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嘴角

六子是整個深柳堂最孤獨的人,他不會講話,每天除了偶爾和春寶一起讓謝臨教畫畫,就每天怯怯地躲在屋子裏。有時候,陸有矜陪謝臨出來練習走路,時常常看到柳樹後頭露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看兩人走近,又倏然消失。

這個年僅六歲的孩子孤獨太久,迫切地想讓自己的身畔可以有一個人。那個人,不需要和他交流,只需要站在自己身邊就好。

但上天并沒有垂青這個可憐的孩子——六子病倒了,他的症狀和之前的幾個人一模一樣,先是渾身乏力,繼而頭疼欲裂,高燒不退。有時還嘔吐不止。

随着六子一起病倒的,還有三四個人,幾個郎中日夜診治。終于,幾人在商議後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瘟疫了。

幾年前軍中突發瘟疫,死人無數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深柳堂的人們如遭大敵。這裏再也不是一方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反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間地獄。

陸有矜已經多日不去親衛府,他每日奔走在各個院落中間,統籌各種事宜。

今日一大早,陸有矜剛到了前廳。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就進來了,恭敬地叫聲:“陸公子。”

“噢!”陸有矜回過神,看看眼前的人:“找我有事?”

這人家境貧寒,幾年前腹瀉不止,差點沒了小命。被深柳堂救治痊愈之後,就留在了深柳堂當管事,幾年過去,已經是能撐起半邊天的人物了。

“嗯。”那人不看陸有矜的眼睛,只低頭道:“我爹身子最近不太爽利,家裏的人想……想讓我早日回去。”

陸有矜一怔,頓時了然。這家人定是知道深柳堂出了事,想把孩子早日接回去。

這幾日,背後有家的人走了不少——家裏雖說困難,但瘟疫畢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寧可回去艱難些,也不願讓孩子在深柳堂住。

但是這人在深柳堂幹了多年,各種瑣事得心應手,就這麽走了,陸有矜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他只能點點頭:“既然你家裏想讓你回去,你就回家去吧。”

“公子,”那人有些羞赫地拿出一個布袋,放在桌上:“這點錢,就當小人報恩的……”

“別這樣。”陸有矜雙手拿起布袋遞給他,很客氣地道:“你在深柳堂這麽些年出了不少力,怎麽好收你的錢?拿去吧,給家裏人添置點兒東西。”

那人執意不要,嘆聲長氣,終究離開了。

看着那人遠走的背影,陸有矜久久未出一言,風雨欲來的陰霾壓在心頭,他卻半點力氣使不出。

門外依舊是草木深深,桃柳明媚,可陸有矜看在眼裏,卻不由打了個冷顫——再也沒有什麽比春天更恐怖,披着誘人溫婉的衣衫而來,卻在溫暖中了無聲息地抽走那麽多人的生命。

這人的離去只是個開始,數不清的藥童過來,都說要離開。

有家的,說是回家。沒家的,也不願意呆在這裏——寧願出去闖蕩,好歹掙一口飯食,保一條小命。

也有一些人,因為深柳堂的救命之恩,執意留下,共度艱辛。

對于要走的,陸有矜憂心人手不夠,對于留下的,陸有矜又憂慮自己保護不了他們的安全

或走或留,對陸有矜來說,都是艱難和折磨。兩天之間,他急得嘴角生了瘡。

“有矜,哪兒還缺人手?”謝臨終于吃力地走到了深柳堂的前院——陸有矜正吩咐深柳堂的人曬被洗衣。

“你怎麽到前面來了?”陸有矜一看見謝臨就火冒三丈:“誰讓你出門的!”

“怎麽?”謝臨挑挑眉,冷哼一聲:“我又不是你養在後院的人,出門還要征求誰同意?”

“回去!”陸有矜沒功夫和他說笑,扯着潰爛的嘴角吼他:“去自己的院子裏別出來,晚上我去給你送水。”

謝臨平靜的道:“我要幫你。”

“你回去吧!”陸有矜繞着圈子踱步,不讓謝臨說下去:“求你別再讓我分心行麽?”

