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下可曾問過皇後娘娘的意思?”李彥忽道。
皇帝撇撇嘴道:“她向來不管娘家的閑事,我還能指着她替我說服太後去?”
“陛下,如今阖宮上下都在議論福王納妃這樁大喜事,卻忘了這次是陛下的兩個兒子同時受封。”李彥眨着眼睛道,“弟弟那邊花燭爆喜好事将近,哥哥這邊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這厚此薄彼,只怕令皇後要心生怨怼。還有徵王鳏居已久,繼妃的人選卻一直懸而未決,他是被徐家的人耽擱了的……”
“——阿楝那裏我自有打算,眼下不是時候。不過……你是說為楊檀選妃?”
卻說威國公府這邊征期在即,剛忙完世孫的婚事,就遍請京中親友,連開三日辭行筵。這時節秋風乍起,公府花園的芙蓉花已經開了,筵席便設在錦雲樓,又請了京中有名的班子,搭了臺子連唱三天。威國公府是軍功出身的開國功臣,如今重掌軍權,一時炙手可熱,往來都是公卿大臣。樓上女眷這邊,坐首席的是長孫媳的母親謝沈氏,雖只是個三品淑人,比那些公府夫人們還差個半步,無奈她是當今三皇子的親外祖母,誰也不好坐到她前面去。
謝遠遙是新婦,連府門朝哪邊開都不太摸得清,跟着婆母威國公世子夫人應酬了半日,已站得腰酸腿軟,頭暈眼花,少不得躲到母親身邊來偷一會兒懶。自三朝回門之後,這還是沈淑人第一次與小女重聚,因嫌外間人雜不便說話,母女倆索性相挽着離了席,找了間清淨的花廳慢慢坐着吃茶。
還未講過三句話,沈淑人便道:“前日我進宮看你大姐姐,瞧着精神漸好,臉上也不似先時那般蠟黃了,還千叮咛萬囑咐地叫你也進宮去看看她。”
謝遠遙嘟着嘴道:“如今不比在家時,能不能出門不由母親說了算。”
“傻孩子,你婆母是個和善人。”沈淑人道,“再者,你進宮觐見娘娘,她還能攔着不讓?”
謝遠遙剛想說說威國公世子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母親此番進宮,可曾見過琴姐姐?”
沈淑人搖頭道:“她又不在內廷,哪裏說見就能見到呢?”
謝遠遙默了一會兒,道:“娘和姐姐……是再也不管琴姐姐的事情了嗎?”
“她早已是天家的人,娘也無能為力。再說,她在徵王身邊過得挺好。”沈淑人拍拍謝遠遙的手背以示安慰,忽道,“……莫不是你哥哥又和你說了些什麽?”
謝遠遙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昨日謝遷前來赴宴,遣了他的心腹侍妾曉霜到內院來問安,特意向二小姐提起琴太微不能回家之事。謝遠遙心中了然——以謝遷的立場,又礙着沈端居在中間,自不好開口乞求父母,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出嫁的妹妹身上。謝遠遙一時血勇,當下就拍着胸脯向曉霜保證,一定求得母親松口接琴太微回家。然而沈淑人還未等她深說下去,立刻埋怨起來:“你也嫁了人了,怎麽還這般不知輕重?當初你哥哥和琴姐兒在皇史宬鬧的那一出,幾乎将你爹爹和我吓死,這中間也有你的錯!——虧得皇上不計較,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到現在你還替他倆穿針引線,真是不知死活了嗎?”
謝遠遙被娘親一通劈頭蓋臉數落,倒也沒洩氣,立刻回擊道:“原是皇上都不計較的事,母親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呢?”
沈淑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謝遠遙連聲道:“去年琴姐姐忽然被抓入宮中,本就莫名其妙。抄查琴家的時候,皇上既沒有找我們家麻煩,就不可能非要和琴姐姐一人過不去,實際上皇上根本就不知道她被抓了啊。如果當時咱們就以祖母的名義向皇上求情,大約琴姐姐早就放出來了。可姐姐千推萬阻就是不肯向皇上開口,一拖再拖,直到琴姐姐被皇上撞見,事情才不可收拾。我就是不明白,娘和姐姐到底在計較什麽?姐姐在皇上面前那麽得寵,卻連自己表妹也不肯施救,說出來真令人心寒。”
“胡說!你怎敢這樣說你姐姐?”沈淑人板着臉喝道,當初淑妃到底在怕什麽,沈淑人亦不甚了然,然而——“宮中的事情豈有你想的這麽簡單!”
