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不覺已是金風徐來,碧天如洗,木葉瑟瑟,菡萏香銷。在琴太微眼中看來,七夕之後的這一個多月顯得分外地漫長難挨。謝遠遙出嫁後,她眼巴巴地盼着回熙寧公主府探望外祖母。盼來盼去,只盼得了謝家的回絕。自她入宮之後,如此情形反複幾回,終于是漸漸冷了心,心知自己只怕再也別想踏入謝家半步。正在傷心不已,忽然得到了謝遠遙的消息。有個醫婆帶着手帕戒指過來,說是小謝夫人不日将入宮拜見淑妃,教琴太微候在鹹陽宮門口,屆時一起去求淑妃,只要淑妃點了頭,小謝夫人就直接帶她出宮去。
琴太微心想未必是什麽穩妥法子,漫說淑妃并不能做這個主,就算能只怕她也是不肯的,弄個不好還要累得謝遠遙難堪。然而那個傳話的醫婆也說,京中盛傳大長公主時日不多,言語中頗有撺掇之意。琴太微一時沒了計較,遂向那位醫婆請教當如何行事。
“敢問娘子,行動是否自由,可出得這王府?”張氏探問道。
想起楊楝最近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怕是求他也得不到允許,琴太微遂搖了搖頭。
張氏似是極可惜地嘆了一聲,道:“哪怕抽個半天時間出來呢?”
琴太微忽然想到,自己每天在太液池、蓬萊山之間游逛,卻是沒有人攔着的。若能瞞了人眼目,只說去游山了,悄悄溜去鹹陽宮一趟,未必會被發覺。想到這裏,遂吞吞吐吐地與張氏說了。張氏倒也爽快,立刻應了下來,只說出去後即刻與小謝夫人通信兒,一俟安排妥當就過來接她,還說只消裝作自己的随身小童,藏在馬車裏一起入宮便是了。
“這麽簡單嗎?”琴太微驚道。
“宮中我是走熟了的,不會有人盤查。”張氏拍着胸脯道,“何況娘子你本就是宮裏人,又是去看你表姐,可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只要瞞過了徵王這邊就行。”
“怎可能瞞得住,”琴太微疑惑道,“倘若真能跟謝夫人出宮,一趟來回也得一天工夫吧?”
張氏看了看那張漲得粉紅的小臉,嘴邊扯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滿破三個時辰,難道也遮不過去?就算被發現,你是從鹹陽宮走的,徵王還能跟淑妃娘娘去鬧去?”
只要楊楝不發覺,虛白室這邊的宮女內官們都會替她遮掩。而楊楝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他應該不會發現的。就算惹他生了氣,只要能見到外祖母,那也是值得的。想到此處,琴太微便點了點頭。
張醫婆果然手段麻利。到了八月十二日,一駕青布小車便停在了玉河橋的那頭。琴太微換上一身青綠襖裙,梳了個雙鬟,趁人不備溜進了車裏躲着。不一會兒張醫婆便從林夫人的屋子裏出來了,一上車便催着快走,一溜煙兒把徵王府甩在了後面。
馬車在皇城的大道上沖得極快,揚起陣陣塵煙。小車廂颠簸得厲害,琴太微忍不住往窗外看出,忽然發現小車并未馳往大內方向,卻是一徑向西奔去。她大驚失色,猛然抓住了張氏手臂:“你這是做什麽!”
“繞個道,小謝夫人從西華門進來。”張氏含糊道。
“你胡說,自來沒有從西華門入宮觐見的!”琴太微喝道,“快放我下車!”
張氏滿面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車夫自是不搭理琴太微的呼喝,她待要跳車,無奈車馳極快,片刻過了羊房夾道、豹房,眼看着西安門就在前面了,忽然斜拉裏橫出幾騎人馬。車輪頓時剎住,兩人幾乎齊齊從轎廂裏滾了出來。
“作死——”張氏剛罵了半句,舌頭就打了結。
來人是程寧。他跳下馬,冷着一張臉,更不和張氏多話,拽着琴太微的袖子從車裏橫拖了出來。
楊楝這天起得很晚,此時還在用早膳。聽完了程寧的回話,他連眼皮子也沒有擡,懶懶道:“那就先剝了衣裳,打二十杖再說。”
程寧吓了一跳,偷眼看見他臉上神色淡然,心知此時不可說情,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在哪裏打?”
