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琴太微這一向都不回虛白室,夜間只在內室榻上和衣而寐,備着楊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夢魇住了出汗,也要及時替他擦洗更衣,防着天冷受涼。如此日夜折騰,原不覺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見好,她倒漸漸困頓不堪,晚間便說要挪回虛白室去。

楊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邊的屋子靠水,本來就涼,又不能燒地龍,怎麽過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裏不許留人嗎?”她奇道,“先時病着不能離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皺眉道。

“你不怕我還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讓我睡一個好覺再過來。不然累死了我,誰服侍你?”

“你留在這邊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無法,只得留下。他連着安生了兩個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來,挨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盞碰撞的聲音驚醒了。

“做什麽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問道,“可是要喝茶?”

“喝過了。”他蹒跚着挪到她的卧榻邊,“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見他手裏還有半杯茶,便伸頭湊過去一氣喝盡,才催着:“快回去躺着,誰讓你下床的?”

他卻不走,只道:“醒了睡不着,你陪我說會兒話。”

她掙紮着爬起來收好茶杯,回頭見他已經坐到了榻上,只得過去替他圍好被子。

“一直想問你來……”他說,“你熏的什麽香?被子裏的味道這麽好聞。”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個熏籠。天天這麽熏着,豈有不香的,都快變成一塊熏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說要嘗嘗熏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連聲叱道“沒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厮鬧一回,到底被他撲住,輕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惱不堪,搶過被子就鑽了進去,把自己裹成一個春卷。正要攆他走,卻聽他忽然換了正經腔調,問着:“那麽熏籠裏又是放的什麽香?”

“病了一場,越發糊塗了!”她咬牙道,“還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松窗龍腦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覺着大不同。”

“怎麽不是?你要不嫌麻煩,掀開熏籠看看就知道。”

“松窗龍腦,香氣冷如冰雪。”他說,“我聞到的香味卻不是那樣,帶點花果的清甜,有點像桂花糖蓮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并沒有覺出他所說的區別來,還是那個清冷入髓的松窗龍腦。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餓了,又聽他說:“莫非香氣在你身上走了一遭,變得不同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覺得不妥,連忙爬起來,把被子一卷抛給他:“既然喜歡這味道,被子就讓給你了,快快拿回你床上去。”

他猶豫了一下,頗不樂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着眼在榻上躺了小半個時辰,才覺得冷極,只好起來去他床上找被子。他卷着她的被子睡着了,唇間微有笑意,似乎好夢清長。她癡癡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紙透白,更鼓卻只敲了三下。

踮着腳出門窺看,只覺寒氣拂臉,清輝映目,天地間飛舞的盡是細細碎碎的銀白星子。原來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下來了。

“外頭是不是下雪了?”

忽聽見他在裏面問話,她連忙掩上門,鑽回暖閣裏:“飄了些雪星子,你怎麽知道的?”

“聽見的。”

“盡是胡說。”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的。聽風聽雨倒也罷了,自來就沒有什麽聽雪,你又從哪裏聽了來?”

他在被子裏嗤笑:“你也算讀過幾本書,竟不記得王黃州有句——白紙糊窗堪聽雪,紅爐着火別藏春。雪怎麽就聽不得了?”

她屏聲聽了一會兒,果真聽見窸窸窣窣的微響,似小風穿林,又似有人隔牆竊竊私語。想來新雪濕潤,一點點打濕了窗紙。

“我不喜歡下雪。”他喃喃道,“小時候天一下雪,就哪裏都去不得,只能在書房練字,愈發像坐牢一樣。”

她俯身掖了掖帳子角:“快睡吧。”

這場雪卻是極大,到次日上午還未停歇。鄭半山頂着一頭鵝毛似的雪片兒過來請脈,換完敷料,寫好方子,冷不防說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來這些日子十分勞累。”

“鄭叔叔言重,我還好。”琴太微覺得他意有所指,頗感羞慚,俯身為楊楝系上衣帶,便捧着水盂手巾慌忙走開。

鄭半山往來于各宮之間,也會趁着診病時機将要緊信息告訴給楊楝知道,出門時卻見琴太微裹着披風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許久,遂笑道:“殿下已無大礙,斷骨長得挺周全的,傷口也沒有潰爛。如今只是久卧體虛,只消安養些時日,到過年時必然痊愈。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點頭致謝,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勞煩。”鄭半山道,“娘子面色不佳,我那裏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頭讓人給你送一些來,每天用溫水送服一劑。”

