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夜

兩個吻過後的這些日子,兩人似乎又恢複了昔日的關系。

但彼此心裏都知道,某些情愫是不可能壓制下去了。

謝臨練習走路已逐漸熟稔,他亦不願讓陸有矜陪。

陸有矜嘴上應着,卻管不住自己的腳步,每每看見謝臨不甚平穩地走出門,就沿着一壁的青瓦粉牆悄悄相随。

他看着那身影吃力地走過小橋,走過搖擺的秋千。謝臨走路時跛得不輕,但他從衣領中露出的脖頸依然纖長雅致,腰背的弧度也挺秀如竹。

他走累了,倚在矮矮的橋欄上,從陸有矜的方向看去,他似乎擡了擡手,興許是撫去落在眉眼上的楊花,或者,只是擦了擦額上的薄汗。

人們的低語聲從四周傳來,即使在深柳堂,這樣的少年也能引起周遭一陣嘆息。

陸有矜皺皺眉,遠遠看見謝臨很無助地側了側頭。

陸有矜壓制住要上前的沖動,快速走回那垂着花曼的青瓦牆旁等待。

當謝臨回來的身影一出現,他才仿若無事地含笑迎上去:“毛峰煮好了,我們回去吧。”

分享了秘密的少年更加親密無間。謝臨不再吝啬,他的回憶有很多,他越來越想和陸有矜分享無數細節。

喝茶時,他會講起從前春日煮茶時的趣事:“泡茶,吹笛,以前的春天我最愛幹這兩件事,哦,不對,還有睡覺,嗯,吹笛的時候楊花滿路飛,和今天看到的很像。”

陸有矜笑着道:“你現下笛子不再吹,睡的覺卻比以往更多。”

謝臨眨眨眼:“吹笛要有時機。沒有知音,懶得吹笛。”

陸有矜眼中的笑意頓時消失,冷着一張臉不再說話。

謝臨斜眼一看,颠颠兒地拉住陸有矜的衣袖搖:“喲,有矜生氣了?”

陸有矜眼皮都沒掀:“不曾。”

但是謝臨知道陸有矜生氣了——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嘴角會有一個弧度,說話的時候有,聽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有,笑起來的時候弧度漸深,不笑的時候便是微微上揚。

現在那個弧度消失了,就同自己第一次見他時,沉靜而冷漠。

“你說你,站起來那麽高的漢子,怎麽說句這個就拉臉子?”謝臨偶爾氣氣陸有矜,卻沒曾想這次陸有矜不再反唇相譏,反而真不理自己了。

“可你的确不吹笛了。”陸有矜冷臉的時候很嚴肅。

“我是懶得吹。”謝臨逗陸有矜,伸手對他比劃了一下:“你想啊,如此風華的男人坐在我面前,每日都有說不完的話,哪兒還有時間吹什麽笛子?”

就這麽一句話,陸有矜便又扯扯嘴角,笑了:“不是因為我不通音律?”

“自然不是。”謝臨把原想搭在陸有矜大腿上的手從空中收回來:“通音律的人很多,你不通音律,卻有別的本事……”

通音律的人很多,能讓我心跳到睡不着的卻只有你一個啊,這還不算本事嗎?

誰知陸有矜卻一副不善罷甘休的樣子:“什麽本事?你和他們經常一起撫琴作畫吧……而我,并不會這些。”

謝臨輕咳一聲,又不能直說,只一本正經道:“別去想他人,他們把山河畫在紙上,而你要把山河納入版圖。”

說完這句話,謝臨就開始心疼——心疼陸有矜不知自己有多好。謝臨正暗暗立誓,在以後的日子裏要把陸有矜誇成京城一枝花呢,沒提防手卻被人蠻橫地扯了過去……

謝臨一驚,正想開口說話,沒曾想李太醫一腳踏進房門:“快快快,你們別在這屋裏逗留了,先出去再說。”

謝臨和陸有矜對視一眼,忙跟随李太醫走出屋門問道:“太醫,這是怎麽了?”

“哎喲,出大事兒了,你曉得和你們同住一屋的那個男子吧,他……他人沒了!”

“沒了!”謝臨眉頭緊鎖,驚道:“他前幾日不是因為發熱嚴重剛搬出去的,怎麽就沒了?”