楊楝冷冷一笑,指了指窗外的院子。
琴太微自被程寧捉回,心中七上八下地盡是掂量着楊楝會如何收拾她,此時聽清了他的話,心中一塊石頭終歸落了地。她仰起頭看了看楊楝端然不動的身影,又看了看院中一地白雪沙礫似的陽光。程寧一個勁兒遞眼色教她求饒,她只是一言不發便走了出去。
倒是程寧終覺不妥,并沒有傳司刑的內官,只喚了兩個內院的粗使仆婦提了藤仗過來,又将院中閑雜人等都驅逐得幹幹淨淨,才将條凳指給了琴太微。
琴太微輕聲謝了他,便低頭解衣。
“娘子只需除了外裳便可。”程寧好心道,又叮囑了兩個仆婦“下手仔細”,自家才遠遠地退到廊下站着看。
她脫下短襖,把馬面裙抛在地上,十分利索地爬上條凳。一股涼風鑽入白棉中衣,令她打了個寒戰。菱窗半支起,宛如半睜半阖的一只冷眼。她想起一年前在浣衣局和人頂撞,吃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杖,幾乎就把命送掉了。假如那時死了,也沒有什麽不好,何必再受這一年的零碎折磨。
“殿下在窗戶裏看着呢,”她冷笑着對行杖的仆婦說,“兩位嬷嬷要是手下留情,會惹他生氣的。”
兩個仆婦面面相觑,一時也沒了主意,心知徵王不好惹,顧不得程寧的交代,竟下了狠手往死裏打。
第一杖剛下,琴太微就幾乎痛昏了過去,她心知有人瞧着,決計不肯呼痛出聲,只覺得自己變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內中血肉髒腑像湯水一樣四處飛濺。偏生那兩個仆婦都是生手,動作十分遲緩,毫無節律,她原只求快快了斷,此時既怕她們的藤條不落下,又怕她們的藤條再落下,正在不能忍時忽又重重來了一下。一時柔腸百轉,冷汗如漿水般涔涔而下,頃刻間濕透了中衣,和着血流融成一片,滴滴答答地落在塵埃裏,又沿着地磚的縫隙一徑流到前面來。她盯着自己的血在地磚上交錯成圖,心中忽然湧出一股強烈的恨意,腦中反反複複只有一句話:“我就死在這裏算了,我就死在這裏算了……”
那行刑的仆婦見琴太微起初還掙紮了兩下,後來就趴在條凳上不動彈了,不覺也有些慌亂起來,舉着藤杖不敢落下來,眼睛只朝楊楝那邊張望,深黝黝的窗洞裏一片阒寂。
“妹妹!”
忽然一聲尖厲的哭叫,卻是林絹絹不知從哪兒沖了過來,三兩下奪過了藤條擲在地上,又連忙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琴太微身上,摟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
楊楝終于從房中踱了出來。林絹絹立刻撲到他腳下,哀求他饒過了琴太微。
“已是饒了她了。”楊楝正色道,“身為宮婢,竟然勾結外人私自出逃,原該當場杖殺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這還要怎麽饒了去?”
“二十杖雖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單柔,只怕她受不住。萬一有個不測,也是辜負了殿下的寬仁之心。”林絹絹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楊楝冷笑道。
林絹絹一張唇紅齒白的粉面被淚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着臉哽咽道:“妾為琴妹妹求情,亦是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麽錯?”楊楝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個……那個天殺的醫婆,是妾找來的。”林絹絹咬牙道,“誰知她狗膽包了天,竟敢拐帶宮人。是妾識人不明,引賊入室,請從妾責罰起。”
“你倒是認得塊。”楊楝袖着手冷笑了一下,“原來那醫婆是走了你的門路才進到宮裏來的。上次那個歐陽氏犯事,我已說過,外頭這些三姑六婆是亂家之源,從此概不可入門,原來你并沒有聽見?”
林絹絹細細體會着,這竟是新賬舊賬裹在一起算了。
楊楝道:“還是說,這個張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別信得過的人,你才敢放她進來?”
