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1

“事情說完了吧?說完了我還要去買東西。”

“事情是說完了。不過,這裏,你要買什麽?”

李向樵笑了下沒說話。

“送給女人的?”

李向樵又笑了,算是默認。

“你有女人了?”

李向樵又笑,“忽然覺得,花錢買東西給女人,挺好的。”

“真是難得啊。她什麽樣?”

“普通人。”

“我不信。”

“愛信不信。”

“能比過朱顏的人,我不信。”

“和朱顏有什麽關系?”

“朱顏那麽好,你都不要她。”

“和朱顏沒關系。”李向樵說的平淡,“這個人,可能哪裏都比不過朱顏,就是有種任性。我和她互相沒有問過之前的經歷,也從來不談論結婚,甚至很少幹涉對方的生活。”

“這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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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吧,反正我喜歡,也願意由着她去。”李向樵說着站了起來。

“任我說句實話啊,你要是認真的,就趕緊的,也不小了。”

“趕緊什麽?”

“趕緊結婚呀。”

李向樵笑了,“我愛的人,不結婚,她也是我愛的人。我不愛的人,結了婚,她依舊是我不愛的人。在不在一起,和結不結婚,沒有關系。”

“你這小子怪,所以當年敢對朱顏有那種承諾。那人家姑娘呢?”

“她應該也沒有這個訴求。她有她自己的初戀情人,并且還在等。”

“什麽?初戀情人?你這是唱哪一出?”

李向樵把大衣搭在胳膊上,“随便哪出。我的愛情哲學是只愛一點點,我喜歡就夠了。至于她怎麽樣,我不幹涉。”他轉身,“她叫李白,如果真遇上了,別忘了打招呼。”人往外走着,随便舉起手擺了擺算再見。

原地的人嘀咕了聲,“李白?不是寫詩的嗎?”

李白不是寫詩的嗎?

從小到大,這句話她聽了無數遍,聽到十分坦然。

李白這名字是爺爺的遺願,在李白的父親成年生日時說的。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李爺爺先是仰天大笑,“老子我也混到可以當爺爺的份兒上了。”然後看着李白的父親,“你小子知道麽?當年你起名兒,你爺爺非要叫李言志,我一個字兒的說話餘地都沒有。那時我心裏就想,什麽了不起?我将來也有一天是會混上爺爺的,咱也能起一回名兒。這一天,我終于要熬到了!你小子要給我争點兒氣,早點娶個人進來,早點生孩子,我也早過過瘾。哎,對呀,我可以提前行使權利。這麽着的,就叫李白,保管如雷貫耳,過目不忘。哈哈。”

當時全家人以為,這不過是個笑談,也自然沒有太多人當真。到李白出生時,爺爺已謝世多年。李白這個名字,成了定式。

李白的父親性随其母,不喜笑談,單單這幕場景,每次學起來都活靈活現。長大了李白才慢慢明白了,這是錐心的疼痛,也是錐心的懷念。

李白跟着奶奶長大。李白的爺爺奶奶是家裏包辦的老式婚姻,爺爺建國前畢業于國外的水利工程專業,奶奶是鄉紳的女兒,資助了李爺爺的學費。李爺爺歸國後也沒覺得自己飛黃騰達,和只受過幾天新式教育的奶奶也算舉案齊眉,還算美滿。李白的爺爺生性豪爽不羁,要不,怎麽給孫女起了這麽個驚世駭俗的名兒?因為這種不羁,最終累得他在文`革中以“自殺謝人民”而告終,獨生兒子發配到青海,熬了很多年,也不見回A市的希望,就在當地娶了媳婦。反倒是這沒什麽文化的老伴兒,還硬硬氣氣的活着。

養着這跟爺爺頗為相像的李白。

生性如此,小時候就回A市随奶奶長,父母不在身邊,老太太在管教孫女方面主要是随她去,李白十八歲的時候,又沒有人看着她說,“我要行使起名權啊,你要快點兒,”于是,李白就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過着。

一過就過了二十五,要三十了。

要三十的時候,肖天明回來了。

“他回來了?”李白拿着電話,寫字樓裏景觀用的噴水池在汩汩的流着,冬陽從幕牆玻璃照了進來,略有一點暖意。

付穎嘆氣,“是回來了。剛剛我們主任說,要請他來我們院做講座。”停了停她說,“他現在是很權威的病毒學專家,剛拿了一個美國很重要研究所的offer。”

李白噢了聲。

“小白,”付穎欲言又止,“不會吧?肖天明回來了,第一時間沒有和你報到?”

“報到說什麽?”

“說什麽?”付穎愣了下,“當年你倆好成那樣,現在成了清湯寡水,連說什麽都不知道了?你可別告訴我,你不激動。這麽多年,難道你不是在等他?”

李白不置可否。“見了不如不見。見了說什麽?”

