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8-3
付穎擺着手,“算了,你也不要知道了。小白才命苦,可以說,奶奶和她相依為命。肖天明的爸爸在他去世時沒有告訴他,他就恨死了他爸爸。小白去恨誰?要我說,小白才應該去恨郝延華。這倒好,真是越有良心越不合算。”
劉奔說,“我有時覺得,是不是我們把她逼的太狠了、讓她沒辦法?有時覺得,這十年多了,她好像還是那個剛來的一樣,從來都不像我同學。”
“誰逼她?她自己耍了多少心機她自己知道。她喜歡肖天明,可得正大光明的追啊。小白這到現在還沒結婚,不怨她怨誰?”
付穎在發着這牢騷的時候,李白已經把車開了出去。
一路安靜,入夜的A市,路面暢通,車輪輾壓着路面的聲音清晰可聞。
行到大院前,李白要下車辦登記,郝延華叫她,“李白,你別去了。天明,你推我走進去吧,辦出入手續還怪麻煩的。”
“沒事,天這麽冷,別凍着你。”李白假惺惺的說。
“不要緊,我能走的時候,也是打車到這裏,然後一個人往裏走。反正也不是太遠。剛好剛才吃的有點膩,吹吹風。”
李白絕沒有再表現下去的意思。肖天明下車把輪椅撐好,沉默的打開車門,把她抱下來。李白下去扶着輪椅,肖天明把郝延華放在上面,轉頭對李白說,“小白,這裏太冷,你在車裏等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李白站在車邊,看着肖天明推着郝延華的身影。路燈夾在高大的法桐樹中間,光影被分割成很多塊,他們一會兒走在樹影中,一會兒又出現在光明下。肖天明低頭和郝延華說了句什麽,然後他們停了下來,肖天明繞到前面去,彎腰整理了下。在繞回來時,他往這邊看了一眼,看到李白仍站在原地,揮了兩下手,示意她回到車裏。李白也擡手和他呼應。這些郝延華都沒有看見,她坐着不動,背對着他們,仿佛是一尊石頭,沉甸甸的壓在路的中間。
像他們的背景。
他們走得遠了,李白一個人對着空空的水泥板路。幾年不見,這裏變的似乎只有大門口的守衛亭。她第一次來就是這樣子,門口站着兩名軍人,旁邊是一間樸素的亭子,用來辦登記。夾道是高大的法桐樹,下面是剪的整整齊齊的冬青,離大門五百米處,有一處花壇,花壇裏是一處假山,搭的頗費心思。
即便一切看着都沒有變化,有些東西,過去就是過去了。譬如守衛的士兵,或者是法桐樹上的葉子,雖然看似一樣,卻已不是當年那一個。
李白正看着空路發愣,遠遠看見一輛車駛了過來。走到大門口減速時,她才發現車子有些眼熟。車子駛出大門,停在她旁邊,李向樵走了出來。
“你怎麽在這兒?”熟識之後的李向樵對她沒什麽稱呼,每次開口都是直接說話。
“嗯,過來送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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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樵轉身看着裏面,“剛才那個推着輪椅的?”
李白低頭,“嗯。”
李向樵又回頭看了眼,“你朋友?”
“同學。你來幹嘛?”
“我經常來這裏。有一個叔叔住在這邊。”他回過頭,“你在等他?”
“嗯。他說會回來。”她問,“你今天帶煙了嗎?”
李向樵很少抽煙,但有時會帶,以便應酬。他什麽也沒問,掏出煙盒,打開遞過去,“不是說抽煙對皮膚不好?”
“沒事,”李白就着李向樵的打火機點上,一會兒,吐出一口煙。
兩人沉默的站在車前,李白一口一口的抽着。
一陣寒風刮起,帶來刺骨的冷,李白不禁打了個寒戰,李向樵把她拉到懷裏,“別抽了。你還要等多久?”
“我也是不想再等下去了。沒意思。”
“你一直在等的,就是他?”
李向樵突如其來的問題驚了李白一下,“你怎麽知道?”
“這點問題看不透,我不白混了這麽些歲月?”
“那——你還和我在一起?”
他看着她,“那又怎麽了?我喜歡我的,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什麽時候你不喜歡我了,你就可以走。”
“你也一樣。什麽時候不喜歡我了,會轉身就走。”
李向樵凝視着她,“随時随地能轉身就走卻不願走,才是有意思的愛。否則,想走而不能走,不是兩個人的災難?”
李白猛得抽了一大口,她為什麽不能轉身就走?她為什麽不能把這段歷史和自己斬斷?
李向樵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他問,“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怎麽樣,沒什麽麻煩吧?”