謝遠遙擰過頭,心中郁悶猶未平息。她也是嫁過來這幾天,隐隐聽到夫家妯娌背後議論,才起了這些心思。威國公府娶了淑妃的嫡妹做世孫夫人,那些眼紅心熱的旁支親族,少不得将謝家的是非拿出來搬弄一番。謝遠遙初為人婦沒有幾天,亦嘗到了幾分冷暖,又想起娘家那本難念的經,索性一并吐了痛快:“嫂嫂今日也沒過來,我聽曉霜說她有一個夏天沒能起得來床了。連我聽着都難過,娘就不心疼嗎?當初若早做決斷,又何必弄到如今這樣,誰都不好受。”
這話生生戳到了沈淑人的痛處。沈端居與謝遷亦是青梅竹馬,沈淑人只道換了這個媳婦謝遷縱有不足,總能夫妻和睦。沈端居入門之後又一貫貞靜柔順,房中從未聽見吵鬧聲。直到謝遷收了琴太微留下的丫鬟曉霜,沈淑人才覺出有點不對勁兒來。自初夏入宮觐見之後,沈端居便一病不起。沈學士的夫人登門看望女兒,出來的時候直掉眼淚,口口聲聲要帶女兒回家。沈淑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兒子娶親半年還不曾圓房呢。
倘若沈端居當真含恨而亡,這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謝家雖然勢盛,卻也不能随便得罪山陰沈氏。沈淑人少不得跟學士夫人百般賠罪,守在媳婦房裏勸慰了一整天。然而謝遷自做了官,愈發不是她能支使得了的。沈淑人一狠心,把曉霜鎖在自己院中的小黑屋裏不讓見人,逼得謝遷在沈端居房中一連留宿了半個月,沈端居亦不得不跟着求情,曉霜才放了出來。
謝家後院這些雞飛狗跳的事,都還是在謝遠遙備嫁期間發生的。這大半年來沈淑人為償兒女債,累得兩鬓白發多添了幾莖,只道等眼前要緊事情忙完,要好好教導一下兒子和媳婦。然則事情一樁一樁湧到眼前,似也沒個完結的時候。雖然勉強圓了房,謝遷和沈端居的夫妻情分,只怕也盡了,将來如何是好呢?
“母親,”謝遠遙含淚道,“讓琴姐姐回一趟家,不會出什麽事的。哪怕是看在祖母的面上,我聽家裏來的人說只怕就是這個月了。”
沈淑人微微地點了點頭,卻道:“別再折磨你娘了。不是我不管琴姐兒,實在家裏再不能出什麽亂子。我實跟你說,就算我們去接,徵王也未必肯放她出來。”
謝遠遙卻沒想到這個,一時啞然無語。
沈淑人揉着太陽穴,又忍不住數落道:“我是你娘親,你這樣對我說話也無妨。倘若在你公婆面前還是這個腔調,娘可要為你擔心死了。”
謝遠遙點點頭。
“世孫待你如何?”沈淑人忽然問道,“——別只顧說沒相幹的。回門那一日他竟不曾陪着你來,我原是有點生氣的,只怕他待你不好。你若有委屈,千萬別藏着不說。”
謝遠遙愣了愣,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他……也還好吧。只是連日都在豐臺大營忙着,是真沒有空閑,母親休怪。”
細數起來,自那稀裏糊塗的洞房夜之後,她一直沒有機會與夫君獨處,甚至近看幾眼都不能。男人忙得整天不回家,只是不停地派人回來問安,她自己則忙于敬奉婆母結識妯娌熟悉家務,迅速陷入大家族的網羅中。依稀記得枕邊男人的身體白而冰涼,似乎有些瘦弱,燈下看來面貌頗為矜貴秀雅——但如今想起亦是一團模糊,幾同路人。她年紀尚小,又不似琴太微那樣聰敏早慧,對男女情事并不放在心上,但這般新婚情形到底令人惆悵。
沈淑人只得道:“終歸他走之前,還是要回家來的。你……多與他接近接近。”
謝遠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道:“他這裏早有兩個通房丫鬟。女兒進門的第一樁事,就是接了那兩人的茶,擡她們做姨娘,好讓她們跟到北邊去。”
“總不成你自己去那冰天雪地處服侍人?”沈淑人道,“有通房也是尋常事,何況世孫年紀不小了。”
