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會。侄兒的奏疏送到案頭來,皇帝反複把玩一陣,又與各種線報對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計較。皇帝偶然再問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後只推事涉太後不好貿然行事,又推說目下要忙着操辦皇次子楊樗的婚事,無法分神,日後徐徐圖之吧。于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宮中又在籌備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禮部亦忙着草拟大赦名單。禮部左侍郎謝鳳閣是個怕事的,暗地裏請刑部尚書出面,試探皇帝的口氣——去年抄沒的琴宗憲一族赦還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緊的親眷仆從,流徙的、發賣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總不好獨缺了他家這一角。待到名單送上來,只見琴靈憲獨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躊躇起來,忽看見李彥的腦袋在門口晃來晃去。

“怎麽回事?”

李彥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才顫着聲音道:“回皇上的話,前日被罰俸的那個官兒,當晚就在值房裏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為幾兩銀子,就能上吊?”

這卻是有個緣故,七月中皇帝卧病綴朝。到七月二十覺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于日出之前在奉天門聽政。也合該這位官員倒黴,皇帝八百年不過問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務,那日卻想起來修海塘,五個主事裏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沒來上朝。皇帝想着自己貴為一國之君,尚且雞鳴而起,昧爽而朝,他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竟敢偷懶,當下勃然大怒,立時要奪了此人的袍帶,永不敘用。被高學士勸說了一番,方改為罰俸一年。

“這些酸腐書生一貫心胸狹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彥道,“只是哪裏不好死,永定河又沒蓋蓋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裏。如今弄得朝議紛紛,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這樣的奏疏一律替朕擋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樣,死在值房就能威脅到朕嗎?朕還要問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許給撫恤金!”

“自然不給。”李彥笑道,“這一給了,那些酸儒以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能撈着好處,更不把陛下放在眼裏了。”

皇帝氣猶未平,忽道:“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為何今天才說?”

李彥團着一張白臉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個六品小官。奴婢以為這些腌臜閑事,說出來有辱聖聽,故而不提。只是今兒個李家人接了屍首,在棋盤街哭靈……”

他俯在皇帝耳邊說了一句話。

“哐當!”鬥彩團花小盅在金磚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臉都氣白了,“好個楊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買人心!”

“萬歲爺爺息怒……”

“不知這位貴客,喜歡什麽樣的姐兒?”和秀姿絹扇掩口,笑得媚眼如絲。

“……聰明些的。”

聽這腔調顯是有些不耐煩了,她不免好奇地将對方上下掃了一眼,心道好一個翩翩佳公子,卻不知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被馮覺非笑在了頭裏:“這風來閣的姑娘們個個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聰明的來,只怕氣得你腦仁兒疼。”

楊楝臉上已是有些動怒了。和秀姿眼風何等精明,見狀連忙道:“馮公子說笑了,我自己就是個最愚笨不過的,只教了這麽幾個傻丫頭,從不敢跟客人頂一句嘴。只怕她們先被公子您給氣死了呢。”

馮覺非擺了擺手,笑道:“你只叫宛姿過來在外間坐着唱曲就是,別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領神會,放下窗板,點起一爐香,又為二人續上茶水,才婷婷袅袅地走開。不一會兒外間的門響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彈起琵琶來。

楊楝皺着眉頭道:“非得在這種地方?”

“殿下恕罪,”馮覺非笑道,“海日閣固然好,只是最近錦衣衛走動得勤,高指揮使又去了豐臺大營,那邊沒人罩着。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兒不熟,也就認得些秦樓楚館,實在委屈殿下了。”

楊楝低聲道:“高師父去豐臺大營作甚啊?”

“小陸将軍帶了門新式大炮回來。神機營請他過去一同參詳。”

“那位小陸将軍,”楊楝又問,“你可見過?”

“一面之緣。”馮覺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極有城府。”

楊楝點點頭,并不再問。馮覺非和高芝庭這些人并不了解他和陸文瑾的真正關系。活在世上的人裏,只有他自己、鄭半山還有老陸将軍知道那個天大的秘密。

楊楝又問:“楊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議得差不多了。那麽你們準備得如何?”