攜槍帶棒一席話,聽得衆人心驚肉跳。不料黑雲壓城山雨欲來,林絹絹居然還沉得住氣,只聽她緩緩分辯道:“妾就是連日來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驚擾了旁人,不敢問,随便找個醫婆先瞧瞧,誰知……誰知……”她柔聲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說什麽?”楊楝驚得幾乎倒退一步。
“兩個月了……”林絹絹垂着眼簾道,“妾怕羞……想等着穩了胎,再告訴殿下,誰知鬧出這個事情……都是妾一時糊塗。”
聽見了這話,仆婦們忙斂了裙角準備賀喜讨賞,卻覺着氣氛有些不對,半躬着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絹絹的話語在淡淡血腥的空氣中逐漸低沉消弭,回應她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琴太微忍不住側過頭偷看楊楝,他臉上竟隐隐浮出一線哀戚蒼涼之色,而林絹絹垂着頭亦是臉色煞白。這是什麽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缭亂了。一滴汗珠沿着下巴滑落,打在磚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溫熱的血霧,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掙紮着擡手揉了揉眼,不提防從條凳上滾了下來,疼得錐心刺骨,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是說真的。”楊楝似回過神,終于笑了起來,“竟敢瞞我這麽久。”
林絹絹的臉亦漸漸恢複血色,忍不住道:“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興呢……”
“怎麽會?這原是天大的喜事。”楊楝笑道,“既然如此,先找太醫來看看,待情況明了,還要去祖母那裏禀報一聲,想來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孫,亦是十分歡喜的。”
林絹絹的臉似乎又白了一下,旋即嬌嗔道:“羞煞人了,還不知是男是女。”
楊楝挽了林絹絹欲走,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來,輕輕扔了一句話下來:“看在林夫人的分兒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謝了恩去吧。”
琴太微勉力跪了起來,只覺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卻是一團烈火一蓬鋼針,火辣辣的除了痛沒有任何感覺。她絕不謝恩,只是睜大了眼睛死瞪着他。他不覺勃然大怒。
“才打了七杖而已,還差十三杖。”他盯着她慘白如紙的臉,冷笑道,“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個時辰再走吧。”
她攀着條凳掙紮站起,一個仆婦看不過去,想要上去攙她,楊楝卻道:“讓她自己走。”
去年在浣衣局吃了二十杖之後,她是連腰都直不起來,被人擡着出去的。這回她估摸着大約走不過這一丈地,只得咬牙忍痛,試着挪動血流如注的兩條腿,晃悠悠邁開步子,居然真的挪過去了。其實這一遭雖然打得不輕,卻是傷得不重。虧得那兩個仆婦終歸不比專門行杖的內官,不懂得“打草包”的技巧,打來打去不過是皮肉傷,并不曾傷筋動骨。
楊楝眼珠不錯地盯着她,直到她扶着廊柱顫巍巍跪下,方才回過頭來,挽着林絹絹的纖腰笑道:“咱們進去吧,你也站得太久了。”
廊檐陰影下的磚地已是暗生涼意,才跪了一小會兒了,就從膝蓋一直冷到了靈臺,而下身的棒傷還在慢慢地往外滲血,将僅存的一點熱氣都洩盡了,裙衫糊成了一片,連傷痛都冷得遲鈍了起來。
