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會把她奢望的，而你們……
晚上九點, 夜色濃郁，如同一副巨大潑墨畫。
這個原本就很安靜的家，随着林兮變得沉默後, 更加沒了人氣, 就像個裝修得很有煙火氣的樣板間。
各在各的房間。
許亦然推開窗戶，習習夏風吹起來他垂在額角的碎發, 他往下看，鴉羽般的黑睫在他臉上拓出一片陰影。
樓下的兒童樂園還在吵鬧着，有小孩的玩鬧聲，還有家長們的呵斥聲，此起彼伏。
他盯着看，其實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還有路燈。
眼睛漸漸地不再聚焦。
沒來由的想起了不久前林兮說完那番話後，面如死灰的回到自己的房間, 很機械, 很決然，距此已經兩個多小時了。
這兩個小時內，她房間的門再也沒有打開過。
準确地說，從那天和程慧敏發生争執後，她心裏的那道門就被她自己給焊死了。
許亦然撐着右臉，在反思，這幾天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他不應該顧忌那麽多，顧忌着程慧敏的想法，在林兮最需要別人關懷的時候，和她保持着距離。
像個陌生人一樣無動于衷。
而這些也并沒有讓程慧敏改變某些看法。
手指頭不輕不重的扣着窗臺，心裏有了些別的計較，幾秒後, 他做了個決定。
他的房門一直敞開着，确保林兮出來後，他能第一時間看到，不過此時此刻，他盯着林兮的房門呆呆的看了看，随後腳步右轉，去敲了敲主卧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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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謙開門看到是許亦然有片刻的驚愕，“然然，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而許亦然的眼神透過他，停在了半卧在床上的程慧敏身上，他的眼裏褪去了平日裏的親和，多了點鋒利，“我可以和阿姨聊聊嗎？”
林謙懵了，這兩人有什麽好聊的？
随後意識到可能是關于林兮的，他表情微妙，很快笑着說，“有什麽事和我聊也是一樣的。”
許亦然微微點頭，也不堅持，和誰說都一樣，“叔叔，林兮這幾天心情不太好，你知道的吧？”
林謙點頭，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來。
“你都沒想過，過去安慰一下她嗎？”
林謙眼神古怪的看着他片刻，随後說，“然然，這樣啊，你可能對我們家的情況不太了解，所以有點誤會，兮兮和她媽媽在家裏吵吵鬧鬧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在的時候這種事一個星期都會發生那麽一兩次，家嘛，吵一吵，鬧一鬧，打不散的。”
許亦然認真說，“這次不一樣。”
“害，一樣的，過兩天就好了。”林謙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我的女兒我還不了解嗎？”
許亦然悶聲笑了笑，無情的戳穿了林謙粉飾的太平，“叔叔，你知道的對吧？你只是懶得去，在你看來，這樣的平衡就已經很好了，林兮有多難過，你肯定也知道，但你更在乎阿姨和她肚子裏的寶寶，你所謂的愛也只是在她們發生争吵時，無痛不癢的說上幾句維護林兮的話，但實際上，你走的每一步都是站在阿姨這一邊的。”
這些話是真紮到林謙的心了，他面上一僵，有被人當場拆穿的窘迫。
他的确是個很怕麻煩的人，而這樣的争吵在過去的十幾年裏也确确實實發生過無數次，他都倦了，所以發生時，他最想做的就是讓她們停下來，至于争吵發生的原因，他懶得去問，只要不再吵，萬事大吉。
而他每次都站程慧敏這邊，也是因為林兮早熟，有自我消化情緒的能力，程慧敏稍微欠缺點，她很多時候過于偏執。
他自知是對林兮不太公平，可家這個地方，哪裏有絕對的公平呢？
“你阿姨現在情況有點特殊，需要特殊照顧嘛。”林謙的聲音輕了下來，像是在求饒。
許亦然卻咄咄逼人，面容透着堅毅，“現在林兮也在關鍵期，也需要你的特殊照顧呀，你不會不知道現在距離高考還有幾天吧？你不會不知道高考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有多重要吧？”
林謙為難道：“然然，我這是……”
“我知道，你左右為難，兩害相權取其輕嘛，叔叔你也沒做錯什麽，我只是覺得這樣對林兮不公平。”許亦然說這話時，從來沒想過要壓低聲音，他不卑不亢，稍微向右偏了偏身。
程慧敏早已經坐了起來，把這些話一字不落的聽進去了。
此那日之後，她對許亦然已經是連面上功夫都懶得去做了，就差把“我不喜歡你”這幾個字用馬克筆寫在額頭上。
她懶懶的掀起眼皮，朝許亦然嗤笑一聲。
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幾乎也就這個意思——我們做事需要你來教？