“我約了三四個給事中,奏疏都已寫好。只等殿下的東風。”

楊楝嘆了口氣,“我這裏還不成呢。”

馮覺非細想了想,道:“實在不成,我們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還可拖得一時……”楊楝沉吟了一會兒,道,“還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給我瞧瞧。”

奏疏看完,楊楝提了幾處修改,馮覺非一一記住,随後便把稿紙卷了起來,伸進香爐裏,沉靜的小銅爐中忽然紅光騰起。兩人皆不語,盯着火舌舔過,紙卷變成了焦黑的一只小筒,馮覺非抖抖手指,紙灰盡皆飛散了。外間琵琶女猶自唱着:“鬼門關,告一紙相思狀,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虧心負義開在單兒上,在閻王面前去講……”

楊楝問道:“那個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黨。”馮覺非嘆道。

“我猜也不是。”楊楝道,“若此人真有徐黨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邊的人?”

“哪一邊都不是。”馮覺非道,“此人是萬安九年的狀元及第。”

“咦?”

“可他一來就得罪了當時的首輔杜閣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當個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問下罪來,那另外四人竟沒有一個肯替他遮掩……其為人可想而知。”

不結朋黨固是君子,然則世間哪有不倚大樹能成林的?運氣好的尚能在低階官位上混到乞骸骨,運氣不好就如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當其沖淪為犧牲品。便是矯矯不群如琴靈憲,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攜才得以出頭。

楊楝悵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裏上上下下都被徐黨把持了,沒想到還留下了這等人物。”

“不思上進,不知經營。就算不是徐黨,”馮覺非冷笑道,“也只是個無用之徒罷了。”

“都水清吏司管着河道與海塘,多少有些好處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據說還在南城賃着房子住,可見其清貧。”楊楝道,“雖則無用,卻也難得老實,不失讀書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窯廠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車馬,”馮覺非道,“何至于趕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楊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銀——三四兩吧。”

這點月俸尚不夠兩人今日這桌酒錢,馮覺非目今是七品,那個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約有十石。這點上楊楝倒也有數,本朝俸祿之薄,歷代罕見。他少年時常聽父親說,太祖尚儉,給官員們定的俸祿只夠勉強養家糊口。開國二百餘年來,物價不知漲了多少,俸祿銀子卻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還每每因為國庫空虛發不出銀米,以胡椒、蘇木、絹布等實物相抵,中間又盤剝一層,五石的俸祿兌換到手僅有一二兩銀。那些豪門世家出身的官員自是不在乎這點零用錢,卻苦了那些寒門官吏,寒窗苦讀幾十載換一頂烏紗,結果還不夠喝粥的,于是乎除了鑽營貪取,也沒有別的辦法養家了。貪取之風一旦沿襲成俗,再也無法收拾,官場上下皆視其為常理,如此整頓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話。莊敬太子亦提過給官員們添添俸祿以治貪腐,可是一查國庫,即刻打消了這一念之仁。

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個異數,也不知是他清高過頭,還是他太笨學不會伸手。楊楝嘆息了一聲。

“倒是殿下您……”馮覺非微笑道,“為何要管這閑事?”

楊楝搖頭笑了笑:“哪裏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罷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着我,我還能裝沒看見?不過幾句場面話,幾兩碎銀子,送那孤兒寡婦快些發喪。任憑那些人鬧将下去,丢的也是朝廷的顏面。”

那天從正陽門出來,正撞見靈柩停在路邊,憔悴的婦人披麻戴孝,一聲聲哭着:“老爺啊,可憐你一生兩袖清風,竟落得如此下場……”他一時好奇了勒住了馬,立刻就有人圍了上來,內中幾張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幾位給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雖清貧,罰俸一年未必就餓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幾兩銀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還冷的絕望。這點卻不是奉天門上高高坐着的那個人能夠想象得到的。

“殿下這回,必是要觸怒皇上了。”馮覺非道。

“我觸不觸怒他,有什麽不一樣嗎?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楊楝冷笑一聲,“我已上表自陳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獎的口谕,”楊楝道,“稱我為朝廷分憂了。”

馮覺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驢,皇上的彎子轉得倒也真快。”

楊楝搖頭輕笑。據田知惠的消息,這也虧得那天在禦前伺候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周錄,若換了李彥那個貫好興風作浪的渾蛋,又不知皇帝是什麽反應。他問馮覺非:“你們覺得,皇上這件事情辦得如何?”