因為林夫人新有了喜訊,清馥殿一時門庭熱鬧。她悄悄地挪動着,躲着進進出出的人流,一邊竭力将裙擺折起來墊在膝蓋下面。朦胧中似乎聽見楊楝和林絹絹在房中說說笑笑,又聽見程寧那幾個內官們連聲稱喜。一會兒太醫來給林夫人診脈了,又有人被派去拿安胎的藥物,一會兒宮人們捧着盒子從外面進來,說是清寧宮的賞賜。她一時心中激憤,竭力想聽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一時又覺得到底于己何幹,索性歪着頭沉沉地睡去。這日偏生天氣極好,晴空如洗,日光獵獵,院中那一攤血水被風吹過,很快幹成了淡淡的赭色,隐然像一個扭曲的人字。她看了半日,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在了那裏,地上的痕跡就是她的幹屍。而這邊跪着的又痛又冷的一具身體,并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過了一陣子,卻見文夫人匆匆過來,瞧了她一眼,極是吃驚,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麽,她也沒聽清。待文夫人進去了一會兒,卻有個內官抱了一架半舊的腳踏出來,教她跪在上面。她依言挪了過去,覺得膝蓋不是那麽涼了,便仍舊昏沉沉地倚在廊柱上,候着那十三個時辰慢慢過去。
人聲又起時,卻已是日當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飯也擺了過來。飯菜的味道鑽入鼻中,她只覺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嘔又嘔不出,才想起這天連早飯都沒吃。日光直墜在頭頂,廊下已不剩多少蔭涼,想要往裏面挪動,那只黃花梨木的腳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鉛。輾轉幾回,只得把臉藏在柱子後面躲着日影。
過了晌午,院中漸漸安靜,偏生此時坤寧宮來了人。送青詞的小內官見她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吓得拔腿就跑。楊楝遣人過來喚她去書房,速速寫了青詞回複坤寧宮。她緩緩起身,一時頭暈目眩,忽聽見身後皮肉撕裂之聲,原來中衣糊在了傷口上幹結了,此時一動,重又撕開,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她亦不覺得痛,擡腿走到書房裏,看了遍題目,是為皇長子選妃之意。她不敢坐下,伏在案上出了一回神,倒覺得這個姿勢松快些,不由得多趴了一會兒,隐隐聽見槅扇裏面似有人低語。楊楝留了林絹絹在房中小憩,卻将值殿的內官盡皆遣散了,殿中再無旁人。她怔了良久,才将一堆風詠于歸、雅歌好合之詞胡亂拼湊起,草草完稿。
既無人傳喚,又無人叫她走。候了不知幾時,才見林絹絹一邊攏着頭發,一邊從內室出來,淡淡瞥了她一眼,抽走了稿紙,抛下一句:“仔細地上。”
低頭一瞧,金磚上斑斑點點桃花引子,盡是從裙下流出的血跡。她頓覺十分難堪,遂搖搖地出去,仍舊傍着柱子跪好。
日近黃昏時,一名穿着大紅曳撒的年輕內官匆匆過來,走到門口卻拐了個彎兒,直奔琴太微而來。剛看了一眼,便連連跌腳道:“琴娘子,你怎麽就不讨個饒呢?”
琴太微擡頭看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田知惠,去年把自己從安樂堂裏撈出來的那位司禮監經廠總管太監。她張嘴說了三個字,卻沒有發出聲音,原來嗓子全啞了。
田知惠急得直搓手,瞥了眼四下無人,俯在她耳邊道:“總得有個臺階下,你哪怕是暈過去也好。”
聽見這話,琴太微反倒眼中一亮,竟然把腰杆挺了挺直。
田知惠待要再說什麽,卻聽見楊楝在裏面咳了一聲,只得站起來進去問安。
房中藥香撲鼻,杵臼、天平、紗網等與各色藥材堆滿了寬大的書案,楊楝卷了袖子正碾着冰片,冷哼了一聲道:“你怎麽才來啊。”
“恕奴婢愚鈍……”
“我打了鄭先生心愛的侄女,本想他必定要跑來跟我翻臉的。”楊楝冷笑道,“居然挨到下午才派了你來,他這是怎麽了?”
“師父固然心軟了些,可再怎麽也舍不得跟殿下翻臉哪。”田知惠找出一枚最細的網篩遞上前去,又賠笑道,“他知道殿下向來有分寸,打了人也必定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總得等殿下消消氣,才好說話呢。”
楊楝遞給他一只建窯瓷碗,忽又問:“他自己怎麽不來?”
“太後那裏脫不開身……今日徐世子又進宮了。”
薄霧霜雪似的藥粉輕輕飄落在黝黑的碗底。楊楝不覺微微一笑:“還是三小姐的事?”
田知惠道:“橫豎也沒得環轉了。”
楊楝點點頭,正要再問鄭半山,忽見程寧在簾外探頭探腦。他朝裏間使了個眼色,田知惠遂踮着腳過去,阖上了碧紗櫥。
這邊楊楝喚了程寧進來,低聲問:“查清楚了?”
“打了半天,那個醫婆只說是徐……”程寧壓低聲音,卻問,“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楊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
“放了?”