和謝臨同住一屋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嘀咕着自己兒子将要來看他,不厭其煩地問屋裏的人他顯不顯老。

就在衆人不耐煩到極點的時候,他那遠方的兒子終于現身了。

結果父子重逢了沒幾日,這男子就開始發熱,聽說深柳堂有人和他同時發熱,不過并沒有人過多在意。

“一言難盡,你們還知道和他同時發熱的那五個人吧,有三個今日一起沒了!唉,總之,這次的病好像不是普通的發熱……”

這話一出,陸有矜和謝臨的臉立即發白,在春日,多人因發熱而死未免不吉。

陸有矜全身發冷,他拉住李太醫:“您實話實說,如今是什麽情形?”

李太醫滿臉凝重:“我也不敢斷言,但這病來勢洶洶,不容小觑。”

陸有矜眉頭緊擰,邊思索邊道:“既然病況還未明了,就不宜讓人知道,免得流言四起。但防護亦是半點不能疏忽,我去督促竈臺燒艾葉,再遣人打掃出這幾人的屋子,焚燒衣物。

李太醫道:“公子所言甚是。”又疑惑道:“您年紀尚輕,怎的知曉如此清楚?”

陸有矜默然半晌,才簡短道:“幾年前那場……瘟疫,我就在軍中。”

李太醫點點頭,他也聽聞過那場軍中的瘟疫,這句話背後的血淚和心酸,他卻知道不宜多問了。

陸有矜去爐竈上備下幾大缸水,和艾葉一起煮沸後分發給深柳堂的衆人,囑咐他們清洗衣物和沐浴。

深柳堂在片刻功夫已亂成一團,大家在門前排成一隊,拎着木桶眼巴巴地張望,看見陸有矜出來,憂心忡忡地争相問道:“陸公子陸公子,那幾個人到底是什麽病症啊?”

陸有矜略一猶豫,懇切道:“還沒有确診,大家放心——若知曉了,定會告訴大家。”

人群頓時嘩然,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

“大家先不要自亂陣腳。”陸有矜聲音提高了幾分:“回去後注意防護,定能無事。”

議論聲漸小,大家都謹慎地打水,再去一旁領丹皮甘草等中藥,誰都不知道有沒有用處,但每個人都悉心的問詢服用的克數。再潦草對待生活的人,面對生死,也是一絲不茍。

剛吐嫩芽的柳樹随風飄拂,渠水也清透見底,衆人的面上卻已有隐憂。

安撫了衆人,陸有矜又去了那幾個人生前居住的屋子。

上上下下都灑了艾葉水,又焚了兩人生前穿過的衣物。

看着那藥童把身子扯地老遠,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柳樹枝挑起衣服去燒。陸有矜不免心驚,腦海中刻意深藏的畫面被再次翻出,難道,難道深柳堂就要在這個春天面臨一次滅頂之災?

忙完這一切,已經到了傍晚。他沒有吃上幾口飯食。

李太醫把陸有矜一日的辛苦都看在了眼裏,勸說道:“您歇口氣,去吃幾口飯吧。”

陸有矜搖搖頭:“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他的另有要事,就是去看謝臨。

謝臨和春寶,江琛都搬出了那間屋子,一人一間住進了後院的杏花池畔。

當陸有矜趕到的時候,謝臨正呆呆地站在池畔出神,夕陽把他的身影染上愁悶。

在深柳堂上下,也許只有謝臨一個人每日沐浴。

從前,陸有矜常笑他:“你若把每日沐浴的執念用在別處,何事不成?”

謝臨輕輕一笑:“不沐浴總是睡不好。”

“壞毛病。”陸有矜含笑搖頭,對謝臨這習慣不置可否:“若在戰場上,連喝的水都沒有,哪兒有水讓你每日洗澡?”

“我又不上戰場。”謝臨翻翻白眼,停了停又擲地有聲:“若真到那時候,你一月不洗,我能一個半月!”

“那我們就不要打仗了,用臭氣把敵軍薰跑。”

謝臨笑得眉眼彎彎:“你可以在你爹那小藍書裏補上這條必殺技:多月未浴,臭氣熏天,敵軍潰散,遂得勝。”

陸有矜總看父親留給自己的兵法,因為封皮是藍色的,謝臨就叫他小藍書。

但今天陸有矜一看見謝臨就急道:“你沐浴了嗎?”