這個你們,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輕的清流文官。馮覺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

話只說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不宜用此重典,何況是對一個無功無過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軟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髒的是自己的地。

楊楝輕輕地點了點頭,卻又道:“這算也是恩威并施吧……”

閑坐一時,忽聽見有人敲門。馮覺非去門口晃了一圈,回來道:“我約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這原是他掩護楊楝的一個小伎倆。萬一被人發現,他只說來客原是後者。楊楝颔首稱妙,又好奇地問約了誰來。

“就是宮裏謝娘娘的胞弟。”

“謝探花?你竟帶他到這裏來?”

“他與新婚妻子不睦,我時常帶他過來散散心。”馮覺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讨小姑娘們喜歡。”

楊楝想起謝家素以門風嚴謹著稱,不覺莞爾:“我倒要瞧瞧他長什麽樣子。”

“殿下要見他?”馮覺非駭然。

楊楝擺了擺手,走到外間門口,将軟簾揭起小小一角。只見和秀姿引了一位輕袍緩帶的少年文士,沿着走廊一徑過來了。那人确實白淨秀雅,只是兩眼微腫顯得無甚神采,耷拉着肩膀更是一點風度也無。楊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見那彈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着自己。“怎麽不唱了?”他随口問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頭,弦歌再起時卻換了調子:“滿天星當不得月兒亮,一群鴉怎比得孤鳳凰……”

他閃回裏間,匆匆與馮覺非道別,自暗門出去了。猶聽見那個歌女唱得聲聲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樣。難說普天下是他頭一個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實強。身子兒陪着旁人也,心中兒自把他想……”

雖然得到皇帝的口頭褒獎,楊楝亦知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周錄遞過消息,說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單上。他遂拟好了進表,打算等赦書一下來,就報上宗人府去,争取讨個夫人的名位下來。沒想到工部的懸梁案一出,皇帝變了臉。雖不能明着貶斥徵王,暗地裏卻把大赦名單索了回去,生生鈎掉了琴太微的名字。

楊楝聽見田知惠如此這般說來,真是既駭且笑。

自從七夕那晚被拒,他連着好幾日不再去虛白室。偶爾獨自登天籁閣讀書,走過長廊時朝院子裏張望幾眼,見她或是在逗貓喂鳥,或是在讀書練字,一派從容娴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反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小氣了。

如今出了這樁事,總該親自去她那裏說明一番。細想起來,竟有十幾日沒和她說過話,也不是不惦念的。

然而琴太微偏生不在房中,連諄諄、繩繩兩個小宮女也失了蹤跡,守門的內官說她們到後山上去看廣寒殿了。她自從得了他的許可便像只野貓一樣到處亂跑,今日登山,明日游園,天下竟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他又有些生氣起來。她的卧房空無一人,初秋的日光在菱花鏡中搖晃成片片碎金子,照得人眼中心上全是慵懶意味。他決意和衣假寐一會兒,等她回來再說。

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從前睡在這裏時從未聞到過的,大約是發澤的氣息。他聞着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邊,不意枕中掉了一卷書出來。

想到她也有躺在床上讀書的習慣,他暗暗微笑,随手将那卷書拾起來翻了翻。

這卷手抄冊子并未注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筆跡令他驟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腦裏,一時間渾身冷得發抖。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将冊子翻查了一遍。

這本筆記起首的日子似乎非常久遠,而最末的日子是神錫元年二月。看到這個日期,他高懸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那個時候,一切噩夢還未開始……至少他自己還是無辜的。