“哥哥成親之前就沒有!”謝遠遙咬牙道。
“其實也有一個,只是你哥哥一向不看重她,就沒擡姨娘,反倒排到曉霜後面去了。”沈淑人嘆了一聲,“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看不開,不過是因為太年輕,将來你就知道了。”
說了半天閑話,哪樁煩惱都沒個區處。謝遠遙扶了母親回到樓上,又敷衍了一回,方趁人不備慢慢下樓去,心中猶自咀嚼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語,只覺愁來天地翻,茫茫不知何處,一時倚着闌幹停了下來。
出了一回神,才發現鑼鼓戲文都停了,她撥開竹簾朝樓下望去,只見男客們都息了聲朝同一處望去,滿堂聽得一人的言語,不知是誰在說話。
她将座中賓客一個一個打量過來。今日多有貴客,那些威名赫赫的世家公侯、名臣良将,她一個深閨女子卻是誰也不認得,滿座衣冠錦繡到底哪一個是她的夫君呢?一時覺得主座上那個穿紅色蟒服的有些像,一時又覺得東廊下那個長眉白面的也許是,看了一回皆不分明,倒覺得自己可笑得緊。
“冬季海面結冰三尺,可馳馬拉雪橇,往來如履平地。夏日海水解凍,有煙波浩渺,鷗鷺翔集,風光不讓洞庭。海中出産豐足,土人駕木舟捕魚,半日可得百斤,舉手之間衣食無虞。海之南有牧野千裏,水草豐美,為鞑靼人多年觊觎。海之北岸又有林原莽莽,山中富藏黃金、白玉、孔雀石,實乃難得的寶地。”
謝遠遙聽得頗有興趣。從前琴太微在家時,曾叫謝遷從外面尋了山海輿地全圖,兄妹幾個湊在小書房裏,将國朝疆土之外的名山巨嶺、江河湖海逐個指點一番。琴太微說起潦海來頭頭是道,聽得她和謝遷全都入了迷,可是關于北海是什麽樣子,誰都不知道,料想是極北之地的一片大湖,必然杳無人煙,上下空明,有如古書中記載的叢極之淵,卻原來是這般生機勃勃的好地方。
那說話之人的座位在她站立處的正下方,無法看到他的形容,那聲音卻沉穩清晰,猶在耳畔。說起北海風物滔滔不絕,連她都心馳神往起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要跟随新婚的夫君出征。沙場征戰雖艱苦,但女兒家心中未始不曾做過關山飛渡戎馬相随的夢,只是甫一入門她便知那不可能,長房長媳必須要留在公府中侍奉婆母、操持家務,何況長輩對她還不放心。
“昔年蘇武牧羊于北海,有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之語,依小陸将軍所言,竟是一塊寶地?”座中有人發問。
原來竟是自家四叔陸文瑾。她恍然大悟。
近來總是聽到這個名字。雖然入了陸家兄弟的排行,但陸文瑾畢竟只是老公爺的養子,又一向自矜身份,并不肯住在公府之中。是以她嫁進門來一個月,從未和這個名義上的四叔打過照面。
“此海仍在鞑靼人手中,自是他們的天然屏障,我軍的心腹大患。”陸文瑾道,“若能驅逐鞑靼,收歸國土,無疑會成為我朝的寶地……”
謝遠遙立在簾後,兀自聽得出神,卻見她婆婆房裏的一個管事嬷嬷過來,催她去陪幾位世交的夫人們坐着說話。謝遠遙不得不舍了這頭,匆匆往後院了。枯坐了一兩個時辰,又見自家心腹小丫鬟來報,說送信的人已到國公府的後花園。
趕到鴛鴦廳,來人已在水廊裏站着等候了大半個時辰,有些着急了。謝遠遙連忙叫随身小丫鬟開了北堂,請那婦人進來少坐,又道:“你回去後轉告琴表姐,我未能說動母親,十分抱歉。”
那婦人張氏原是個醫婆,因擅長千金科,常在京中各高門府邸之間走動,頗有些體面,謝家亦待她如座上賓。謝遠遙因聽說她識得徵王府上的林夫人,連西苑亦能夠進去,便想着借她給琴太微傳些消息。那張氏應了,又問:“少夫人可還要傳個表記?”