“對。徐家的人,不放能怎麽辦?就當……什麽也發生過。”
程寧疑疑惑惑地應了。楊楝負着手踱了幾步,窗下的長案上,一盆碗蓮正當花期,蓮瓣晶瑩如雪,映在明媚日光裏隐然浮現出一層五色虹彩。田知惠記得在清寧宮亦見過此花,想必是太後賞賜的名種。
楊楝忽然抓起一只硯臺,狠狠砸了過去。青花蓮碗應聲而碎,花瓣碎落,和着清水亂紛紛流了一地。
田知惠吓了一跳,卻見碧紗櫥嘩地拉開,林絹絹緊張地叫了一聲“殿下”。
“吓着你了?沒什麽事。”楊楝溫然笑道,“我晚上還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裏去吧。”
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覺不解,但見楊楝有些不耐煩,只得失望地退下了。
楊楝轉過身對程寧笑着說:“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為什麽挨打,只說是因為這個。”
程寧領命而去。田知惠心道這事差不多該了結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這時也該差不多……”
楊楝眉頭一緊,眼見他狠話又要出口,田知惠連忙改口道:“論理呢,私自出宮确是遮不過的大錯兒。不過,琴娘子終歸是太年輕,不知道輕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從前……咱們不也背着師父溜出去玩兒過……”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楊楝忽然翻了臉,不覺高聲道:“出去游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
這從哪裏說起,田知惠愣住了,尋思了半天,終于回過味來,忙連聲道:“琴娘子一貫莊重守禮,這怎麽可能?殿下是不是聽了什麽謠言……”
這邊還沒勸完,簾外忽然一陣喧嘩,只聽程寧大聲道:“琴娘子暈過去了。”
楊楝連忙往外走,剛到門口卻停下來,回頭瞪着田知惠。
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來便說:“是真的虛脫了,叫他們擡回去吧?”
楊楝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低頭出了一回神,忽又沖着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請你師父來給她看病吧。”
楊楝固是疑心琴太微裝暈,可琴太微卻是聽了“私奔”兩個字,一時氣血上湧不能分辯,急得一頭栽倒在地上。衆人尋了擔架,七手八腳地把她擡走。回到虛白室的床上,才漸漸回複了一些意識。宮女們一個個吓得直掉眼淚,唯有諄諄尚且鎮定,指揮衆人給她換下血衣,擦洗身子、塗抹瘡藥,熱熱地灌了一碗米湯。一時間鄭半山也背着藥箱趕過來了,把了一回脈,道是并無大礙,只是皮肉吃苦,又受了些驚吓,将養幾日就好。琴太微少不得伏在鄭半山膝上哀哀地哭了一回,聽了許多勸慰的話,被小小地責備了幾句,又喝了一盅安神的湯藥,終于沉沉地睡過去了。
這一夢又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坐在馬車裏狂奔,竟然真的出了皇城,在驸馬府的照壁前下了車,只見黑油大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喚了好幾聲也無人搭理。她使勁兒拍着黃銅門環,拍得手也麻木了,終于有人來開門。一個鳳冠霞帔的中年婦人,依稀像沈夫人的面龐,開口說話,卻是根本不認得她。
她哀哭着問外祖母可安好,那婦人只說謝家被抄,早已遠遷雲南,皇帝把這大宅子賞給了他們家。她不信,只往門裏探看,果然看見一個穿襕衫的年輕公子背影——不是謝遷又是誰?她急忙叫表哥,不料那人卻遠遠走開了。婦人便罵了起來,一邊推她,一邊就把門阖上了。她跪倒在門口,哭了不知多久,再不見有人出來,擡頭再看時,那對金黃的獸首銅環竟生了厚厚一層綠鏽,四周蒿草叢生,門上油漆斑駁。
她吓壞了,沿着胡同一路逃開,不知跑了多久,忽又到了一處寬巷,只見滿街紙人紙馬,白雪漫天。她跟在出殡的隊伍後面走了一程,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靈柩。又不知誰告訴他,不是公主薨逝,而是皇帝駕崩,此乃國葬。她聽了這個反倒寬下心來,卻忘了問是哪個皇帝。
一時又不知被人流攜到了哪裏,走了幾步卻是一條幽深小巷,巷子盡處有一處僻靜院落,院中房舍精潔、草木蔥茏,有人滿頭珠翠在花下伫立,細看時竟是謝遠遙。她急忙上去拉着問話,謝遠遙卻甩開了手,正色道:“我無暇管你,正要私奔去了呢。”
她聞言大驚:“遙遙,你已經嫁了人,可不能這樣的……”
謝遠遙粲然一笑:“私奔有什麽不好?難道你就不想嗎?”