小風拂過窗紗,微微生涼,他才發覺片刻之間,一身冷汗已将中衣濕透了。

書頁中忽然飄出一張短箋。

沒有具名,一行精致的小楷寫着:“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為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

他恍惚想着謝迤逦的筆跡,似乎不是這樣的,此人用筆端方拘謹。出了一回神,才記起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叫她“妹妹”的。

他漸漸都記起來了。鄭半山曾說過,熙寧公主給她訂過親,也說過當初她在皇史宬是怎樣偷偷傳遞消息……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卻從未好好聯想起來,這是不是很可笑呢?

七夕那晚,她用鳳仙花汁寫的字,原來不是仙(僊)而是遷(遷)。

腦中的圖景逐漸清明,而眼前卻似乎什麽都看不見了,院中的秋陽變成了蒙蒙白霜。他心煩意亂地翻着冊子,眼中的字跡全都扭成一片,看不出子醜寅卯。一忽兒又變成了謝遷那瘦骨支離白衣翩跹的身影。他心中發出一陣陣冷笑。

他将短箋夾回原處,又把冊子藏回枕函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虛白室。

楊楝回到清馥殿,待要獨自清靜片刻,偏偏看見琴太微帶着兩個小宮人立在抱廈裏,已是候了他許久。他略站了一站,只說了“等着”兩個字,便拂袖走開。琴太微見他神色不豫,只道還是七夕那場官司,只得低了頭繼續等。但見那人一徑往次間的書房去了,隔着珠簾看不清在做什麽。

他端坐在書案前,喝了一盞茶,出了一回神,又将案頭一卷《冊府元龜》抄起翻過了十來頁,終于讓人将琴太微喚了進來,問她有什麽事。

琴太微看了看周圍,卻又沒說什麽。他不耐煩道:“無事就回去。”

“有事。”

他剛要摔書,卻見她含怨帶嗔,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楊楝這才清醒了過來,立刻屏退左右,道:“怎麽了?”

“引我去深柳堂的那個宮人,我發現她了,在先蠶壇。”

“我不過讓你在蓬萊山上走走,你竟敢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他忽道。

琴太微全不知他這無名火到底沖着什麽來,索性不分辯,冷着臉看他還要說什麽。

楊楝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可看清楚了?有沒有被她發覺?”

“我沒有出面,是諄諄買通了那邊的一個小內侍打聽清楚的。那人一向在賢妃宮裏侍奉茶水,上月觸犯頂撞了二哥兒,被貶去先蠶壇看守香火。”

楊楝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琴太微見他冷冷淡淡的,也不打算多問幾句,也不說下一步怎麽辦,心中大是失望。她以為自己費了這般氣力,七夕那場龃龉大約可以揭過去了,沒想到眼前情形愈發糟糕。她心中不解,卻也不肯為此難過抱怨,遂行禮告退,自回虛白室去。此後連着好幾天,楊楝亦不曾去看她,她依舊自顧自地四處游逛,卻再也不登清馥殿的門。

自三皇子楊桢落地之後,皇帝便再度陷入憂慮。拖延已久的立儲之事,大約會因這個契機而被再度提起。本朝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然而再維護正統的老夫子,也不敢請皇帝立一個癡傻的儲君。賢妃的母家原是徐氏僚屬,這幾年更是着力巴結徐家,于是更犯了皇帝的忌諱。朝中的徐黨,自是催着皇帝立儲。而那一派不肯與徐氏合作的文臣,則與皇帝同心,寄希望于別的妃子。如今淑妃果然立功,但皇三子非嫡非長,要立其為儲君,除非改立淑妃為皇後。然而皇帝再不待見徐家,也不得不承認,徐皇後一貫賢惠仁德,阖宮上下尊崇,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楊桢還小,但兩個大兒子都已滿十五歲,立儲還是出藩,都得有個說法了。皇帝等候了幾個月,徐黨卻比他還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動靜。到了八月初,終于有人上奏議立儲君,皇帝心中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進表的卻不是徐黨,卻是禮部幾個小小的郎官——許是受了徐安照他們的指示吧。