謝遠遙從手上褪了個瑪瑙指環下來,裹在一塊随身的舊絹子裏遞給她,又道:“你告訴她少安毋躁,等我再磨磨母親。實在不成了,就找機會上我這裏來,我帶着她回家去。只是她也須得從徵王殿下那裏想想法子。”
張氏連聲應了,又小心收了戒指。謝遠遙打賞了兩個銀锞子叫她去了,深覺腰酸頭沉,遂打發小丫鬟去前面取茶水來,自家坐在窗下的玫瑰椅裏,支頤小寐片刻。正在朦胧之間,忽聽見隔壁傳來響動,似官靴踏在青磚地上,驚得她一激靈便站了起來。
原來這鴛鴦廳位于蓮塘正中,四面開窗,中間用通天落地的槅扇和飛罩分開,隔作南北兩堂。南堂高闊莊重,布設官帽椅、供案、山字座屏風,開門正對一池清水,是延邀男客的正廳;北堂卻是寶瓶香花,玲珑精巧,玫瑰椅、圓墩皆用精美繡墊鋪陳,是女眷們聚會的所在。威國公府平日裏招待至親好友,多在此廳設宴觀花。但這幾日客人太多,又擺了戲,這鴛鴦廳便嫌局促,只留作備用了。謝遠遙到底沒有經驗,只當這裏無人正好辦點私事,卻不料一扇之隔,竟還有男人在那邊休息。
她待要拔腿就走,又怕小丫鬟回來尋她不着,鬧将出去反不美,又想起方才自己和張氏的話只怕都叫人聽了去。正猶豫間,那人已走到槅扇門邊,停了下來,只聽他低聲說了句話:“少夫人可否暫留一步?”
隔着薄薄的窗紙,聲音低到幾不可聞,但沉穩如磐石,令人心神篤定。謝遠遙好奇起來,踮着腳走到槅扇邊,透過窗縫朝那邊望去。
槅扇外面,那人恭謹地側身而立,并不朝這邊看過來——想是為了避免窺視內眷之嫌。然而他離她不過咫尺,擡眼即見雪白的護領,其上托出一截褐色的頸脖,瘦而筋骨分明。
謝遠遙窒了一下,心中旋即湧出一股莫名的煩悶來。她略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回道:“你有何事?”
那邊卻沉默了。她等得有些不耐煩,又怕小丫鬟回來看見,擡腳欲走,卻忍不住朝窗縫間再望了一眼。那人依舊側身站着,只露出半個側臉,金色的秋陽沿着眉弓和長睫漸次閃爍,陰影淡淡地掃投在顴弓上。他不太像一個武将,謝遠遙有些失神地想,她嫁入威國公府,所見大抵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武人,雖不至粗魯不文,卻罕見這種詩書靜氣。可他也絕不是文官,謝遷他們那些清貴公子身上,永遠不會蔓生出這樣奇異的、即使是公府花園裏溫煦的日光都不能掩蓋的曠野風霜之氣。
竟是世外而來一個格格不入之人嗎?謝遠遙想到此處,忽然悟出來此人是誰了。
難怪這個聲音聽着熟悉。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那人終于又開口了,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的:“敢問少夫人所說的那位令表姐,是否正是已故東南總督的千金?”
謝遠遙有些惱怒,偷聽了她和張氏的對話不說,人家女眷可是由得一個外人随便探問的嗎?但她還是不由得追問:“正是。你問她做什麽?”
“在下陸文瑾,與琴督師有舊。”
“原來是四叔,侄婦這廂有禮了。”謝遠遙淡淡道,“我家表姐如今是宮眷,等閑哪裏見得到。”
“我并不求見到她。”陸文瑾道,“不過,少夫人這裏若方便,請替我向琴內人致意。”
“致什麽意?”謝遠遙疑惑道。
“請告訴她我回來了。”陸文瑾道,“別人告訴她,只怕她不信。”
槅扇那邊的人忽然靜默了。這本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寒暄,不知為何久久得不到回答,莫非真有什麽難以啓齒之事?他耐着性子等她再度開口。然而等了許久,槅扇那邊再無聲響了。他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也沒有得到回應,忽然疑心是不是被人戲耍了。
他索性推開槅扇,跨進了北堂。
花廳裏早就空無一人,斑斑樹影在磚地上搖曳,他一時疑惑起來。唯獨空中似有若無的一縷甜香,似乎暗示着剛才真有一位女子在這裏停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