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

“我亦有此願,”他真心誠意地說,“願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節,京中又下了一場大雪。才經過一場變亂,太後又稱病不出,宮中的各種飲宴慶典盡皆從簡了事,不複去歲除夕的繁華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楊楝那三個月的禁閉終于到了頭。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宮謝恩,直到中午不見回來,只聽說皇上留他說話,還賜了午膳。府中人人膽戰心驚,連午飯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楊楝方從宮中回來,倒是一身神清氣爽,眉眼裏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着趁着元宵最後一天,城中燈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閉就四處亂跑,未免叫人笑話。”他笑道,“沒想到今日皇上竟親口對我說,既然關了三個月,可出去散心。還說他自己少年時,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宮逛燈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間燈市又怕言官不放過他,連着好幾年都不曾看過燈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來講給他聽聽。”

這話倒正是皇帝的語氣,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這般示好,又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既有這好心,咱們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飯也在外頭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頗為驚喜。她幼時在杭州,被父親帶着上過外間的酒樓,後來寄居驸馬府中深閨內院,自然再沒有機會能上街游逛,是以從未領略過帝京的繁華,更不要提進酒樓了。

她立刻叫諄諄取了自己出門行頭來,披風暖耳羊皮小靴。這時節一身紸絲夾棉襖子外罩絲絨披風還嫌寒冷,楊楝瞧着她忙忙地換衣服,又命宮人開了一只舊衣箱,找出一件大紅織金緞襯銀鼠皮的氅衣拿給她。一試居然合身。琴太微看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舊物,不覺狐疑起來。

楊楝道:“是我的衣服。因為不合身,一次也沒穿過。”

琴太微好笑道:“哪裏的裁縫如此怠慢。”

“是我母親。”

她一時語塞。

“有年冬天極冷,威國公府從北海帶了一卷上好的銀鼠皮獻給父親,父親叫人送上山,給我母親做皮襖禦寒。結果她沒給自己裁衣,卻給我做了這一件大紅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個冬天沒去瞧她。轉過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後關在宮裏出不了門。第三年冬天才拿到這件遺物,我已經長高,穿不得了。”

她低頭細看,見針腳綿密整齊,毛鋒晶瑩若霜雪,便又想象着楊楝年少時必然娟娟可愛,裹在這熾如雪壓紅梅的氅衣裏,該是怎樣一個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沒穿過。

他看她不說話,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頰:“倒便宜了你。”

此時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濘,燈會遠不及往年熱鬧。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蕭條之意。琴太微抱着手爐坐在車中,隔着簾子看楊楝輕裘白馬,踏雪徐行。偶然回顧相視,彼此心上都罩了蒙蒙的一層歡喜,和煙和月不分明。

出了東華門直奔燈市,市口的鳌山被大雪壓壞了半邊,也無人去收拾。街邊倒還有未收攤的小販,頂風冒雪地守着,趁最後一晚盡量再賣些玩意兒出去。楊楝便湊到車邊,問琴太微要不要買個花燈玩玩,她自然連連點頭。

燈販看見這一行人皆是內家裝束,心知遇上了貴人,連忙将收起來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燈盡數挂出。琴太微隔着簾子看去,雖不比宮燈精巧奢華,難得是樣式新奇、意趣別致,左看看右看看,覺得每個燈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說哪個好?”

楊楝笑道:“那個兔子燈挺好。”

“為什麽?”兔子燈放在地上,她一時倒沒看見。燈販連忙把燈捧到車前。那兔兒白乎乎圓滾滾的,一雙杏核眼頗有神采,居然還穿了一件大紅緞子鑲毛邊的小鬥篷,于是她悟過來他又在笑話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這麽小,算什麽兔兒燈,我看倒像個貓。”

“貴人說對啦,這就是一個貓兒燈。”那燈販笑道,“不瞞諸位貴人說,小人家裏可是祖傳的兔子燈手藝,要比別人的兔子做精細一點,在這京城都是有點名氣的。今年做了三百個兔子燈應節,剛剛最後一個被人買走了。這個貓兒燈,卻是小人做兔子時閑琢磨的新花樣,擺在兔子中間,一直沒人留意。還是二位貴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這燈與衆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這貓兒其實還是一只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樣着實有趣,遂對燈販道:“我小時候蠻喜歡兔子燈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過這貓兒燈也很好,你明年照着這樣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幾個樣子的貓兒燈。”燈販應道,“明年也請貴人們過來賞光。”

她接了貓兒燈,仔細看了一回,愈覺得憨态喜人,心下十分滿意,又探出頭去再看幾眼挂在攤上的那些海棠燈、蓮花燈、燕子燈,件件玲珑可愛。楊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聲和随侍內官交代着什麽。

穿過一條街巷,車拐了個彎,停在一間臨街的三層酒樓前。先有随行內官叫過店家,片刻間收拾了一間清淨雅座,才請徵王和娘子上樓。

琴太微擡頭看見牌匾上“桂華樓”三個字,不覺笑了:“原來是這家。”