奏疏先留中不發。果然這只是個開頭,禮部起了首,禦史臺就不能閑着了,緊跟着六科紛紛響應,奏疏如雪片般飛向乾清宮。起初還是含蓄地催促皇帝早拿主意以安人心;而後就有人直接逼問庶長子何時入駐東宮,接着又有人彈劾楊樗母家杜氏種種積弊,道楊樗荒唐愚魯難就大任;當然也有人替皇帝說了話,将眼下皇次子與徐家議婚之事聯系起來,稱這些催促立儲的臣子統統為居心叵測。

鬧到這份兒上,連徐黨也不得不出來說話了,徐功業遠在杭州亦上了個奏疏,先是誠惶誠恐地剖白一番,表明自家堅守潦海絕無二心,又稱聯姻事為長輩主意兒女情分,最後歸結到立儲上,建議皇帝尊重祖宗家法,不必受臣子的議論幹擾。

皇帝冷笑着将徐功業的奏疏擲到地上。祖宗家法?看來杜家和徐家早就勾兌好了,按照祖宗家法來,太子不是楊樗又是誰?

八月十五之前奉天門聽政,皇帝命司禮監掌印太監呂義将徐功業的奏疏念了出來,請大家議一議。起先衆人有所顧忌,皇帝小小地擺了一回威風,方才漸漸有人敢于大聲說話。如此吵吵嚷嚷直到晌午,所說的也還是那些車轱辘話。皇帝聽得頭大如鬥,他不可能向徐黨屈服立楊樗為太子,然而他所倚重的那幾位內閣學士,卻也拿不出有力的反駁來。

唯一讓他覺得好笑的是,有幾位年輕的翰林咬定要以嫡長子為儲君,這一派的起首一個正是新科狀元馮覺非。雖是迂腐的陳詞濫調,無奈反駁他的人卻是沒有辦法,縱有再大的膽子,也只敢說皇長子“混沌未開”,哪能直說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子呢。如此一來,俨然把支持立儲的人,生生分成了“立長子”和“立次子”,弄得幾位鐵杆徐黨哭笑不得。

最後,連謝鳳閣這樣的和事佬兒,也被拖出來表态。謝鳳閣身為皇三子的外祖父,這種讨論原該回避,只是皇帝也顧不得這些了。謝鳳閣支吾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個好主意:“當年太宗皇帝因仁廟素有足疾,亦曾斟酌多年。後皆因皇孫天資聰穎,遂正了仁廟的東宮位。陛下不妨效成祖皇帝故事,多看幾代。待幾位皇子皆育下孫兒,再作定奪不遲。”

謝鳳閣無非是幫着皇帝拖時間。然而,此言一出,朝堂嘩然。誰都知道成祖皇帝遲遲不立儲,才引發了後來的“三王之亂”,若不是那個聰明的皇孫手段厲害,即位後立刻平亂削藩,如今坐在龍椅上的只怕就是那個漢王的後人了。皇帝聽了這不着調兒的話,差點氣個倒仰,半天才恨聲道:“謝卿的主意固是不錯,只怕朕沒有太宗皇帝的福壽,等不到孫輩出生的那一天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争執都不得不停下了,奉天門下齊刷刷跪了一地,山呼萬歲,涕淚交加。這一日的争辯也就算不了了之,皇帝吩咐散朝休息。

謝鳳閣自是吓得兩膝顫顫如篩糠,一直跪到人都散盡了,才見太監呂義施施然走來。

“陛下說了,謝大人快起來,天涼啦。”

皇帝終究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太過為難。謝鳳閣朝着內廷的方向叩首謝恩,方抖着袍子起身。呂義俯在他耳邊道:“陛下說了,今日人多,吵得他火氣大,未曾聽清大人的意見。請閣老回家去,再好好寫個本子上來。他要仔細看看。”

這是明着要他們拿主意了。謝鳳閣回到家中,氣色甚是不佳。沈夫人早已向謝遷打聽清楚,當下母子二人一同到書房裏來。

謝鳳閣正對着一張空白稿紙發呆,沈夫人一見這模樣就跺腳:“老爺平日裏何等英明,今天怎麽說出這種糊塗話?咱們娘娘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那兩位可都到了議婚的年紀。等娘娘有了孫兒……”

“婦道人家懂個什麽!”謝鳳閣喝道,“這也是你能夠議論的?”