李白把煙蒂扔到地上,“沒有。”她扶着車門,“都是我們過去的事。”
“如果需要聽建議,我可以給一點。”
“不,不用,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
李向樵沉默了下,“那好吧,我嚴守界限。”
李白看着他,“這麽大方?”
“不大方我能怎麽樣?”
李向樵就是李向樵,發出一記讓你覺得不好招架的招數後又迅速收回去,所謂不留痕跡、點到即止,“我不是你,不能夠篡奪你的意志。”
這個寒冷的冬夜,似乎肖天明永遠不會回來的冬夜,仿佛是那年聖誕節的翻版。
“你走吧。我今天晚一點回去。”
李向樵看着她,路燈下她的臉看起來有些灰白,“确定不用我幫忙是嗎?”
“不用,”李白笑,“沒事,保準回去不讓你看臉色。”
她的笑容很勉強,但李向樵也沒有說什麽,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其實我不在意你給我臉色,你可以給我臉色。”
李白不在意地說,“沒事,不用。我能行。”
他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來,而是換了一句話,“那用不用我接你?”
“沒事,我把他送回去,我就回去。”
“好。那我先走了。”
“等等,”李白叫他,“把煙留給我。”
李向樵看了她一眼,把煙盒掏出,“雖然是低焦油,但也別抽太多。”
他眼看着她又點了一支煙,忍耐了下,終于沒有說什麽,又理了理她的頭發,回身上車,疾馳而去。
大門口恢複沉靜,李白抽着煙,一面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就是不想去車上等。
在她抽了第三支煙後,終于按捺不住,給肖天明打了電話。電話接通了,肖天明說,“小白,我馬上出來。”
李白才要說話,就聽到肖海臻的怒吼,“肖天明,做人不能不講良心。”
肖天明幾乎是輕蔑地說,“那您給我做了什麽好表率?”
“我可沒有害人失去一條腿!”
肖天明的聲音并不高,但極其冷,“是嗎?那又是誰害小白失去了奶奶?”
“那件事你不能怪延華,她并沒有做什麽。”
“不是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那件事本來可以不發生,是你們太沖動,為了點感情,鬧得太任性。”
李白心裏一痛。
為了點感情,鬧得太任性。
“我不管”,肖天明大聲說,“我今天就是想告訴你們,我和小白要一起回美國,再也不會回來。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這一輩子都別想讓我娶郝延華,我和這個家從此再沒有一點關系!”
李白聽了這句,掐斷了電話。她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叫住李向樵,和她一起等在這裏。她頭腦紛亂,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準備開門上車,這時候她看見了肖天明。
只有他自己,在空曠的路上走着。漫漫的冬夜之中,只有他。
只有他。
她禁不住停了下來,看他越走越近,近到五官神色都越來越清晰,仿佛從遙遠的記憶終于走到了現實。
“走吧。”他的聲音裏帶着很大的不愉快。
“你爸還好?”
肖天明的聲音裏是譏诮:“他有什麽不好?功成名就、嬌妻幼子,多風光啊。”
李白沒說話。
車子駛出去很遠,肖天明又說,“明明都是21世紀了,老的有頭有臉,她也受過高等教育,怎麽就和封建時代似的?還以為是哪個年代,以為婚姻可以包辦。”
李白沉默的開了一段路,“天明,郝延華的事情,你遲早要面對。”
“面對?怎麽面對?難道就是像今天晚上這樣,你扶着車門、我把她抱上抱下,咱們倆個服侍她嗎?”
肖天明的問題不必回答。她就是提醒他們、提醒她李白和肖天明的。
肖天明氣的聲音都有些發抖,“她只是一條腿沒了,不是兩條腿!裝裝裝,我就不信,她能坐一輩子輪椅、裝一輩子!”
李白的心裏充滿了苦澀。她能理解肖天明的感受。對于郝延華,她和肖天明一樣,既讨厭,又有些心虛。畢竟郝延華是因為他們而失去了一條腿。這條腿橫在肖天明和肖海臻的家庭中間,也橫在肖天明和李白中間。
“今天我都想甩手告訴她,不要再來這一套,我們誰都不欠她的!別因為別人善良就把着不放,我還要背一輩子嗎?當初是她要喜歡我的,跟我沒有關系;難道我連拒絕別人的權利都沒有嗎?她自己要跑出去,我能怎麽樣?——要不要我把我的腿鋸下來,還給她?庸俗、小市民、小聰明!”肖天明氣得拍着座位大喊。
在這一刻,李白想起了李向樵。如果是他,他會怎麽處理?“這是我們過去的事,”她想,“但我們誰有能力去解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