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争如不尋

謝臨想了想道:“那我也要寫字。”

陸有矜胸口一滞:“這人多眼雜,被看到……”

謝臨輕笑:“是誰說不理會旁人側目的?”他随即搖搖頭說道:“罷了,我本也不願出門,随口一說。”

這聲像嘆息般的罷了讓陸有矜瞬間湧出沖動,他心道,總不能躲藏一生一世,阿臨好不容易想和外人打打交道,我又怎能畏首畏尾,誤了他的心願。再說,我總能暗中護着他。他有了主意,反而認真道:“你要想試試就來吧——白等幾個時辰是常有的事兒,你受得了這拘束。”

過了幾日,陸有矜就和謝臨一同把桌子安置到趙家白兔針鋪對面——那裏沿街搭了一溜兒涼棚,相隔兩米就有一張桌子,每桌後頭都坐着一個男子,等待接抄抄寫寫的活兒。

陸有矜悄悄給了趙家掌櫃和周邊書攤銀兩,讓他們多加關照。又在親衛府的下層兵士裏精挑細選了兩個人,讓他們寸步不離守着書攤,一有消息就來尋他。

安頓好謝臨,陸有矜心事重重的去親衛府裏當差。

章家日漸失寵,親衛府最近人心浮動。馮聞鏡多次向他透露要除掉京城周邊的匪患,都被他以準備不周,怕打草驚蛇遮掩過去了。

太子……怎麽才能悄無聲息的保住太子呢?

那幾個男子見新人過來,便都齊齊回頭審視,這是來争搶飯碗的人,他們雖拿了錢,但心裏多少還會抵觸。

謝臨垂着頭,不去和他們對視。只拿起湖筆在紙上寫柳公權,他多日不曾握筆,況且除了練字初期,他幾乎沒碰過楷體。陸有矜說京中的書寫攤子寫家書訟狀都用楷體,因此他怕自己手生。不到半個時辰,他便覺照本宣科甚是沒趣,筆下也散漫起來,開始塗塗畫畫。

謝臨寫累了,直起身子四處觀望才發現這兒的生意可謂極其慘淡——寫字的比顧客多出好幾個,大部分人都無所事事地把宣紙卷成扇子的形狀,呼呼亂扇。

因為沒客人,就難免心煩意亂。再加上日頭越來越高,謝臨只覺得脖頸粘膩,呼吸都困難。

街頭賣冷食的小販揚聲叫賣着:“冰雪元子荔枝膏。統統兩個銅板喽。”

謝臨拿了兩個銅板走到張着的青布傘下,把錢遞過去。

那人從木桶裏拿了碗晶瑩剔透的雪泡豆水兒,囑咐一句:“客官,這碗喝完可是要還的喲。”

謝臨擦了把汗,指指自己的寫字攤:“我在那邊兒喝,喝完給你送來。”

說罷,就雙手珍而重之地端着小碗挪回自己的寫字攤兒。冰過的綠豆水清涼爽口,喝一口下去,五髒六腑的邪火都被平息了。不多時,一碗雪泡水就見了底,謝臨撓撓腦袋,又從袖中摸出兩個銅板買了份冰雪元子,小口小口抿着吃冰。半日過去,別說掙錢,倒是把帶來的幾個預備找零的銅板花了個精光。

日頭逐漸移到正中,腳下的地面都在冒着熱騰騰的暑氣,要把人烤蔫。為生計所迫的人們依舊站在毒日頭下,連聲叫賣着自己攤位上的玩意。

寫字的那幾人掏出幹糧,湊在牆跟底下一起噎幹饅頭,即使走兩步就有冷飲,他們也沒有一個人肯掏出兩個銅板去買。那個賣冷食的小販,自己喊得口幹舌燥,也沒有喝一杯冰過的水。

謝臨不由地嘆口氣,生計,不是游戲人間,是真真切切地用盡全力咬緊牙關。他總以為自己是受了磨難的人,可現在出了門,親眼看見芸芸衆生辛勞。倒恍惚了——若一時的起落和切膚之痛是苦難,那一朝一夕的奔波忍耐又算什麽呢?平凡人的勞苦,就可以在權貴的起落前輕描淡寫嗎?

