出。那張畫上是一個舞劍的少年:“這張就別拿去礙眼了,總之是賣不掉的。”
陸有矜故意微笑道:“景很美,怎地賣不掉?”
“因為景色中間……”謝臨伸出二指,輕輕搭在畫中人身上,把那練劍的少年完全掩住:“站了一個他啊。”
就這一瞬間,陸有矜猛地酥麻入骨——好似那手覆上的不是畫中人,而是他陸有矜!他只覺從頭到腳被兩個手指籠住,捏住……他的脊背,腰臀在這剎那都感覺到了手指的溫度,陸有矜的臉蹭一下通紅——這快感來得如此荒唐,強烈又可笑。
還好只是片刻。
還好謝臨低着頭,沒有看到身邊人泛紅的臉。
陸有矜肩負起賣畫這個艱巨任務——其實并不艱巨,若只是賣畫,陸有矜一開口,親衛府的下屬怎麽也會給他這個面子。
但是陸有矜不會開這個口。
都是溫婉鮮活的生命,被一雙善良的眼睛記住,被一雙精妙的手畫出。
他不會把它們随便賣出,不會把它們交到曾握刀劍的手裏,不會把生活的美妙交付給生命的屠夫。這畫屬于良辰美景,屬于尋常巷陌裏的一戶戶人家。
他要給每張畫尋覓一個最溫暖的所在,讓最恰當的地方收容這筆下的生命。
他去了德濟堂,黃色的小雞雛适合德濟堂。當然這幅畫沒有收錢。
陸有矜一步一回頭的走了。
祺兒看着陸有矜戀戀不舍的樣子,笑了:“您若舍不得這畫,就取下拿走看吧。”
有個畫上有個牛,他便賣給了巷子裏的人家,這家人樂呵的收下,正是春耕時節,家家戶戶都是愛牛喜牛的。這幅畫的确掙了兩個銅板。
那張小魚,陸有矜留給了自己。
輕輕摩擦着那幅畫,朱紅的墨色迤逦的暈開到他的拇指上,久久未曾褪去。
只是陸有矜最近也忙了起來,親衛府中向來和他一起搭檔共事的秦肅有了新差事,急吼吼地來找他:“陸哥,我接了個新差事,咱們以前的案子就全拜托你了。”
陸有矜唔了一聲疑惑道:“什麽活兒,怎的不叫上我?”
“我要去看看是不是有王孫流落民間,”秦肅唇角輕輕一勾:“你畢竟是前朝過來的人,也許上頭還是怕你有私心吧。”
陸有矜一怔,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都多久的事兒了,你們在鬧什麽?”
“還是場火……”秦肅揚眉道:“上頭覺得蹊跷呗,結果一查,嘿,你猜這麽着,那人還真沒燒在裏頭,八成被放走啦!”
陸有矜面露訝異:“馮聞鏡不是找了幾個月?”
“那天夜裏也是他當值,誰能保證他沒有欺瞞呢?”秦肅嘴角輕輕一扯:“章召不放心——還要派我去找找看。”
陸有矜唇角輕撇,淡淡譏諷道:“他可真是煞費苦心。你願意折騰,就去尋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