“殿下可吃得這個?”琴太微又問,“瞧着他比先時瘦了許多。”

“他倒不必,給他開的湯藥盡夠了。八珍益母丸是婦人藥,于他反倒無益。”鄭半山道,“你先時受過幾回傷,雖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傷了先天元氣,須得好好調養一番,免得将來妨礙生養。”

琴太微不知如何應答,垂着頭滿面緋紅。

鄭半山搖頭笑笑,遂另提話頭:“還有樁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現已位列淑女,來年開春便冊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驚道,“怎麽會選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後提攜,”鄭半山道,“選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問:“才剛出了大長公主喪期,就要為康王辦婚事了嗎?”

徐皇後為康王選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選則片刻倒是不曾遲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宮還家,餘生還要伴着一個癡兒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沒來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當真願意,然而願意不願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說出口。

“福王那邊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擱。”鄭半山道,“皇後護子,定會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為她擔心。”

“這個我倒是從來不曾擔心。皇後即便是待我們這些尋常宮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悵然道。

鄭半山眯着眼睛瞧她,對此話不置可否。

她猶豫不敢言,見鄭半山擡腳欲走,終于鼓起勇氣道:“鄭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幫個忙……”

“你說吧。”鄭半山道。

“叔叔在清寧宮走動,想來能常見到太後老娘娘。能不能請您進言……或者有什麽方便的時機……或者提醒一下……請老娘娘她……”她不知該怎麽說,用字颠三倒四,末了終于道:“請太後賞個恩典。”

“你要什麽恩典?”

她急忙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想為殿下求一個恩典。”

鄭半山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你不用亂想。如今的情勢對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點兒的危險都沒有。倒是太後自己,如今愁煩得很。”

“我不是這個意思……”琴太微愈發不知道該怎麽說,提到太後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餘悸,“殿下病了這些時,幾乎送掉了性命。宮中是有些賞賜,帝後也遣了內侍來看過情形……但是……”

但是什麽呢?但是卻并無一人親來探望,大約局勢兇險,人人自危,顧不得這些。但怎能連一句溫和些的安慰都沒有……

鄭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說什麽了?”

“沒有。”她搖搖頭,“他什麽也沒有說。可是,殿下沒有父母,只有太後老娘娘……”

“帝王家素來如此。”鄭半山截斷她的話,“你入宮一年當有所體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頭認錯。

“你當想到太後如今的境況。”鄭半山嘆道,“何況,殿下畢竟是在受罰軟禁之中,太後若過來探望殿下,豈不是讓皇上難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監小心地踩着積雪慢慢走遠,猩紅鬥篷的背影後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跡。琴太微獨自在太液池邊站着,看了一回雪景,悵悵然回到房中,見楊楝坐在窗下,支着頭讀書,半天不曾翻過一頁。茶水還是溫熱的,一口也沒喝。

“還是原先的方子嗎?”他問道。

“略改了幾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過藥方看了一眼,眉頭就擰起來了。

她會錯了意,只道:“有二錢甘草,不是很苦的。回頭讓廚房再蒸一碗糖酥酪來。”

“倒是不苦。只這忌葷腥油膩的,到底要忌到什麽時候……”他小聲嘆着。

她撲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鄭叔叔說,不許他再寫這句話了。”

宣紙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這一筆,便是一對雙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邊呵着凍冷的手指頭,一邊打量着畫紙,琢磨如何下筆。

“怎麽連手爐也不拿一個。”他笑着捉過她的手焐了一會兒,順勢将人挽到身邊。她不敢回頭看他,趕快抓起筆,兩下把梅瓣勾好,卻問:“畫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搖頭。

她一時氣惱,就要再畫一瓣,虧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麽?怎麽把明天的也畫了?”