“你來過嗎?”楊楝卻問。

她頓了頓,卻說:“沒有,只是聽說他家的點心很有名氣。”

她不大識得城中道路,只是猜這裏離謝驸馬府應當不遠。從前她喜歡一種海棠餡兒的酥餅,只這家做得好。謝遷每次從學裏回來,都要帶幾樣點心去後院給公主請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樣桂華樓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說破他,只笑着和外孫女兒講點心雖好,不可貪嘴,吃多了也傷脾胃的。

卻聽見随侍內官和店家說着“多上些甜點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湯圓就夠了,別的甜點心不要。”

“你怎麽忽然轉了性子?”楊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餡兒的湯圓。”她道,“再說這家做的南省風味,想來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煩絮?”

于是那內官揀着清淡鮮美的菜點了幾樣。不一會兒肴果齊備,玫瑰餡兒的湯圓也熱騰騰地煮了上來。楊楝在外不飲酒,略微嘗了幾樣菜,嫌湯圓甜膩,吃了一個就放下了,卻讓人舀了湯來喝。

忽然聽見樓下語笑琳琅,臨窗望去,十來個老少婦人相攜着走過街面,個個穿戴講究,全是一色兒的白绫襖,滿頭金釵雪柳,起首的一個婦人手裏還捧着香。原來京中習俗,婦人們元宵夜裏結伴出行,穿街過橋,可以驅病除災,保一年無腰腿諸疾,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護着你。”楊楝笑問道。

她心中頗為豔羨,但聽他意思,大約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搖搖頭:“回去在玉帶橋上走兩步,便是走過了。”

楊楝在窗前又站了一會兒。她又笑問:“看見跟着的人了嗎?”

“要是能讓被跟的人看見,那也不叫錦衣衛了。”楊楝笑道,“高師父和我說過,他盯那些文官從來都是易如反掌,武将十個裏面有九個也察覺不了。這些年所遇機警過人者,只得小陸将軍一個。不過小陸現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楊楝放出來之後,會去見什麽人。說不定這一晚上派出來跟着他的錦衣衛裏面正有陸文瑾和高芝庭,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見陸文瑾在哪裏,唯有在窗前多站一會兒,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個黑暗角落中,他們正在望着他。

過了大半個時辰,忽見外面又飄起雪來。“只怕夜裏雪還要下大,”楊楝道,“咱們回去吧。”

“是呢,咱們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還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攜着下樓,冷不防撞見有人正從樓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轉身,藏到楊楝背後。來人撞見了女眷,顯然吃了一驚,立刻低頭退開。

楊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謝遷,四目相對時皆是一怔。謝遷還穿一身孝中素服,手裏提着一個兔子燈,他正要俯身行禮,卻見楊楝目中一道銳光橫掃過來,不覺啞住了。楊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擁着琴太微迅速離去,一忽兒便消失在門外。

謝遷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出門,朝自家馬車走去。

“老爺不上樓了?”随行的小厮追上來問,“那……海棠酥還買嗎?”

“我乏了,先走了。”謝遷道,“你去讓掌櫃裝兩盒點心,帶回家去,給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書院找我。”

小厮詫異道:“老爺不回家,夫人問起怎麽說?”

“就說馮翰林找我過節。”他笑道。

那小厮應聲去了。謝遷收起笑容,微微有些頭疼,眼前晃來晃去的是那件奪目的大紅氅衣。雖只驚鴻一瞥,亦能看清那對灼灼秀目中的溫柔情意全都纏繞在另一人身上。那人護着她下樓,有如手捧珍寶。

車夫狠甩了幾鞭,老馬鼻中噴出臂粗的白氣,踏着雪泥一溜兒跑開。車廂裏極暗,兔子燈不知何時熄滅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順手扔進雪地裏。

尾聲

琴太微跟着楊楝走到桂華樓後院,迎面看見自家宮車,幾乎不認識了。原來宮車四角挂滿了各色彩燈,牡丹蛱蝶荷花金魚,五色炫目,燈火輝明,宛若疊了一座小小的鳌山,将風中細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銀閃閃的漫天星鬥。

“好不好玩兒?”他笑問。

“不要騎馬了。”她牽着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車。”

他們并沒有從較近的東安門入宮,卻是沿着皇城北牆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繞到西安門才回家。這琳琅奪目的宮車實在太過招搖,乃至于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脫了禁閉出來游玩,向燈市的小販買了整整一車花燈讨愛姬歡心。“還有心思玩樂,果然這三個月安然無事。”——衆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時,已近三更天。楊楝換了衣裳,還要入宮面聖。

“這麽晚了,莫非他還等你過去交代?”琴太微詫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個樣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會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熱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琴太微哪裏睡得下,執意要送他過去,又道:“我還沒走百病呢,好歹讓我送你過橋,随便也就走一走啦。”

