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均
陸有矜覺得自己瘋了,被那一吻折騰瘋了。
他以前也在意謝臨的笑,卻沒這般貼心貼肺的在意,如果他想當值後為那人買馄饨,那他這一天都會想他開門的樣子,接到馄饨的樣子,笑起來的嘴角。
他以前也在意謝臨的淚,卻不像這般無時無刻的在意,以至于一個人時總是在想,他在這偌大的京城,沒有一個能尋到的親人故友……他晚上會不會哭呢?
陸有矜無數次握緊雙拳,又無力地松開,第一次,他恨自己沒有力氣……
在知曉謝臨身份後,陸有矜告訴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墜崖其實是個幌子,那屍體究竟是誰沒人能說清,只是朝廷用來蒙蔽世人的借口罷了,讓他放寬心。
第二件事,卻和沈均有關。
“我給你帶來一個人來。”陸有矜一進深柳堂,就直奔謝臨的住處。
謝臨疑惑地目光停在來人臉上,此人穿了一件灰布衣衫,看起來像個普通随從,他并不認識。
“他是跟随江西巡撫進京述職的官員。”陸有矜道:“一進京就冒冒失失四處打探你的消息,還好被我撞見扣下了。”
“沈均!”謝臨驚呼一聲,心跳變得很急切:“你是帶了他消息?”
“殿下麽?”來人忙朝謝臨走來:“總算見到您啦,我們那窮鄉僻野,根本打探不到京城的消息,有人說您……病逝了,急得沈兄日夜想進京。這次來京,也是他托我打探你消息的!”
謝臨連聲道:“沈均還好嗎?真的到了江西?他最近在做甚麽?我很久沒收到他的信了。”
這人搖搖頭:“唉,他在江西的事兒真是一言難盡。沈相沒走之前還算衣食無憂,但沈相一走,日子逐漸艱辛了。您看我,還是前朝的進士出身呢,如今卻和沈兄一起做個微末小官——好點兒的官位出缺怎會輪到我們?我們這官做的真比百姓還苦上十分呢!”
謝臨一驚:“到底怎麽回事?”
說起傷心事,他的臉上籠上了濃重的苦澀:“江西在推行新政,春天讓百姓貸官府的錢,秋收時再以二分息收回——我們和另兩名舉人就是這登門讨債的小吏。江西的官員們想這地方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百姓最敬重讀書人,所以借我們的名聲讓債好讨些,苦讀的聖賢書,竟做了這般妙用,哎,可嘆啊!”
謝臨仰着臉,目光閃動。
“新政實施的地方并不多,但都是窮鄉僻壤——我們奉命挨家挨戶去讨債!這些貧瘠之地不少在山中,總是暴雨連綿,沼澤暗流遍地,行路艱難,我們一行四人外加一個仆役,吃了不少苦頭。”
他開始邊踱步邊感慨:“連日裏,我們趟着過膝的泥水在陡峭的山區趕路,每要跨過較深的湍急流溝時,都必須有個人跳到低地,讓別人借他的力上岸。你說誰願意當這個人呢?嘿,沈均卻願意——他總是把自己的手杖深深地紮到土裏,等固定好,就跳進湍急的暗流,一手扶住杖,一手把我們幾人挨個送上去,自己最後再到岸上!”
謝臨忙道:“這有危險麽?”
“您別小看這個活,有時暗流急,把人沖走是眨眼間事。和我們同道的讀書人,皆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遇上危險比誰跑得都快!那個本該做此事的差役也總縮在後頭!我氣不過,去和沈兄說此事。他卻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這人之前被水沖走過一次,撿回一條命,自然對水生出怯意,所以還是別讓他在水裏呆太久。我登時便想,這人怎麽……實在的有點傻氣?”
謝臨的心随着講述沉浮,五味雜陳:“官府沒為你們配車馬?”
“如今有了,但用的時候少,很多地方馬蹄會滑。”那人從陸有矜手裏接過茶盞喝了兩口,擡手擦擦額角沁出的汗珠繼續道:“路上的艱難卻只是我們苦楚的一半。最難還是要賬的時候,新政之下,百姓苦不堪言,連賦稅都收不來,更何況利息?我們又不是酷吏打手,只得硬着頭皮當說客,磨破嘴皮也收不上幾家錢糧。在上司那兒,唉,也讨不到好!”
透過這無奈的聲音,謝臨似乎看到了遠方不知名縣鄉中,衣衫褴褛的貧苦百姓在泥濘中掙紮,處處是悲恸的哀鳴聲。他的朋友,如同異客,在晦暗村落中孤獨地跋涉。
“我最感激沈兄的還是這樁事兒——那日回來,雖天色将晚,我還是獨自去了五裏外的湖邊洗澡,回去時,我思量何不走那條白日走過一次的近路——這條近路卻把我害了,怎麽說?這路白日和晚上是兩個面孔。”
“這路雖布滿沼澤,但上面不時有連綿的石頭。前半路還算順利,但半個時辰後天完全黑了,腳下是一團昏黑的深淵,布置好的石路再看不清。我在夜風裏顫抖着身子,愣是不敢憑模糊的視線跨到石頭上!只得硬着頭皮,準備在這兒呆到黎明!也不知過了多久,依稀發覺周遭的樹幹上竟有白光,還聽見有人叫我名字——您猜是誰,竟然是沈兄張着燈籠來尋我了!我和他雖是同僚,但也沒多深的交情,他卻這般助我。鋪路的石頭相隔多遠在燈籠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忙手腳并用地哆嗦着爬到沈兄身旁,差點掉下淚來!”
“從那晚後,我就鐵了心報答他。每逢他再跳到低地裏,我也一起跳下!浪流或泥沙一洶湧,我都牢牢抓住他的手!總之,我不會讓他受欺負!”
“謝謝你。”謝臨的手在袖中顫抖不停,他已完全沉浸在來人的話語中。半晌,他深深地一揖到地:“謝謝你沒讓他一個人站在泥裏,謝謝你想幫他袒護他,謝謝你進京不忘打探我的消息……我……”
說到最後,謝臨眼圈泛紅,胸膛起伏,除了口口聲聲道謝,竟張口無言。
“無妨無妨。”那人忙道:“不過殿下您怎麽在這兒呢?是出了什麽事兒麽?”
謝臨思索了片刻才道:“沒什麽事。到了江西,你只需報我平安就好,另告訴他,若有機緣進京,尋我可去京郊深柳堂——切記不要對旁人說起。”
“您放心!”那人正色道:“我定轉達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