“偏要今日全都畫了。”她也不肯松手,“免得天天數日子,好生麻煩。我這裏一口氣畫完了,也許明兒就開春了呢。”

“開春又怎樣?”他道,“我可不要這麽快就開春,這麽躲着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筆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着扳過她的臉,做勢要點那海棠輕綻的柔軟朱唇。

“這個胭脂不能畫臉的!”她掙紮道。

他擱下筆,低頭吻住她的嘴唇,細細抿了一回才放開,卻淡然道:“你太心急了,這才下第一場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過滋味來。他仍舊閑閑地摟着她,神色卻平靜得出奇。只有唇間的袅袅餘溫和他耳下的一絲紅暈,告訴她方才她并不是碰了別的什麽東西。

“我去換杯熱茶來。”她終于想出一句話,溜下炕跑開了。

他低頭悶笑了一回,将她抛在桌上的消寒圖拾起,親手挂在牆上,端詳多時。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冬日,亦是深宮禁閉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圖,大約是教他畫着梅花數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給了畫紙,卻忘了給顏色。他只好用墨筆數着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測着梅花數完天地回春時會有什麽結果。可最後的結局,卻是他怎麽也不曾猜到的,乃至于多年來他都将消寒圖視為可厭之物,連白梅花看着都嫌煩惱。

好在這一回還不曾輸掉,不必将十四歲時的孤寂、難堪與無望再從頭嘗過,這算是不幸中一點萬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為他畫消寒圖,用一點點胭脂掩蓋白雪的寒意。他覺得僥幸之極。可是這微小的溫暖情意卻是偷來的,原不該為他所有。

直到晚飯後,楊楝都沒再看見琴太微。宮人們說琴娘子服了鄭太監送的藥,一直在耳房裏午睡,楊楝便說休要打攪她。候到掌燈時分,卻見她鼓鼓囊囊地抱着一個紫銅錾花大手爐過來了。衆人皆知他兩個有私房話要說,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楊楝坐到桌邊,忽然揭開銅爐蓋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只青花小盅來。

楊楝一瞬間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開小盅蓋,揭去一張油脂浸透的封紙,霎時間肉香撲鼻。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看看這‘紅爐着火別藏春’。”

原來茶杯中齊齊碼着指頭大小的五花肉塊,用炭火溫焐了半日,焖得肉皮軟糯,肥肉化成了湯汁,連瘦肉都酥爛得入口即化。他用銀匙一點一點挖着,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連連點頭:“下次少放一點蜜。”

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這個“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補的。”

只得這小小的一茶杯,不過幾口就見了底。他有些意猶未盡,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點手爐也焖不熟了,不過是偷着給你解解饞。等什麽時候鄭叔叔讓你開葷了,叫廚房在大竈裏焖一大盅,只怕你又沒興趣了。”

他悵然道:“上次吃手爐裏焖的燒肉,還是在我娘那裏。她在山上住着,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時,她才用手爐做一點子燒肉給我吃。原來你們南省人都會做這個,連味道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南省人都會,我家從前就不做的。後來一個別家過來的老媽媽做過幾回,我覺得有趣,就學了來。”

“誰家?”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她瞧着他,小心地問,“就知道他後來姓了陸……”

他點頭道:“原來你就是為了問這個。”

“這怎麽說?”她惱了,一把收過杯子,“你就不告訴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終于道:“當年他被你父親救出,才改的姓陸,只說是陸老将軍收養的孤兒,生父死在北海軍中了。其實,他本來姓崔,是我的表兄。當年崔家本是滿門抄斬的,好在還有他活下來了。”

“竟是這樣。”她嘆道,“我從小就覺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來是太子妃的家人。難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們小時候很是相熟嗎?”

“倒也沒有。陸家哥哥長我十多歲呢。他跟着我父親讀了一年書。我才剛開始認字時,他就回陸家去了。他的乳娘顧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顧我,又随着我到謝家,她跟我倒是極親厚。我入宮之後,聽說顧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後來才知道陸家哥哥回來以後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認得諄諄的姨婆……”她說着說着,覺得他的臉色不大自在,不覺心虛道,“殿下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和他有往來……”

他并沒有發火,只是說:“你覺得你什麽事情能瞞得住我?”