林謙一向都是中庸路線的，總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許亦然在他這還是個孩子，為同學打抱不平，聽聽随便搪塞下就好。
可程慧敏這一聲笑，殺傷力極強。
他看着許亦然伸出手将他推到一邊，也不知道一小孩哪來那麽大的力氣，然後他單槍匹馬地闊步上前，停在了程慧敏幾步之遠的位置。
“阿姨，可能我說的話你不愛聽，但我必須要說，你不應該把對生活的不滿發洩在林兮身上。”
“我來這也不久，短短幾個月，對你們的母女感情也不太好評價，可從你言行舉止中，我看不到一個該當媽媽的樣子！”
“你專政，想要說一不二，你還要權威，你連她該交什麽樣的朋友你都要管，有和你不一樣的意見你就要給她甩臉色，拜托，她是你女兒，是一個有思想的個體，不是一個随時必須容納你情緒的垃圾桶。”
“你還自以為是，盲目猜想，寧願相信別人，也不信她，永遠把她往壞處想，對她沒有鼓勵，只有嘲諷和落井下石，她那麽盡心盡力的幫盛放，你看不到她的勇敢和是非分明，只會挑剔她交友不善，你看到我和林兮在房間裏玩鬧，你首先想到的也只是她不自重。”
這些話說的有點重，程慧敏一時臉上挂不住。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來反駁，林謙倒上來和稀泥，“好了好了，然然別說了……”
許亦然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已經打定了注意要在今晚把自己心中的不滿全都發洩出來，驟然轉身，坦蕩迎上林謙的目光，“還有叔叔你，你寧願安撫一個四十歲的成年人，也不願意給一個十幾歲的未成年人些許安慰，你就這麽相信一個孩子的承受能力嗎？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是和阿姨一樣的想法？覺得她是你的責任，是拴住阿姨的工具，所謂的愛也只是不得不履行的義務？”
林謙被怼的啞口無言，錯愕和震驚輪番在臉上上演。
“林兮那麽優秀，你們都看不到，卻總是逮着她一點微不足道缺點指指點點，人無完人，難道你們自己已經做到很優秀了，讓別人沒有吹毛求疵的機會都沒有？”
“叔叔，想要家庭幸福，并不是一味的犧牲林兮，讓她委屈求全，她這幾天什麽狀态，你不知道嗎？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還有阿姨……如果你真的那麽不喜歡林兮……”他頓住，喉嚨一陣發緊，說不下去。
他不知道怎麽對這對夫妻說，對于一個接觸東西閉塞，還尚在學校階段的一個未成年人來說，父母的愛有多重要，那是他們面對未來的底氣。
而他們卻在幾天前無情推翻了這些。
“阿姨，我覺得如果你沒有準備好當母親，那就應該管好自己不亂生孩子，是吧？”
程慧敏氣笑了，想發揮下作為老師的優勢，但忍住了。
她還不想和許亦然撕破臉。
許亦然目光中在林謙和程慧敏臉上逡巡了片刻。
很失望，他們臉上只有憤怒和難堪，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內疚。
也是，誰都能當父母，但并不是誰都會當好父母。
他聳聳肩，無謂一笑。
他怎麽能奢望自己的一通牢騷，能讓如此行為處事幾十年的人的他們一下子改變呢？
說不定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做的不那麽妥當，還會指責自己一個外人多管閑事。
他長籲一口氣，攤了攤手，“好了，我說完了！”
“按道理來說，我說了這麽多大逆不道的話，應該是沒臉再在你們家待下去了，可不好意思，拍戲這麽多年，學會的東西不多，可厚臉皮這件事倒是學精了，之後我還會在這裏叨擾阿姨和叔叔幾天，你們也多擔待些，能忍就忍，實在忍不了也得忍，畢竟你們也收了我媽不少錢。”
許亦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放松，說完這些人渾身暢快。
他們怎麽樣他不知道，反正自己爽就完事了。
他們指責林兮的時候，也并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啊。
許亦然捋了把頭發，看林謙和程慧敏也沒什麽要和自己說的，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林謙和程慧敏兩人還處在懵逼狀态。
——怎麽就被一小孩教育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許亦然路過林謙時，腳步稍頓，想了想，還是說了，他眉梢一擡，“給她一天做三頓飯，接送她上學，無條件對她寬容，這并不是真正的愛她。”
走到門口，又想起了一些話。
他站在冷白的冷光下，身影削瘦颀長，那張介于男孩與男人之間的臉布滿了堅定，“如果林兮對你們來說真的是負擔的話，你們可以把她交給我。”
“我來給她更好的物質生活，還有很多很多的愛。”
“阿姨，其實你說的也沒錯，不過你可能颠倒了順序，有非分之想的那個是我……對，我喜歡林兮。”他毫不避諱的在林謙夫婦面前坦誠自己的動心。