“真受不了,真搞不懂你。”

李白收了線,心裏一陣茫然。

她的右手攥着手機,左手半握成拳,拇指在暗暗的摳嘴唇。

有些習慣會跟随你一生,即便你已經長大了、變老了。譬如這個動作,她發覺自己有這個動作,是上小學的時候。還是肖天明提醒她的,“喂,你別把嘴唇摳破了,回頭要長疤。”

她那時正是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脆生生的、毫不猶豫的回過去,“那和你有什麽關系?”

“太醜了誰會娶你啊?”

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她一轉身,高高的辮子沖着他,“那也不要你娶。”

有些小性子,真是耍不得。一語成谶。是的,是不要他娶了。

如果能有一種藥劑,把所有時光都抹去,仍舊回到單純那個樣子該多好。

她不知道故事要從哪裏說起,就算她仔細想,也想不起來和肖天明見第一面是什麽樣子一樣。似乎他忽然就叫肖天明了,有記憶時他就在那裏,一直到現在。

或者,在肖天明的記憶裏,最濃烈的部分應該是他的繼母。

肖天明的爺爺是老知識分子,和李白的爺爺是A大的同事。當然,這都是文·革之前的事。文·革之後,院系重建,或老或病,肖老爺子出任院長,在副校長的位置上退任。肖天明自認為自己的學術根底是跟随爺爺。因為肖天明的父親是軍人出身,幾經沉浮,現在位置不低。

肖天明的父親肖海臻年輕時紮根西北,在肖天明的母親死于一場試驗事故後,肖天明就被送到了爺爺家。

肖天明的名字是爺爺和父親共同起的。爺爺本來是根據主席的那句“雄雞一唱天下白”取名“天白”,後來嫌拗口,他父親直接改名叫“天明”。

肖天明的父親第一次見李白時曾打趣,“喲,幸好天明沒有叫天白,否則,天白還是沒你李白大。”

李白小時候為了這名字沒少挨笑話。聽了肖天明父親的這段話後,李白就在心裏慶幸,好在自己的父親“沒有主見”,否則,改名叫“李明”,那就難聽死了。于是,再以後,誰再笑話她的名字,李白就梗起脖子,“李白怎麽了?誰規定這名字只能是別人叫我不能叫?你姓秦,你也可以叫秦始皇嘛。”

那時候自己多大呢?……

李白正在思緒久遠,手邊電話響,塞上耳機,“Carol?”

“Sara,你在哪兒?現在要開會。”

Carol是她的頂頭上司,外資就這樣,說話很客氣,但背後是冷冰冰。問你有沒有時間,就是讓你馬上回去。

“OK。”

寫字樓外是下班時分,已經有些夜色蒼茫。難得是晌晴的夜,正是十五,一輪明月挂起。冬天的晚上,月光似乎分外清冷,和暖色燈火一起,裝點着世間的那些事。

對于成年人來說,工作有的時候反倒是最單純的一件事。只要趕活兒,就會忘了所有的事。譬如前塵往事的糾葛,譬如對有些事的迷茫,也譬如肚子餓。

外企名聲好聽,管理規範,薪水高,個個人模狗樣,但資本家的錢不是好賺的。拿他們來說,不同級別的職員每年要完成不同的工作小時數。所謂的工作小時,不是你去應個卯就能熬到的。而是按照效果來,每完成一項公司認可的工作,按照公司标準折合成公司認可的“有效工作時”。你的時間不等于公司的時間,有時你明明付出了十小時工作,但公司只認可兩小時。更有時,你付出了兩天,公司卻認為全是垃圾,一分鐘都不認可你的。

于是,“加班”之類的詞,對他們根本沒有概念。

李白這一熬,就熬到了天将亮。熬夜的人都知道,淩晨三四點,是最難熬的時候。總覺得寒氣順着地板往上冒,一直冒到骨頭裏,似乎都能聽到咝咝響。

這時候通常的抵禦方法就是泡咖啡。咖啡的香氣一出,至少可以溫暖一平方米的面積。

李白去茶水間沖咖啡,順便瞄了眼點心盒,果不其然,早就空了。大家背後都說這個阿姨手太摳。按照公司規定,隔夜的點心她可以拿走,但有時明知道有人加班,她還是早早的把點心都收拾起來。幸好冰箱裏有存貨,她常年囤積的酸奶可以派上用場了。

晚飯沒吃多少,早就餓了。沒等酸奶恢複常溫,就咕咚喝了一口。又唯恐太涼腸胃受不了,便又喝了一口咖啡。

辦公室很安靜,北風吹得窗戶嘩啦啦作響。鋼結構的建築,真騙人。這呼呼的聲音中,“叮當”一聲穿破室內的寂靜傳來。

“小白,我回來了。”

李白盯着屏幕,一直到它暗下去。

肖家三代都是獨苗兒,三代的關系卻有點別扭。肖天明的父親叫肖海臻,也不僅僅是一介武夫。李白就曾聽說過,他參與的是國防科研事業,就是專門試驗導彈的那批人。但這好像并不是他原來的主意。他本來想學土木,但肖爺爺非一腔熱情,讓他參軍。這是有次李白被班上的小朋友笑話沒有父母來開家長會、她氣得偷偷哭時,肖天明為了安慰她而告訴她的。

當時她問,“為什麽你沒人來開家長會,也沒人笑話你?”