“你不要為難諄諄……”她垂頭道,“原是陸家哥哥怕我在宮裏受委屈,才找她打聽的。他只是受過我父親照顧,沒有別的意思。”

“……陸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聲。

她有些急了,立刻辯白道:“若不是我們知道上哪裏找他,這回怎麽來得及叫他去幫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自知這一回難免遇險,實指着陸文瑾能夠設法帶她離開,免受自己牽連。先前琴太微還在皇史宬時,鄭半山就這麽安排過,小陸也是答應過的。但是,她居然是會錯了意嗎……他覺得萬分僥幸,又覺出這僥幸之中藏着無法啓齒的惆悵。他不再追問,只是輕輕将她攬至懷中以示安撫。“那天你是不是吓壞了?”他柔聲問。

她點了點頭,然則又說:“也還好。”

“其實我也害怕……”他喟嘆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着。”

她聽見他胸膛裏的聲音,沉穩得不夠真實。她忽想起那一天,陸文瑾從奉天殿一路飛馳過來,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緊張到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檢文書,忍受各種傳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經躲在被子裏流淚,而後用冷水将淚痕拭去,連諄諄都不教看見。她也嘗過一回從生到死,死而複生的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所以他也不會明白。但是……也許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擡頭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麽。

她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展開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熱切地與她纏吻。

“別這樣,”一雙無力的手臂總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掙開一點,道,“偷着給你吃了肉,又要……我這罪過可大了,還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樣!”他有點惱怒。

她有點茫然,忽然見他那張清秀的臉龐如抹了胭脂一般緋紅,竟然好笑起來,咬牙推開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覺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着牆壁悶聲道。

她不敢應聲,忙收拾了手爐杯盞,急急忙忙往外走。走過廊下時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個粉碎,便有值夜的宮人喊着“娘子仔細腳下”,沖過來撿瓷片兒。她默默退開,袖着手站在卷棚下發呆。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積雪約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針、門前獸首、檐角仙人皆隐隐不見,天地間唯有無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覺天亦不是這個天,房子也不是這個房子,渾然一個玲珑剔透的琉璃膽瓶孤懸于塵世之外。

瓶中這可數的幾尾小魚兒,楊楝,還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麽人封入這方寸之境,那些只言片語,些些傷感,點點笑意,戀戀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這水晶壁上兜轉來回,一絲兒活氣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谧的天穹上,不知是什麽人一雙巨眼,冷看着琉璃瓶中的小把戲,不言不語。忽然他從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将瓶子輕輕撥倒,于是天傾地覆水橫流,一捧清泉化作飛雪四散而去。魚兒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麽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寫過的幾句話“驚心草木皆兵,舉目椿萱何在,累累如喪家之犬,圉圉似涸轍之魚”。他說他“不愛下雪”,她這時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這孤寂永無破解之徑,正如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這裏,死也走不出去,誰不是涸轍之魚?

抱着手爐又回暖閣裏,見楊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錦被未展,氅衣還裹在身上,不知是賭什麽氣。又只得上前替他寬衣蓋被。

他自然并沒睡着,亦懶得說話,只閉着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來,被底一縷微涼,像是有只貓兒趁空鑽進來,軟軟糯糯的一團,挨着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進去些,讓點兒地方給我睡。”

“裏頭空得很,自己爬進去。”他含糊道。

她試着從他身上翻過去,被他一把拖進懷中。

“小心你的傷口。”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側身抱住她,輕嗅着她身上的香氣,緩慢地厮磨着,直到她身上的肌膚漸次發燙。她半阖着眼,看着他明月一般皎潔的頭顱低垂在自己胸前,忽然想起春日裏也是這張床上,半途而廢的那一次。那時鑽心入髓的痛楚,到如今退成了清淡卻無法拭去的傷感。她換了一口氣,覺察到自己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來。

“太微。”他似對着無限的虛空,喃喃地喚她的閨名,又像在嘆息,“太微。”

她顫抖着半坐起來,為他除掉身上僅存的小衣。冬夜的寒香打在赤裸的肌膚上,激得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顧地俯下身,緊緊地貼在一起。

還是很痛。他似乎也在忍着痛苦。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沾滿了他的汗水,他也一樣。就這樣粘膩在一起,掙不開,抹不去,抵死纏綿,寸寸成灰。

好在他終歸是久病體虛,這一番并不能十分盡興。等她終于自雲裏跌下,他也停了下來,仍是抱着她。

過了良久,琴太微覺得他像是終于睡着了,爬起來打算收拾一下,不意他忽然翻身起來拖住她,只聽“嘶”的一聲。她攀着他背脊的指尖就觸到了一股暖流。

她吓得頓時清醒了,連聲叫他別動:“傷口又裂開了。”

肩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仇人的利刃狠狠劈開,一模一樣的刺痛和冰冷再次襲來。他痛得神思迷亂,只是固執地抱緊了她,嘴裏兀自念着:“不許走,不許走……”