他拗不過,只得挽着她一起走到橋頭,說什麽也不許再跟着了,又叫人牽過馬來,道是騎馬過去更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回來。琴太微亦知這時候皇帝不會故意找麻煩,只是心裏舍不得這一時半刻的。看他翻身上馬,因為舊傷牽扯,動作亦不甚利落,偏還又朝她笑,指着她手裏的貓兒燈道:“你再賴着不回去,蠟燭都燒完了。”說話間冰花兒落在秀挺的眉毛上,瞬間化作晶瑩水珠。她便招呼他低下頭,再度為他系好風帽,又用手指替他抹掉眉毛上的雪珠兒。

白馬踏着雪泥,跑過玉帶橋,轉了個彎就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彼時風雪漸濃,冰花兒簌簌地落在貂衣的絨毛上。年節已過,大雪壓城,宮中的鳌山燈海都次第收拾了去,樓臺失色,花柳摧折,太液無波,六合間唯有一個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她又想起之前那個雪夜,他說并不愛雪,因為雪如囚室四壁皆白,終其一生也走不出去。她不是不明白的。

可是假如人世不過是囚室,這囚室也實在壯美,壯美得連怨憎悲苦都變得過于瑣碎卑微,被那支如椽大筆不由分說一抹而去。此時無月,無燈,無行人,天地間只餘下無窮無盡的細小的白,抛珠滾玉,揮揮灑灑,潤物無聲。這完璧似的純白,是如此華美而光明,連濃郁的夜色亦被取代,如有燭照煌煌,如有明月長河。前朝有詩曰“江山不夜月千裏,天地無私玉萬家”,大抵就是這般模樣。這白雪明光雖脆弱,卻恒久,如千裏江山永不夜的夢境。

她要竭力記住此情此景,待會兒他回來了,要一一說給他知道。

是夜乾清宮中并無宴飲,只有皇後領着幾位年長妃嫔陪着皇帝敘話。晚間衆人辭去,皇帝便留了淑妃侍寝。

鹹陽宮衆人聞此消息,便歡歡喜喜關門睡覺。不料到了午夜,淑妃卻頂風冒雪回來了。衆人俱不敢問,唯有珠秾忍不住打探緣由。淑妃卸了大衫,正洗手淨面,一邊就有些不耐煩,只言:“是徵王入宮觐見,妃嫔自然是要回避的。”

“這麽晚了還觐見?”珠秾訝然,“莫不是……”

寶秋立刻橫了她一眼,珠秾卻不服,依舊喃喃道:“上回皇上半夜裏傳喚徵王,結果鬧了個天翻地覆……”

雪白手巾猛然投回盆裏,甩了珠秾一臉的水花兒。衆人俱不敢說話了。卻是桂玉稠早聽見這邊響動,忙忙地掀了簾子進來探看。

“天氣冷,捉不住手巾。”淑妃含笑道。

衆人皆松了一口氣,忙忙地收拾了殘局,全都退了下去,只留桂玉稠在閣中服侍。淑妃坐在妝鏡前,看她将金梁冠、七寶璎珞圍髻、金鑲玉滿池嬌分心、蓬萊仙人掩鬓簪等一一拆下,又将挽起的發髻拆散,細細篦過一遍,最後摘下一對金鑲寶珠梅花耳墜子。

淑妃生育之後傷了元氣,遇梳篦則落發,漸有發薄不勝梳之态,她亦無可奈何。此時枯坐無聊,随手拆着梳齒上纏繞的斷發,又聽玉稠閑閑地說起三皇子晚間睡覺的情形,忽然冒出一句:“他是奉命出宮的,行動都在皇上眼裏,所以一回來就觐見——不是什麽大事,你們不必擔心。”

玉稠不由得一愣——淑妃鮮少主動談及此徵王。她思忖着要不要再問問,卻見淑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床頭,從格子深處摸出薄薄一卷書來,一頁一頁地翻着,神情恍惚不定。

那只是尋常一本仿宋人折枝花卉畫冊。玉稠以為淑妃又要賞畫兒,連忙移過燈燭,卻見冊子裏原來夾着些散碎畫紙,正被她一張一張抽出來。

那是歷年司禮監印制的消寒圖,圖中梅花朵朵皆是白描勾成,未經點染。玉稠知道淑妃不喜消寒圖,是以這鹹陽宮中從不張挂此物。她卻不知原來每年沒有用過的消寒圖,都被淑妃暗暗收了起來,共有七張之多。

“其實,嫁與殺父仇人,是有違倫常的吧……”

玉稠不知如何接話。

淑妃的聲音虛無缥缈,不知所雲,好似她夢中自語,并不期待有人回應。她将七張消寒圖攏在一起,卷成紙筒,伸入燭火之中。畫紙霎時間變成了一蓬火苗。

“娘娘仔細燙了手!”玉稠低聲喚道。

她松開手,燃燒的紙卷落在磚地上,轉眼就燒盡了,只餘下幾許火星打着轉兒,空中浮動着淡薄的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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