“你不用分心!”謝臨堅決道:“我又不讓你照料。”

陸有矜不說話了,面上現出惘然,側首靜靜的看向謝臨,謝臨揚起頭,和他四目相對。

飛鳥依人,身後便是情致婉轉的春光。謝臨的目光很平靜,也很堅毅。

陸有矜終于不再反對,猶豫半晌道:“你可以幫忙,但是你不能進那個屋子,也不許跟着我。”

“我可沒說跟着你。”謝臨說着就拿起銅盆,要打水給陸有矜洗臉。

“我來!”陸有矜忙把盆子搶到手裏——讓謝臨打水,他說不出的別扭,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知曉了謝臨的真實身份,還是因為自己伺候他慣了,抑或兩者皆有:“我自己習慣了。”

茶壺裏一滴水也沒,謝臨皺着眉頭去泡茶。

來不及擺弄點茶分茶那一套了,謝臨第一次匆匆洗了遍茶葉,就直接把水倒在杯子裏,陸有矜洗了臉過來,咕咚咚的連喝了好幾杯。

這般粗劣的茶,莫說太子,擱在沈均身上也絕不會喝的。但是陸有矜卻喝的這般甘甜,他不挑剔,也品不出茶的好壞。但是就連這簡易的茶水,這幾日他也沒能喝上幾口。謝臨忍不住伸手蹭蹭陸有矜唇上絨毛處的水珠,又疼惜地輕觸那腫爛的嘴角。

“我要走了。”陸有矜沒意識到這個動作的親密,他忙得焦頭爛額:“我騎你的追月出去一趟啊。”

“幹什麽?”

“我去通知附近的人家,他們都還不知情呢,讓他們多些小心。”

“去吧。”謝臨停了停,沉吟道:“我幹什麽?”

“你……”陸有矜本來又想說你回房去,看了謝臨殷殷盼望的眼睛,轉念一想道:“你去竈臺!督促他們燒水煮艾葉吧”

陸有矜對自己的機智佩服的五體投地——竈臺是最安全的地方,艾葉的熱氣熏染在他們身上,等于是時時刻刻都在防護。

把謝臨安頓好,陸有矜終于放下心來,騎上追月前往各家各戶報信去了。

剛打馬出了深柳堂,便聽到後面有聲音喊:“公子,公子……”

陸有矜聞聲回頭,竟然是李太醫騎着個瘦馬出來追他。陸有矜面露疑惑,驅馬上前道:“李太醫,有什麽事兒麽?”

“公子……”就是騎馬,李太醫也累得喘籲籲:“公子萬不能去報信啊!”

“此話何意?”陸有矜皺眉

“公子,你想想。消息一旦走露,人人談疫色變,為了保住自己的安危,說不定會使出什麽手段。到時候恐怕深柳堂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我們都要遭殃啊。”

“你把人想的太不堪——他們小心謹慎也就是了,怎麽會對付深柳堂?”陸有矜想了想道:“那按你的意思,就幹脆瞞着外面的人?”

“那倒也不是。”李太醫思索着道:“公子可以先下令渠水停止買賣,水源一斷,就沒有途徑可以傳播——深柳堂地處荒郊,離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三裏有餘,也沒什麽大礙。”

深柳堂的渠水在京城很有名氣,專門來買水的人家有很多。這也是支撐深柳堂的一大筆收入。

“瞞着他們不妥。”陸有矜想了想道:“李太醫,我問你,你能肯定自己控制得了病情?”

李太醫一怔,不再說話。

陸有矜語氣轉緩:“我們也不曉得今後究竟是何狀況。既然病情明朗,有何不可對人言?讓他們早做防備豈不更好?”

李太醫皺着眉,突然想不起該如何措辭了。陸有矜搖搖頭說了句:“您回去罷。勞您辛苦了。”

說罷便調轉馬頭,獨自遠去。

到了申時,陸有矜才回來。

“累了吧?”謝臨把毛巾遞到他手裏:“擦擦手再吃飯。”

毛巾上是淡淡的艾葉味道,溫熱的捏在手裏,像是妥帖地覆蓋在心上。陸有矜凝目看向謝臨——他換上了一身短褐。是以往從沒有過的裝束,看慣他一領長衫,今日倒是新奇。

平常人穿短褐難免粗笨貧寒,但陸有矜卻發現謝臨穿上這衣裳別有趣味——短褐的上衣将将蓋住臀部,兩條平日裏遮掩在袍中的雙腿顯露無遺。那上衣的帶子把腰身紮得很是貼合,越發襯的窄腰一束,雙腿修長。那朵夏夜的茉莉,終于褪掉繁瑣的雜葉,露出了誘人的莖幹和花苞。

陸有矜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謝臨腰臀之間游移,卻還裝作無事的樣子問道:“你吃了麽?”

“等你一起。”謝臨格外殷勤地掀開扣菜的蓋子:“你再不來菜就要涼了。”

陸有矜不吃飯,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謝臨看。

謝臨終于注意到陸有矜灼灼的目光,疑惑道:“你還不餓,怎麽一個勁兒盯着我?”

陸有矜疲倦地笑笑端起碗,剛想開口。跑來一個滿頭是汗的藥童,結結巴巴滿臉焦急的對陸有矜道:“公子,您去外面瞧瞧吧,又出大事了。”

兩人心裏咯噔一聲,同時站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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