沈夫人滿面通紅,争辯道:“我婦道人家是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女兒在宮中過得艱難。老爺只知道明哲保身,一味退讓,豈知這不是你退讓了別人就會放過你的。三皇子一出生,咱們家……”

謝鳳閣煩躁地擺擺手。

沈夫人高聲道:“老爺,咱們家可是第一個沒有退路的!”

謝鳳閣怫然:“當年讓女兒入宮的是你,教我被同僚嘲笑貪慕富貴、背信棄義,如今說沒有退路的還是你。早知有今日,你當初又何苦來!”

“是我逼着女兒嗎?”沈夫人淚流滿面,“哪個做娘的舍得把心肝寶貝送到那深宮裏……”

謝遷見母親垂淚,連忙扶了她坐下,又捶背又倒茶。謝鳳閣亦覺尴尬,遂掉頭問兒子:“今日你亦在朝堂上,其中脈絡可曾清楚了?”

謝遷沉思道:“陛下的心意自不用說。但目今兩位皇子俱已及冠,是要有個解決的法子。”

“依你看如何呢?”

謝遷道:“不若……先封王?”

謝鳳閣想了想,微微點頭。

沈夫人亦是見過世面的世家閨秀,心中盤算了一下也就明了。同樣是“拖”,這個主意要冠冕堂皇多了。她不覺嗔道:“你既有好主意,朝堂上怎不說出來,也好幫幫你爹。”

謝遷赧顏道:“卻也不是兒子自己想的。原是散朝後聽翰林院的幾個同僚私下嘀咕了幾句。”

謝鳳閣苦笑着搖搖頭。然則不管怎樣,有了封王這個想法,奏疏就好寫了。他舒開眉頭寫了兩行字,又道:“夫人先請回吧,遷兒留下來幫我看看文字。”

沈夫人走到門口,忽回頭道:“今日徵王那裏送來了外甥女兒的信箋,說要回來。”

前一陣的忙亂之中,謝遠遙匆匆出嫁了。琴太微還記得舅母的許諾,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修書回家,請求探望公主。

“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回來做什麽?”謝鳳閣皺眉道,“陛下正不太高興,若更疑心我與西苑那位有牽連,豈不是火上澆油?”

沈夫人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已經回了她。”

謝遷望了望父親,又看了看母親,終究沒說什麽。

立儲之議暫時有了結果,皇帝親草了一道诏書,稱皇後賢德康健,有望再生育嫡子,又稱年來皇長子病情漸有起色,為人父者不忍見棄。現長子楊檀、次子楊樗均已至及冠之齡,封康王、福王。诏書既出,群臣中仍有人嘀嘀咕咕,然而總算這是個大家都能勉強接受的結果,一時間徐黨和清流兩邊都沒有人再繼續上書了。皇帝覺得自己是贏了一局,不免心滿意足起來。

只是,康王病弱不能自立,自然是留在宮中依母而居,旁邊又有一個徵王長年住在皇城裏,那麽皇帝也不能叫福王獨個兒之藩去。賢妃也想讓楊樗留在宮中,早晚奉承徐太後膝下。皇帝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便在東華門外指了一所府邸,教福王楊樗搬出皇城去住着。賢妃不敢跟皇帝啰唣,只得求到了徐太後跟前,想讓楊樗學徵王的例子,在西苑分一處宮館居住,只不要離開皇城就行。徐太後聽了笑笑,指點她道:“親王們年少,之藩前暫居東華門外的王府,這乃是我朝舊例,向來沒有什麽不妥當的,你又抱怨什麽?阿楝又不一樣,他是早已就藩的,如今客居在京,才不便另辟府邸,将就住在西苑了。楊樗何必要跟他比?”