謝臨吃着元子,突然覺得自己依舊是宓英閣中不配談苦難的少年。

正是酷暑時節,剛從馮府出來的沈均用衣袖擦了把汗,他想着馮聞鏡曾教謝臨騎馬,事發時又在親衛府任職,也許能聽到些風聲。結果磨了半日,馮聞鏡卻一個字也不多說。

他垂着頭進了家門,小厮便喜氣洋洋迎上來:“您去哪兒了?江西來信啦,是您的同僚趙大人,他來京述職時見過謝公子,他還沒到江西您便進京來了。這不,這是他的信箋。”

沈均奇道:“還有這事?”又把信從頭到尾細讀了兩遍,嘴角漸漸翹起,眼中随即露出狂喜。望了一眼餘溫未褪的夕陽,向深柳堂飛奔而去。

巷口的茶館露臺上,一個戴着鬥笠的男子迅速把幾個銅板放在桌案上,起身尾随沈均而去。

茶館的小二剛續上茶水端了壺過來,看到那人轉身離去的背影和桌上的銅板,揚聲道:“客官,這茶剛續好,你怎麽……就走了?”

話音未落,那抹背影已隐沒在街的盡頭。

因陸有矜的出身和性情,除了那次城門騙局,章家便很少派他去做真正涉及前朝的事。

但朝廷新立初期,追捕前朝本就是頭等大事。春去秋來,陸有矜的升遷肯定比不上效勞甚多的同僚們了。

好在山匪這事不需避諱,幾個人圍坐桌前商量了一日,也算有趣。

秦肅饒有興致地瞅瞅陸有矜:“陸兄真是好計謀,不過……我以為你早就是出世的高人,怎麽?又願意插手俗事了?”

“兄弟們辛苦。”陸有矜笑笑:“我也早就有和你們一同做事的心,打下手無妨。每天無事可做,也對不起每月的俸銀啊。”

秦肅見陸有矜上進,欣喜答應道:“好說好說,下次有差事叫上你便是,說起來這京城的新貴你有一大半都不認識,真該多見見世面——對了,今晚平樂坊大順齋,吏部侍郎的局,一起湊個樂子?”

陸有矜已站起身子婉拒:“你們放開玩,我改日再去。”

說罷轉身欲走。

秦肅拉住他道:“才說認識人,怎麽又回家?”

陸有矜笑笑,只道:“今晚落霞真美。”便走出房門,在廊庑下和衆人拱手告別。

衆人眼看他朗朗身影轉過廊角,皆笑言:“有矜畢竟年輕,少年人可真占盡天時地利。”

暈染地動人心魄的夕照,還是要留給謝臨一同看。

在路邊買了兩份兒馄饨,陸有矜便去趙家針鋪找人。

書桌後頭空空蕩蕩,陸有矜心一緊,大步走回家。

謝臨正坐在院子裏的椅上打盹呢,陸有矜走上前拍拍他肩:“買了馄饨,想吃不?”

天氣燥熱,謝臨睡眼惺忪地醒來,并沒有多大胃口。但看見陸有矜,心裏忍不住雀躍:“不想吃馄饨,但是想和你一起吃飯。”

“那到底是想吃還是不想吃?”

“想吃!”謝臨站起來走向院子:“很多本是無所謂甚至厭煩的事兒,因為是和你一起做的,也就喜歡啦。”

陸有矜聞言心裏微動,壞笑着湊上去,兩手搭在謝臨屁股上揉捏兩下:“所以嘛,那事兒你也不用怕……”

謝臨臉不紅,心不跳地把扣在自己屁股上的爪子果斷挪開,眨眨眼睛道:“我說吃呢,你想哪兒去了?”