她急出了大汗,拖着她的袖子不放手,一句話也說不出。謝遠遙笑嘻嘻的一拉袖子,竟把她拽進了一輛馬車裏。她捶着車廂的板壁大喊大叫,唯恐真被她帶去私奔了。
又不知跑了多遠,一路煙塵四起,看不清東南西北,一忽兒連謝遠遙也不見了。又不知如何便下了車,在野地裏亂走,荊棘刮破了裙子,兩腿疼痛如燒如燎,幾不能行走。
忽然身下漲起一汪綿綿綠水,風光靜好,潋滟可愛,她頓時悟出這是杭州,是西子湖,自己還是幼年時形狀,劃着小船去偷湖中的白荷花,父親還未回家,她可以偷偷地再玩一個時辰。忽然水面掠過一只極美的白鶴,朝她一翅膀扇過來,她跌在及腰深的水裏,湖水缭繞雙腿,頗為惬意,連傷口的疼痛也消減了七八分。
忽覺幾尾金魚鑽入了裙下,貼着腿上的皮膚蹿來蹿去,細細舔舐,又舒服又有些難為情。她退了半步,金魚跟了半步,竟是怎麽也躲不開。她躲得心裏有些急了,那魚兒居然輕輕地咬了她一口。
她“嗯”了一聲,幽幽醒轉過來。
醒來覺出自己正趴在床上,傷處一片清涼。原來侍兒一根指頭蘸了藥膏,在她裸露的雙股上細細塗抹。這情形實在尴尬,她只得閉了眼,靜候她上完藥。藥香清冽如冰,倒是極熟悉的。當初她被貓兒抓破了手,皇後曾賞賜過小小一盒,還給她惹了好大的麻煩。
“諄諄,我渴。”她喃喃道。
一只琺琅小碗很快擱在了床頭繡墩上。她捉過碗飲了一口,只覺又涼又腥,定睛看時竟是牛乳,又道:“不要這個,要茶水。”
換了溫熱的茶來,埋頭一氣喝了三碗,終于覺得滿足了,這才慢慢支起身子,帳子還未放下,外面一點暖黃的燭火搖搖晃晃,四下暗得如同水底,幾只秋蟲在窗外低鳴。
“什麽時候了?”她問。
“快三更了。”
她疑心自己聽差了,回頭一看,床尾的帳影中影影綽綽一個颀長的人形——那是再也認不錯的。
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忽覺遍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抓起枕邊一件物事就砸了過去。
他略偏了偏,那物事磕在床柱上飛了出去。“別翻身,藥蹭掉了會留疤的。”
一聽此言,她立刻翻過身來仰面躺着:“我身上留疤,也與你無關。”
他搖搖頭起身,放好藥罐和棉布,打算開口訓話,忽又朝她身上溜了一眼。此刻她滿面怒容瞪着他像一只奓了毛的貓,倒不想着自己躺在床上只籠了一件藕紅绫子主腰,亵褲褪到了踝間,連臍下的一抹春光都叫他看了去。他不覺道:“怎麽就與我無關?你這身子都是我的。”
這話不提也罷,一旦提起,她只覺得一股酸風穿透胸臆,畢生所受的傷心委屈全都押在了這一刻,一邊把薄被胡亂拉到腰間,一邊說話就帶出了哭聲:“你還要說!是我命中劫數逃不得,竟落到你手中。我只恨沒能早點死了幹淨!”
“什麽死啊活的。”他有些怒了,沉聲道,“不過是打了你幾下,就怨恨成這樣?”
“就只是打了我幾下嗎?”
他不想和她歪纏,正色道:“今天的事情,你可知錯?”
她怔了一下,忽然坐起來,長跪在床上一字一句道:“妾思念外祖母心切,罔顧宮規,勾結民婦,私自出走,敗壞宮闱,罪無可恕,阖當論死。謝殿下不殺之恩。”
他擰着眉頭聽完,道:“還有呢?”
她一時不解,索性向他長稽首,又咬着字道:“妾羞愧難當。”
長發紛紛散了一席,沿着粉頸雪臂一路滑落,垂到床沿下。他俯身收起她的散發攏到腦後,露出雪白的額頭來,那張臉上依舊滿是不平之色,哪有什麽“羞愧難當”。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不覺喟嘆道:“琴先生那樣絕頂聰明的人,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傻丫頭。”
她側過臉躲他的手,惱道:“你還要提我爹爹!”
