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送君千裏

在謝臨走的前幾日,江琛先行告辭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四海為家,何等快意,又怎會在深柳堂擱置太久。

謝臨和陸有矜雙雙前去送行。

江琛的小情兒平日神出鬼沒,如今終于也露面了,聽說叫趙柏。他向謝陸拱手道:“這次江琛落難,多謝二位搭救。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以後若有事,也請二位直說。”

陸有矜亦拱手正色道:“趙兄好意,有矜在此謝過。但深柳堂本是救人的地方,并不希圖回報。二位言重了。”

謝臨噙着一絲笑在旁沉默,趙柏說得動聽,但一出深柳堂天大地大,即使真有事求助于二人,又要去何處尋?很多話,都只是某些情景之下的脫口而出,許多諾言即使出自真心,也無從作數。

但陸有矜的目光很誠摯,他救過數不清的過客,又一一送走。他的心裏從沒渴求過回報嗎?甚至當他人不告而辭時,他也會坦然以對嗎?

謝臨凝視着陸有矜,任憑思緒翻飛。

“謝公子。”謝臨回過神,才發覺趙柏關切地望着他:“你的腿疾可怎麽好?”

雖說隔了這麽久的時光,謝臨依舊難掩失落:“平日走路勉強無礙。餘下的只能自己多注意了。”

“我們二人必在前行路上為公子留心名醫。”

謝臨笑笑:“李太醫的醫術已是高明,我的腿不在于醫術,還要平日裏多加修養鍛煉,只是我太懶,總是不願意難為自己。過幾日離開深柳堂和有矜,就更沒人管束了。”

江琛和趙柏對視一眼,再看陸有矜無精打采的模樣,皆在心裏暗嘆一聲。趙柏心中一動,也想幫陸有矜達成心願:“謝公子何必非要離開?你和有矜在深柳堂這世外桃源彈琴賦詩,相伴四時,豈不是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他刻意強調最後四個字,陸有矜握着缰繩的雙手驟然一緊,面色逐漸漲紅。

江琛輕笑一聲,肆無忌憚的直白打趣道:“謝臨你好狠的心,你只說離了有矜,卻不想有矜此生還能不能離開你喲。”

陸有矜心思被外人看穿,窘迫道:“江兄休要戲言!”

說罷,又忍不住偷觑謝臨一眼。

謝臨淺笑以對,裝作沒曾聽懂二人的弦外之音。

寒暄幾句,兩人引缰打馬而去。長空如碧,風煙俱淨,少年并辔而歸的背影灑脫快意,令陸有矜和謝臨長久注視。

他們都在豔羨,豔羨趙江二人的天涯為家,白頭不離。甚至并辔騎行,都是他們此刻無法做到的事情。

謝臨站了許久,腿已經痛到無法自己邁步,陸有矜用肘部托住他的手,讓他扶着自己慢慢挪動步子。謝臨的腿抖個不停,走一段路要緩半天,但他終究不讓陸有矜抱他。

陸有矜心裏升起歉疚和心疼,如果沒有那場陰謀,他們也可以像江琛二人一樣,在那明快的天空下策馬追逐吧。他們并辔的經歷,也就秋日去谛音寺那一次。他這個樣子,想去看黃山和北方的螢火,又談何容易?

謝臨要離開深柳堂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那場“瘟疫”中被相助過的人都來鄭重地向謝臨答謝。

兩日後,謝臨終是收拾好行囊,到了要離開的一日了。

除了那株仲冬獨開的梅花,在夏日裏只剩稀疏枝條,梅苑依稀還是初相見的模樣。

在将近一年的日子,他就是在這裏和春寶聽陸有矜讀了一首又一首的詩和書,在這裏看他練劍,院中每棵不起眼的樹,都曾在他學走步時攙扶過他。在寸步難行的日子裏,他無數次地支起窗扇遙望陸有矜的身影,從冬日的瓊英碎玉到春日的柳絮漫天,他好似把一生的眼淚心跳都投擲在此地了……

本該風雨飄搖的苦寒歲月,卻如淡墨般溶化在這所院落的春日之中。

深柳堂的兩側遍植柳樹,今日兩樹之間都站了人,或是謝臨的點頭之交,或和他有過幾面之緣。

衆人皆知是這個眉目間尚有稚氣的少年挽救深柳堂于危難之時,因此都懷着感恩之情沿路相送。

“真要走了麽……”

“一路小心……”

“想着回來看看……”

謝臨頻頻點頭作答,起初還不覺有異。看着或陌生或熟悉的臉上卻都是一樣的牽挂祝福,忽感鼻中酸脹,眼淚就要落下。

正當這時,陸有矜悠悠玩笑一句:“在深柳堂,你還是第一個享有如此待遇的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柳樹盡頭,就是深柳堂的邊界。

正是午飯時刻,謝臨久久地回望被袅袅炊煙覆蓋的深柳河塘,直到離開的這一天,他才驚覺自己對此地的眷戀已超過任何地方。

那陸有矜呢,如果有天和他分離,自己又将如何?