那神情,正是坦蕩如光風霁月,愈發襯得陸有矜心懷鬼胎。

“對了!”陸有矜自以為機智地轉移了話題:“你今天回來挺早?”

謝臨吃了苦,已有退縮之意。聞言委屈道:“以後不去啦,天熱不說,也沒幾人來!”

陸有矜敲敲石桌,不滿道:“前幾日還滿腔熱血呢,這就偃旗息鼓了?你才去了幾天,有誰能知道你?”

謝臨低頭吃馄饨,默然不語。

“我不是迫你定要怎樣,但輕易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情,日後會心生遺憾。”陸有矜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望着把頭埋在馄饨中的謝臨:“所以我要督促你去!”

謝臨惘惘地擡起頭:“就算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很難每日付出——過程真累人。”他略一停頓,由衷道:“有矜,我很欽佩你,你喜歡練劍就每日風雨無阻的起床,真是難得。”

陸有矜心想,從練走路那事兒我就知道你是個容易半途而廢的人。但聽到謝臨誇自己,倒是起了少年人的腼腆,老老實實地出賣自己道:“我也常常偷懶不練劍,就是你不和我住一起,不知道罷了。”

謝臨了然地點點頭,一幅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伸手捏捏他英挺的鼻骨道:“你很老實,還和盤托出,看來我日後也要督促你。”

兩個人說着話,分吃完還熱乎的馄饨,就窩在椅子上看堆積了夕霞的雲翻湧變換。

“想什麽呢?”

“我在想,今天的落霞很美,如果能抱着你看,那我今晚的夢一定圓滿。”

謝臨:“……”

陸有矜:“怎麽不說話?”

謝臨哼一聲:“要抱就爽爽快快的抱,你這理由牽強得很。”

“好,這是你說的,那我以後要幹什麽就直截了當——你可別見怪!”

話音未落,陸有矜便強勢地伸出雙臂,把謝臨箍到自己懷裏。

這懷抱穩健而堅定,倒讓謝臨把想說的話遺忘,此刻的他就像個被抽了氣的球,蔫蔫兒地縮在陸有矜懷裏,不再動彈,不再思考。

等天際的夕陽隐沒在院牆之下,光影便歸于黯淡,謝臨只覺某人的鼻息撓地自己脖頸酥癢。擡頭望望陸有矜,咽口唾沫道:“你……還不回家?”

謝臨隐隐預感到陸有矜的想法,不知為何總是驚心。

此情此景,陸有矜當然不願離去。他促狹地試探道:“我倒想起一句詩: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不如我今晚就睡在你這兒?”

“人家說得是三更天!”謝臨拒絕得一本正經,手卻依舊牢牢地環住陸有矜的胳臂:“今日天還早,你回家休去!我這兒沒你的床。”

盡管留戀,但在淺淡的征詢得到拒絕後,陸有矜就不再執着于這一刻——日後的落霞很多,他再陪他看就是,說不定在不經意的哪天,就水到渠成。即使謝臨這一生也未能邁出雷池,那又怎樣呢?他和他,每一刻有每一刻的滿足和妙趣。至少謝臨的心意,他已然明了。

話是如此說,一出院門,陸有矜又怨念的嘀咕:下次,必須把某人……把某人按在床上……之後呢,哎,先按倒再說!

沈均找到了深柳堂。

李太醫問他幾個問題後笑道:“原來你就是沈均?前幾日還有官兵來問,陸公子讓我們什麽都不要說。”

李太醫把陸有矜留下的地址遞給沈均。

“你要小心,謝臨似乎有麻煩。”李太醫猜想着說:“陸公子很謹慎,再三叮囑這地址只能給你。”

沈均沒曾想如此順利就打探到了謝臨的下落,帶着對這位“陸公子”的疑惑和将要與謝臨謀面的欣喜,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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