謝臨眼光一閃:“怎麽?”

陸有矜道:“給你來送水,艾葉燒的。”

“沒事吧?”

“今日燒了好幾缸水,讓所有人都洗漱了。唉,但願無事。”

謝臨不再說話,他的心沉沉墜落,被憂慮塞滿。

“去洗澡吧。”陸有矜拍拍謝臨的肩膀:“先別想那麽多。”

新月漸出,數抹暗黑的雲籠罩住小院。

“你今日一直在忙這事?”謝臨邊和陸有矜說話,邊背過手開始解束發的帶子。

“恩,讓竈上燒了水,還去那兩人的屋子裏看了看。”

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偏偏凡事都深思熟慮,一絲不茍。擺弄半晌,謝臨的手直發酸,那發髻依然絲毫不動。

陸有矜笑笑,邁開長腿繞到謝臨身後。發帶被靈巧地一扯,頭發散開,落在肩上。

就在這一瞬間,兩人同時想到了仿若隔世的遙遙初見,在燈下兀自相視而笑。

陸有矜悠悠嘆口氣,語氣裏帶了追憶:“就你這手段,還想在馬上奪簪?我站定了讓你取,你也不一定能拿到手吧。”

謝臨委屈又自慚地低了頭道:“每日解發帶都要小半個時辰。”

“你是被人伺候慣了。”陸有矜拿着發帶,在指尖稍一把玩,放在了桌上:“而我呢,救了個爺,自然要把他侍奉周到。

這番話說的坦然而親切,謝臨卻覺得,一到晚上,陸有矜低沉的聲音被燭光染上了不可言說的暧昧。

陸有矜笑笑,轉身就要出門。

“有矜。”看陸有矜擡腿要走,謝臨忙支支吾吾:“你……回去也要洗個澡。”

“自然。”陸有矜笑,瞅着謝臨一臉認真的樣子:“怎麽?非要親眼瞧見才放心?”

“你莫輕心。”謝臨意識到瘟疫和生死有關,和別離有關。看着陸有矜笑的樣子,突然就開始慌張。這麽一個對他笑的人,也會……他散着發跑到陸有矜面前:“你今日在外逗留那麽久,今後別穿這套衣裳了。”

“我知道。”陸有矜靜靜聽完,輕聲道:“你不用挂心我,這幾日一定要留意自己的情況……我記得你和那人接觸的也不多……”

“放心。”謝臨雙目澄澄地看向陸有矜道:“他一發熱就搬出去了,想必不會有事。”

言畢,謝臨看看窗外,暗沉沉的庭院中,只有自己的燭火是唯一的光。以往陸有矜來時還會拿着燈籠,這次卻是空着手。

謝臨想了想,去箱子裏翻找出個燈籠——精致小巧的蓮花燈,是上元那日剩下的。

謝臨用燭火點亮蓮花燈芯,把這如豆微光放到陸有矜手裏。

撩動的光影浸透他沉靜的臉龐,雙眉修長,鼻梁挺直,真是耐看。

“阿臨,怎麽了?”陸有矜看謝臨久久凝視着自己不說話,輕輕叫了聲。

謝臨雙目灼灼,直白道:“沒什麽,突然不想移開眼睛。”

陸有矜捧着那朵花愣住,臉龐被那瑟瑟閃爍的燭火映照地泛紅——他知道謝臨好看,自己總是偷偷看他。難道謝臨也覺得自己長得好?對于自己的樣貌,陸有矜從沒過多在意。但當謝臨誇他,他竟然因為興奮羞澀耳朵登時發熱!只得支支吾吾道:“是麽?我也算不得好看的男子……”

“誰說的?你好看!”謝臨直接打斷他。

陸有矜倒紅了臉,進京之後,每日都見到勳貴子弟,他對自己的外貌,裝扮很難有從前一般的自傲。

捧着那盞蓮花燈,陸有矜面紅耳赤的掩上門走了出去。

謝臨打開窗戶,春夜月明,所有的星星都挂在這一扇窗外,陸有矜挺拔的背影穿過夜色,那蓮花燈中的燭火,終于漸行漸遠,再也望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天計算機考試更新不正常了一段(隔了将近一周),現在還是恢複1-3日一更

麽麽,抱抱看文的寶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