“幾個月之後你們會有另外有一個寶寶，這個……應該是在阿姨你做好萬全思想準備下到來的一個生命，我想他應該和林兮不太一樣，他一定會受盡兩位的寵愛，到時候林兮在這個家一定更沒有地位了吧，而你們不僅要為此付出更多的精力，還有財力，再養一個女兒應該也挺吃力的……”
“把林兮交給我，我會為她的人生負責，從今天開始到未來，你們不用再為她操一份心，因為我會，我會把她奢望的，而你們不肯給的，全給她。”
許亦然回到房間後，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媽媽的電話才打過來。
意料之外的電話，只是比想象的要晚了不少。
他接通，按了免提，丢在了一旁。
不出意外，媽媽在那頭對許亦然今晚的行為一通數落，對每個細節的了解仿佛就處在現場，，她指責他不應該插手別人的家事，更不應該對長輩不尊重。
弄的她在老朋友面前很沒面子。
許亦然原本是做好了悶頭不吭聲的準備的，是媽媽說他不尊重程慧敏，他才不鹹不淡的說，“尊重一個人并不只是尊重她的年紀，如果她的言行舉止達不到讓我尊重的地步，我為什麽要尊重她？”
果不其然，下一秒，媽媽在那邊就炸了。
“許亦然你這麽多年的書都白讀了？”
“我本來就沒讀過幾年書。”
“……”
何靜雲于是在那頭霹靂嘩啦的說了一堆尊老愛幼、尊師重道的傳統美德。
許亦然掏了掏耳朵，懶得聽。
他當然知道自己對程慧敏說的那些話蘊含了太多羞辱性的成分，也不應該由他一個晚輩來說，可要不是忍不了，誰想來當這個惡人呢？
何靜雲一套說辭說下來後，那頭也沒個聲音回應，氣不打一出來，就像狠揮一個拳頭，結果全打到了棉花上。
這個兒子真是自從決定回梧州讀書以後，性情大變，整個人叛逆的不行。
“我說的你有沒有在聽啊？”
許亦然趴在床上，拿平板玩着游戲，不走心地敷衍着，“嗯嗯嗯。”
何靜雲嘆了嘆氣，“還有十幾天你忍忍吧，你這樣指責人，人還會給你好臉色？”
“随便吧。”
“要是待不下去就回你奶奶家。”
“不去！”
“你在這和我犟什麽？”
“沒犟，我就不去。”
何靜雲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問了出來，“是不是為了林兮？”
許亦然不否認，“嗯。”
“程慧敏說的是全是真的？她沒往她女兒身上貼金？”
“嗯。”許亦然向來不會懷疑程慧敏會把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一字不差的全抖落出來。
“你、你說真的。”
“你指哪些？”
“她說你和她說，以後林兮生活學習上所産生的費用，由你負責。”
許亦然：“沒錯。”
那頭沒說話，但急重的呼吸還是洩露了她此時不滿的情緒。
許亦然眸色暗了暗，他翻了個身，把平板關了，胳膊搭在額頭上，忽然問，“媽，你為什麽會生弟弟？”
何靜雲完全沒想到許亦然會這樣問，啊了聲。
“我一直都想問你，那年怎麽忽然想生弟弟了。”
“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許亦然搖搖頭，不知道。
可能是想轉移話題，也可能是想對林兮感同身受。
“就突然想知道。”
何靜雲幹笑着說，“這個、是我和你爸覺得你太孤單了，所以想給你生了個親人。”
許亦然苦澀道：“可是這些年，弟弟也并沒有陪伴我啊。”
“看生活總是要看長遠嘛，現在沒有，并不代表以後不會，等我和你爸去了，你不至于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許亦然沉默了下。
怎麽會孤單？
他會成家，有自己的孩子，還會有朋友。
“那……媽，如果我和弟弟都不游泳，然後那麽不巧同時掉進了水裏，而你只能救一個，你會救誰？”
千古難題，就這麽被許亦然輕而易舉的抛給了親媽。
何靜雲支支吾吾半天，沒回答。
許亦然也不會在這事上較真。
這本就是個無解題。
“媽……”
何靜雲：“然然，你弟弟哭了，我得過去哄他……你暫住在別人家就聽話一點，至于林兮的事等你考完試我們再說，下次做事說話不要那麽沖動，不說了不說了……”
電話來的匆忙，結束得匆忙。
習慣了，這幾年都是，但凡弟弟怎麽樣了，媽媽一定不會跟他啰嗦，對，他是個哥哥，應該有哥哥的氣度，他總是這樣和自己說。
許亦然盯着天花板想了會兒，把手機塞到了枕頭底下，看見了就煩，索性到最後之間關機。
躺了下，看還有時間，就在書桌上随意撈了本書，拿了只筆，去敲林兮的房門。
裏面長久的安靜，讓許亦然忐忑不安。
一開始許亦然還算克制，有禮貌的去敲門，但後面整個人慌的不行，腦子裏只有林兮進門前的那句話，“……離開你的世界。”
敲門始終沒有回應。
他開始瘋狂的按把手，結果門被林兮從裏面反鎖了。
許亦然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人往後推了推，想踹門來着，這時門忽然就開了。
林兮脖子上還挂着耳機，看着許亦然擡起的腿，眼底茫然一片。
許亦然愣了下，放下腿，讪笑了下。
林兮疑惑：“我和你有仇嗎？”
許亦然：“？”
林兮：“不然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幹嘛要拆我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