她是再不好意思叫人進來,只得在床上摸了一圈,找到一條幹淨帕子,将血跡胡亂擦拭了,又将軟枕緊緊壓住他的背,希望借此止住流血。他倒也乖乖趴着任她料理。也不知壓了多久,終于不再滲血了,他也痛過了,自顧自睡去。她已是酸軟得雙手雙腿都不像自己了,一頭倒在他身畔,連夢也不曾做得一個。

楊楝漸漸病愈,卻并不教琴太微從暖閣中挪出,連窗下的卧榻也撤掉了。兩人仍是終日耗在一處,白天焚香打圍,彈琴寫字,夜來枕上私語,被底纏綿,親密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自他十四歲納妃後,妻妾五六人,倒從未有人受如此恩遇。程寧頗感意外,亦覺此舉逾矩。只是琴太微身份特別,也不能同普通侍妾一般看待,何況這時節太後閉宮修養,誰來管楊楝的房帷事?思來想去,勸谏的話也就統統吞進了肚子裏。

待到畫齊六朵梅花,看看歲暮又至,吃過臘八粥,轉瞬便是年下。楊楝閉門思過,倒免了一切虛應故事,只交代命程寧帶着人灑掃庭除,收拾屋宇,蒸些應節的點心,又教琴太微安排人手,給阖府大大小小的內官和宮人都置辦了從頭到腳一身新,趕在年前分發下去,好叫大家多少歡喜歡喜。

除夕那日衆人都換了簇新衣裳,挨個兒上來給王爺磕頭謝恩賀歲。楊楝負手立在廊下,看程寧給大家發銀锞子,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完事,笑着揮手讓衆人下去領宴。

琴太微見他這麽有興致,也湊趣說要賞。楊楝問她喜歡什麽,她卻道:“我喜歡什麽殿下還不知道嗎?總不過是些果子蜜餞罷了。”

“猜對了,”楊楝道,“果然就只有這個賞給你。”

卻當真叫人拿過一個竹編的三層小提籃來,裏面是一層各式花樣的西洋餅,一層棗泥糕、栗子酥、笑靥兒、八寶梅花糕、糖蓮子之類,還有滿滿一匣子梅蘇丸。

“這個好!”她不覺莞爾,“王家鋪子的梅子,別家沒有他們做得好呢!”

她拈了一只梅子先喂到他唇邊,笑道:“去年除夕在鄭叔叔那裏吃過一回,想不到今年還有呢。”

楊楝忍酸支吾道:“去年鄭先生那裏的梅子,就是我這兒送過去的,你該先謝我。”

她不覺一愣,依稀記起什麽事情來,不及細想,卻見徐未遲笑眯眯地端了一個剔紅大圓盒子進來:“娘子的節禮送到了。”

掀開盒子一看,裏面是整整齊齊一套累絲頭面,金絲編結極盡細巧輕盈,不是尋常工匠的手藝,最難得是鑲嵌既非寶石亦非明珠,竟是以紅珊瑚枝條雕成各色花片綴于金絲之間,深深淺淺,寶光流離,乍如海棠花開滿枝頭。

“你愛穿綠,原本給你打了一套紅寶頭面,送來一瞧,顏色還是老氣了些。正巧他們又替我尋了個珊瑚樹來,我瞧着竟比原來的還好,就拿來鑲這個了。可還喜歡?”

她早是喜歡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聽見又砸了個珊瑚樹,不覺念了聲可惜。

“你戴給我看,就是一株活珊瑚天天在眼前了,還要什麽珊瑚樹。”他揀起一對櫻桃紅的圓珠子耳墜給她挂上,頗感有趣,又叫人來給她重新梳了頭,親自将一排分心、挑心、頂簪、掩鬓依次插戴上,鏡中春色容光兩相映,看得人眼睛都挪不開。

“往後可叫你珊瑚了。”

“才不要呢,”她輕嗔道,“珊瑚易碎,雖好看卻不長久。”

他想了想覺得也是,然而既起了這個心,豈有輕易放過的,便又追問:“你的乳名是什麽?”

“說了要被你笑話的,不告訴你。”她嘟囔道。

他少不得使出手段,逼迫了半天,總算問出答案,果然忍不住嘲笑了一回,卻還要問:“表字呢?”