謝臨忙移開視線,不讓自己去鑽牛角尖。

孩子們卻依舊不肯回去吃飯,一個個低着頭勤勤懇懇綴在謝臨身後,像跟了一群小尾巴。

謝臨蹲下身子,擦擦六子小臉上的淚珠,又摸摸春寶的臉,擠出失落的笑意:“等春天來了,哥哥就回來給你們畫風筝。”

“既然有心,何必非要等到春日。”陸有矜凝目遠方,意有所指:“人生天地之間,忽然而已。又有多少時日能浪費?別讓孩子等你太久。”

孩子們環住謝臨的腰擡起小臉情真意切地道:“臨哥哥,夏天可以畫扇子,春秋能聽笛子,冬日可以畫走馬燈。我們要和臨哥哥一起玩……”

謝臨和陸有矜對視一眼,俱帶笑意。

和孩子們依依惜別了半個時辰,才哄得他們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深柳堂。

陸有矜的離恨之情和情思悠悠也都在這一鬧一笑中消磨些許。

天際微雲半卷,幾只孤雁飛向浩渺無際的天邊,再也望不見。

陸有矜解開了追月的缰繩,行李都已提前運往住處,因此得以輕裝簡行。二人各騎一匹馬,沿路而下。

過了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兩人才換到早已等待在這裏的馬車中。

一撩簾上車,陸有矜就開口道:“他們不舍得你就能又抱又親,我呢?”

“還和孩子較真。”謝臨把袖子利落一卷,豪邁地把手伸過去:“親吧!”

陸有矜輕輕握住謝臨遞上來的手,半晌才湊到唇邊,珍重而緩慢地碰了碰。

謝臨仰首,四目相對,一雙深切而專注地眸子正凝視着他,其中的情誼明目張膽地讓人心跳。

馬車在夏日郊外飛奔。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與飛兮,使我淪亡。”陸有矜俯低身子,英氣的眉眼在此刻漾起無奈和柔情:“有時我想,和你還是分開的好。”

免得哪日一個忍不住,把你按在床上硬辦了……

陸有矜突然憶起一樁心事,道:“阿臨,你可想表哥?”

謝臨蹙眉,不知陸有矜何意:“自然日日不曾忘懷,但也無計可施。好在表哥安全,我也放心不少。”

陸有矜緩緩道:“凡事總有法子可想。”

謝臨還沒聽清陸有矜說什麽,馬夫就在外頭大喊一聲道:“二位公子,地方到了!”

今日的京城天朗氣清,卻不至于汗濕重衫,謝臨下車後,張望着街邊店鋪行肆,絹布店,糧鋪,樂器行……

不知為何,謝臨突然回想起那日萦繞瓜子炒豆香氣的小巷,他始終眷戀的人間味道,再次重現眼前。

陸有矜拍拍謝臨的肩:“進宅子裏看。”

宅子前幾日剛看過,今日的家具更齊全。謝臨視察完畢,歪在圈椅上道:“哪裏都順心,只擔心吃飯!”

“附近館子也多,你不用生火,我和你一同吃就行。”

謝臨眨動眼睛:“能不能找個小丫頭處理家事……”

陸有矜亦轉轉眼珠:“我看沒必要,吃飯的事兒我來辦。你又沒個媳婦兒,能有什麽家事要處理?”

“……你有空閑時間?”

“也近。”陸有矜笑笑:“我沿着曲巷來也就半盞茶的時間。”

謝臨點點頭。

陸有矜道:“你還準備經營點生意麽,或是有哪些念頭?”

“我還有五十兩銀子,今日何必為明日的事操心。”那五十兩銀子是皇帝賞給他的,謝臨懶散的說:“沒有規劃才酣暢有趣嘛。”

陸有矜提着衣領把他從圈椅上抓起來:“你總讓我想起軍營裏那頭大懶貓,甭管外頭怎樣風吹草動,它每日皆是伸懶腰打盹。”他的手指觸到謝臨汗津津的脖頸,就忙松開手去尋折扇納涼:“想去周邊看看麽?”

謝臨看一眼為自己乖乖扇風的陸有矜,又擡頭望眼餘威猶存的日頭道:“再過兩個時辰罷。”

等到日影垂垂,暮霞西墜,兩人方才起身,各自換身衣衫,搖柄折扇緩步而出。

賣沙塘綠豆和鹵梅水的冷飲攤主正焦急叫賣,一夜之後,冰塊就要盡數融化了。

陸有矜拉着謝臨,為他詳細講述哪個店鋪的醬菜美味,哪個店鋪的羊湯正宗。

謝臨擺弄着折扇笑道:“枉我在京城住了十幾年,一出來才發覺還有這麽多店不知曉呢。”

陸有矜微微一笑:“這離宮城不算近,你在閑逛時倒不必提防會偶遇故人。”

兩人邊說邊走,謝臨忽停住腳步,趙家白兔的賣針鋪子裏,一人端坐其中,這人的手肘處貼了塊兒不規則的補丁,衣衫卻很整潔。拿着根湖筆,正在紙箋上埋頭寫字呢。

謝臨進去看了兩眼,詫異道:“這人怎麽在店裏寫字?”

“代寫書信。”陸有矜悄聲在他耳邊說:“大約是為生計所迫。”

謝臨饒有興致的看那人調墨寫字,似乎找到了致富的門路:“你方才問我想做何事,那我改日也來這店裏,每日運筆作書,怎樣?”

陸有矜濃眉一挑,吃不準謝臨是說笑還是真有此意:“寫字你是在行,可錢并不多啊,再說你不介意賣字麽?”

謝臨合住折扇,輕敲陸有矜的額頭:“既能練字,又能助人,這等好事我為何會介意?”

路邊的行人都往謝臨身上打量,似是被這個眉目飛揚的俊秀少年吸引,等看到他微微發跛的腿,又都同時面露遺憾和探尋。

謝臨的眼神驀然黯淡,登時閉口不言,下意識想停住腳步。

陸有矜不動聲色地牽起謝臨的手,挺胸離開人群。

“莫要理會那些人。”等二人轉過巷口,陸有矜才停住腳步輕聲道:“阿臨,別因他人的側目就改變自己的步伐,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來啦,還有小寶貝們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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