他一驚。是了,好好的提什麽琴靈憲。偏生她嘟着嘴繼續嚷:“我爹爹當年又不曾得罪了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一桶冰水澆到了天靈蓋上,他倒抽一口氣,只覺足尖都涼了。她莫非知道了什麽?略定了定神,立刻追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還有什麽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她一件一件地數落開,越說心裏越難受,“爹爹當年陪你讀書,還帶你去看大船——連我都沒去看過,他對你那麽好,還跟你談兵法……連你的表字……鳳實……都是他給起的……他還讓鄭叔叔、徐叔叔他們都幫着你……他都不管我……把我扔在外祖母家就走了……就走了……”
往事歷歷數來,他聽得直發愣,她是怎麽知道的……一時間他怕得幾乎站不住,不知不覺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慢慢向頸間移動。她最好別再說了,要是她說出那件最可怕的事,該怎麽辦……
眼前人的心思起了變化,她竟渾然不覺,猶自說得連連抽噎:“……他若知道現在你……你……你欺負我,還叫人打我,一定後悔得很……”
那雙淚盈盈的眼睛清澈如泉。他漸漸靜下心來……這樣一個女孩兒,吓得心慌意亂,前言不搭後語,大約并沒有掩飾什麽吧。
“別說這些了。”他打斷了她的回憶,心中一片悵然。他再生她的氣,眼見這梨花帶雨之姿,心中也是酥軟如泥了,遂盡量柔聲道,“今天打你,或是打得痛了些。可這是你自己犯糊塗,即便令尊在世,他也不會縱容的。這怎麽就是欺負你了?”
她漸漸收了哭聲,嗓子卻啞了:“今天欺負我,以前也欺負我!”
“你也要講點道理吧,”他有點急了,“你在這裏兩個月,我待你究竟如何?原來這都是在欺負你嗎?那你倒說說,要怎麽做才算不欺負你?”
“我才不要跟着你。”她咬牙道,“你留着我,就是欺負我。”
他不禁鉗住了她的肩:“原來你是真不要我?”
她一橫心點了點頭。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對面的人那張俊秀的臉孔漸漸青白,神情變得蒼冷莫測,她不由得慌了起來。
他忽然道:“奔者為妾。”
她一驚,忽然想起夢中情形,愈發急了:“胡說!你竟當我是那樣的人!”
他繼續冷笑着:“可是你的表兄,早已另娶他人,只怕他連收你做侍妾的膽子都沒有。”
“楊楝!”話中赤裸裸的惡意把她徹底激怒了,“你可惡!你這般羞辱我,也是我倒黴。可是你拉扯謝家哥哥做什麽,他哪裏得罪你了!”
怎麽沒有得罪,他恨恨地想着,嘴上卻冷冷道:“他得罪我沒有,你自己難道不清楚?”
“怎麽不清楚,又不是為我。”她呵呵一笑,再不斟酌自己說了什麽,“——不過因為他是淑妃的弟弟罷了!”
他收聲了,那張惡毒的嘴久久沒有吐出一句新的回話。這才是他的死穴呀!她心中如有戰鼓隆隆作響,一意乘勝追擊,誓要殺得他再無招架之功——
“得不到我的表姐,就拿我出氣!你既是這樣的心思,就算世間再無男子,我也不要你!”
他忽然捉了她胸前的衣帶一把拽到跟前,她吃了一驚,看見他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好,好,又要挨打了,她心想。腿上的傷還在隐隐地疼痛,這回是不是要打臉?她原是跪着的,現在被他拽得挂在床沿上。她閉了眼不敢看,斟酌着他的手會有多重,而心中的某個小角落卻高風怒號,旌旗招展,說不出的快意激動。默默地數着一二三四,單等着他終于失态的那一刻,她才好鳴金收兵。
“說這樣的話,羞也不羞?”他俯在她耳邊輕聲問。
她猛然睜眼,正撞見鼻尖前極大極圓的一對瞳仁,幽黑深處亮如星子,怒火中居然隐隐有調笑之意。一瞬間,她發覺自己完敗,還未及撤退,唇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捧着她的頭顱壓向自己。兩片朱唇甜美嬌柔一如往昔,猶帶縷縷茶香,他早就想着要再嘗一嘗其中滋味的,此刻不嘗更待何時。她被他捉住了手腕,箍緊了身子,一絲兒也掙紮不得。據說咬斷舌頭可以令人流血而亡,她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