她皺眉道:“我進宮時還未及笄,哪裏來的表字。”

他頗為滿意:“原該等着我來給你取字,就叫皎皎。”

“這是瘋了嗎?”她一聽便急了,“你自己愛吃那蒸餃,也不該管我都叫餃子!”

他聽得笑了半天,才道:“到底是誰惦記吃餃子,卻不知還有明月皎皎?”

“是何典故?”

“為你名列星官,又曾指點河漢。”他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她想了想,亦覺滿意,嘴上卻還是抵抗了一陣,又道:“既是這麽說,我也要稱你的字——鳳實。”

他卻沒有答應。

過年之前,琴太微婉轉提起文夫人還在朝天宮,過年總是要接她回來才好。

楊楝卻淡淡道:“連我都還在禁閉中,怎麽上山接她?”便別過不提。

琴太微暗暗納罕,卻又勸解不得。楊楝雖不怎麽喜歡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問程寧,程寧亦搖頭不知,只說據朝天宮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穩妥無事。她自己前後琢磨一回,忽想起楊楝出事那天,在午門下跟着喬長卿、馮覺非等人哭喪臣工之中,其中并無右佥都禦史文冠倬——如今該稱為文侍郎了,徐黨魁首趙崇勳罷官之後,卻是文夫人的爹爹頂了兵部這個緊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緊,又與沈弘讓等清流領袖同聲共氣,用不了多久,大約會入閣的吧。

若是為了這個,那是誰也勸不得了。她私心裏竟也樂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這個話。只暗中囑咐程寧分些薪炭出來,從新裁的衣服裏面挑選了幾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廚房備些文夫人喜歡的素點心,一并悄悄地送到朝天宮去。

于是只有琴太微陪着楊楝過除夕。暖閣裏擺下小宴,兩人相對小酌,倒也其樂融融。爆竹聲遠遠從大內那邊傳來,隔着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見鳌山燈火如柱,沖上夜霄。清馥殿這裏,為着楊楝禁足,一概燈籠焰火也都免了,防着外人看見了煙氣紅光,要向皇帝面前說三道四。小內官們要在院中燒柏枝(火禺)歲,也叫楊楝差人趕了開去。

“不過燒幾根柴火也不行嗎?”琴太微笑道。

楊楝笑道:“倒不全是為了這個,柏枝燒起來香氣熾烈。今晚我還要試新香,卻不能讓它攪了氣味。”

這些日子左右無事,一直見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點起來,果然味道與從前似有不同,她仔細分辨着,道:“有松枝的香氣,又有點梅香,龍腦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這與原來的松窗龍腦香方子有多大區別?”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據說來自琉球以南三千裏外的一個海島上,他們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兒。”他說,“你不覺得此香與以往相比香調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嗎?”

被他一說,似乎真有些柔潤甘甜之美,細一琢磨又渺無蹤跡。見她滿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聞不出來,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種香,不知從何而來,時有時無的。我琢磨了許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幾顆你愛吃的梅蘇丸進去,果然有個八九分意思了。”

聽到梅蘇丸時,她已是羞惱不已:“我天天在你身邊守着,你還要琢磨什麽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問:“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紙紅箋,用秀逸的蠅頭小楷寫下“雪中春信”幾個字,貼在香奁上。

幾聲炮響,大內那邊接連着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輝光騰至半空,映着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顯明亮。楊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她,“你呢?将滿十六了吧?”

“嗯,你長我五歲。”她點頭道,“你是冬天裏過生日,我卻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麽,卻問:“我怎麽不記得今年給你做過生日?還是那時候你還在皇後宮裏?”

她忽然臉一沉,道:“殿下自不記得。”

他立刻想了起來。去年娶了她來只得一夜,他就出宮去了,把生着病的她扔在後院,幾乎被人害死,卻是那時把十五歲生日給混過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從來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給你雙倍的壽禮,把今年的補上。”

“十五歲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補不上。”她咬牙道,“這一樁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記一輩子。”

他撲哧一笑,心道她這就念上一輩子了,正要再笑話她,忽然頭頂炸開一個驚雷,竟不知是哪裏的炮仗飛到這邊來了。

琴太微吓得尖叫一聲,差點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攬了過來。

“你可曾許了什麽願沒有?”他低頭問着。

“我無甚大志向,”她用額頭抵着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願明年今日,還是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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