賢妃一時還未明白,猶自陳說楊樗是如何舍不得祖母,還有将來徐三小姐出嫁後也跟着移居宮外,服侍太後多有不便……

“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她的夫君,回來服侍我做什麽?”徐太後駁道。

賢妃這才覺出太後的不耐煩,吓得頓時收了聲。

徐太後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住在外頭,也有外頭的好處。這深宮裏面除了婦孺就是奴婢,規矩也大,行動也不便宜。楊樗出去之後,該漸漸學着與人應酬往來了,再不必事事由着你替他籌謀。趁着離京之前這幾年多長些見識,結交些人脈,過幾年倘若皇帝真叫他之藩,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吧……”

賢妃只聽到了“過幾年之藩”這層意思,茫然問道:“母後是說,他還是要走的?”

徐太後見她驽鈍至此,不由得将茶杯蹾在了桌臺上,道:“阿楝在他這個年紀,已有一大群名臣良将肯為他效死了!”

賢妃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只得諾諾應承,心中卻想着就算有人肯為楊楝效死,也是因為莊敬太子,而楊樗雖然父親是皇帝,卻只有她這個生母把他的生死前途放在心上。徐太後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冷笑道:“你想那麽多做什麽,身為妃嫔只要服侍好你的主母,便是盡了你的本分。你是皇後的陪嫁丫頭,如今她是倚重你多些,還是倚重麗嫔她們多一些?你再想想,皇後只是阿楝的嬸母,待他何等親切?她是楊樗的正牌嫡母,卻又幾時曾把他放在眼裏?”

賢妃萬萬不敢說這是皇後嫉妒,紅着臉接不上話。

朽木不可雕也。太後心嘆道,皇後的嫡子無用,倘若賢妃忠誠于皇後,楊樗入東宮的贏面豈不是又多了二三成?可她竟連這也做不到。

雖則如此,福王的婚事還是有條不紊地走了下去。司禮監草草拟定了一個十來人的名單,供帝後選擇其中出身清白、品性賢德的少女立為福王妃。過場是回回都要走的,都知道真正的王妃人選早已內定,那陪選的十來位少女也許會封為側妃,更大可能是不會與皇家有任何關系。

名單送到皇帝那裏,他翻過來覆過去讀了幾遍,猶自沉吟不定。李彥是個聰明人,瞧這情形便在一旁輕聲道:“此番司禮監征選淑女,只用了将将不過一月時間。倉促間弄上來的人選,許是不如陛下的意?”

皇帝搖了搖頭,似是自嘲地輕聲道:“朕身為一國之君,親生骨肉的婚事,卻做不得主嗎?”

作為皇帝多年貼身內官,李彥瞧着那支晃來晃去不肯落紙的朱砂禦筆,便知皇帝又想使用“拖”字訣了。李彥瞧瞧四周皆是自己的心腹,遂上前一步,眯着眼睛笑道:“陛下說笑了,不但福王的婚事是要陛下最後定奪,就連徐三小姐,也盼着陛下給做主呢。”

“怎講?”

“我聽太後老娘娘身邊的人說,議婚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徐三小姐曾經在太後的卧房外面跪了整整一夜,太後生了氣,打發人将她送到徐安照府上。才只過了一頓飯工夫,又被她兄嫂押着回宮請罪來了。現如今,據說她躲在自己房裏整日不出門,披頭散發,不茶不飯,太後跟前也不肯奉承了……”

“竟鬧得這般難看?”皇帝冷哼一聲。

“呃……奴婢也以為,徐小姐性情剛烈,并非福王妃的最好人選。”李彥道,“太後老娘娘也是頭疼得很,只盼着快快将她嫁掉完事。”

皇帝笑道:“我想把名單打回去,教呂義他們重新拟過,細細地再選些人上來。”

“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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