肖天明說,“那是因為你們班的小朋友都太壞。”

長大了明白,因為他們讀的是A大附小,而肖天明的爺爺是A大副校長。小孩子也會勢利,知道只能惹得起她這父母是青海的普通教師、奶奶就是一個家庭婦女的小姑娘。

肖天明的父親很大年紀才結婚,肖天明的母親據說是個溫柔的人。她的到來,一度讓肖家的局面有所轉換。在肖天明的母親去世後,緩和氣氛的功能由肖天明承擔。

肖天明作為三代單傳,在家很受寵。父親雖然遠在邊疆,對兒子的叮囑卻不馬虎,常常半夜來電話,進行軍事突襲檢查。肖天明講起這些時,李白很羨慕。自己的父母來電話永遠都是:“要好好讀書、”“要聽奶奶的話”、“不要惹老師生氣”之類的。李白聽都不想聽,每次最後這幾句要上場,她就裝作什麽都說完了的樣子,把電話挂了。

在肖天明上中學時,他父親調回A市。本來一家三代,也算其樂融融,卻好景不長,父親要娶繼室。續娶行為受到肖家老爺子的反對,主要原因是年齡差距太大,而且懷疑郝延秋動機不純。

“我什麽事都是你作主。我也五十的人了,這一次,我要作主。”肖海臻扔下這句話,賭氣娶了郝延秋。

肖天明自此有了繼母。

繼母有一個妹妹,就是郝延華。就為了她,李白放棄報考A大,上了R大。

李白把手機扔在一邊兒,揉了下臉,地平線已經有點亮光,所謂東方既白。她用手指反複在幕牆玻璃上描着兩個字:天白。

連着上了兩天一夜的班,李白覺得整個頭都不是自己的了。回到家,李向樵正在看書。

“回來了?”

“嗯。”李白摘了手套,“看的什麽書?”

“講拜占庭的。”

“你還在研究俄羅斯?”

李向樵放下書,給她按摩着肩膀,“不愧是R大國際關系的高材生。一說拜占庭,就知道和俄羅斯有關。”

李白哼哼,“不是我是高材生,而是你老人家不就是吃那一塊兒的飯的?”

“你不也是?”

李白搖頭,“比不了。我就是個給人打工的,天天寫材料,幹得都是低級活兒。哪兒像你呀,十年不開張,開張吃十年。”

李向樵低笑,“哪兒有那麽誇張?泛中亞有些特殊的機會就是了。”

李白打了個呵欠,“我要去睡了,加班熬死了。”

李向樵拿起個小盒,“上次見你穿那身黑大衣,哪裏都好,就是少了點點綴。剛好最近看到對耳釘。”

李白接過打開,耳釘的光輝流了出來,小小的一對,含蓄又耀眼,是李向樵的眼光。她漫不經心的合上,“謝謝,考驗我給你買什麽的時候又到了。大哥,咱以後不買了行不?我掙錢的速度趕不上你。”

李向樵含笑,“我也從來沒讓你買,是你非要兩不相欠。”

李白掩口連連打着哈欠,“那你就應該多體諒我。兩不相欠是人生最好的狀态。”

“你躺着去吧,我叫外賣。”

李白進了卧室。

若無殺伐決斷之材,不能給別人做情婦。

李白不是李向樵的情婦,是李向樵的女朋友。她和李向樵都沒有結婚,所謂男未婚女未嫁,正經的男女朋友。只是這種男女朋友關系,并不以結婚為目的。他不喜歡結婚,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嫁他。

李向樵的婚姻狀況她是猜的,因為從來不見他提起,也沒有見他接過這方面關系的電話。他似乎沒有家人——如果他有,那要麽是關系極淡互不來往,要麽就是他的隐瞞功夫一流。而後者是他不屑于為之的。無須隐瞞什麽,但也無須交待什麽,這就是李向樵。

李白是從俄羅斯留學回來的。同學出國都非歐即美,只有李白是個怪胎。她留學的正經學業一般,倒是俄羅斯及中亞國家逛了個遍,斯拉夫風情見識了不少,俄語也頗能呼悠幾句,回來憑着R大的本科加上這段經歷,居然混進了一家全球知名的風險管理咨詢公司,專門研究俄羅斯及中亞市場。

她就是這麽遇見了李向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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