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01

「3月20日，京都。」

接到森川和彥的電話時，我正在京都參加一個作者交流會。老實說那次的交流會很讨厭，全場包括我在內只有三個新人，入場沒多久我就覺察了一些前輩對我們的隐隐排擠。然而和另外兩人的鎮定自若不同，我向來不是什麽社交寵兒，碰上這種狀況完全應付不來，只會無謂地緊張，手腳冰涼。

森山和彥的電話無疑将我從沉悶的氣氛中拯救出來。發現沒人注意我，我捏着手機悄悄逃出會場，站在一棵高大的櫻花樹下回撥給森山和彥。忘記說，他是我的男友。

“你在哪裏？”他劈頭就這麽問，讓我很錯愕，因為我明明跟他說過我要來參加交流會的事。但他接下來就放緩了些語氣，說：“總之你快點回來，我父母想見你。”

“可我在京都，作者交流會明天才能結束，我至少要明晚才能回去。”

“作者交流會？”他疑惑地重複了一遍，顯然不記得有這麽個東西。然後就煩躁地問，“那我父母怎麽辦？”

“或者可以先招待他們在酒店住一晚？”我試探地出着主意，同時還是沒忍住，抱怨了一句：“你應該事先跟我說伯父伯母要來的事呀。”

“我跟你說過。”

“你沒有。”

“我肯定說過。”

“你真沒有。”

我對我的記憶力非常有自信，這就導致我不明白對方為什麽一定要固執己見。膠着的對話無外乎沉默或爆發兩種可能，因此後來我就跟森山和彥在電話裏吵了起來。最初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對的，繼而演變成互相指責，慢慢地開始拼命找詞兒攻擊對方的弱點。他說我活得太自我，是個自私鬼。而我，為了不落下風，則說他是沒擔當的膽小鬼。到最後我們根本不考慮什麽依據，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惡毒的話都用到對方身上，聲嘶力竭。

“分手吧！”森山和彥在那邊氣呼呼地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混蛋的女人。”

我愣了一秒鐘，迅速接過了他的話：“分手就分手，你也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男人。”

挂斷電話之後我看了一眼通話時間，9分47秒。在這以前我和森山和彥是相愛的，過了不到十分鐘我們就讨厭對方到不行，愛與不愛只隔了這麽一丁點距離。

我嘆了口氣，與此同時粉白色的櫻花瓣碎紛紛地落下來，察覺到有花撲向我的臉，我下意識地閉上眼，不合時宜地想起一星期前我查的花期預告。預告說京都的櫻花會在今天滿開，實際滿開日卻是三天前。于是滿懷期待來到這裏的我，碰到的是無聊透頂的交流會，是莫名其妙的分手，還有轟轟烈烈而令人格外傷感的落花。

這樣矯情的自己難道不值得好好嘲笑一番嗎。我彎了彎嘴角，試圖扯出一個笑容來，卻在這時聽到附近有按動快門的“咔嚓”聲，我下意識地側頭，然後看見了那個人。

他将舉在臉前的相機挪開了些，露出因笑得燦爛而彎起的眉眼：“對不起，因為覺得你的側臉很好看，就出于職業習慣抓拍了一張。”

側臉好看真的是在說我嗎？真有點難以置信。我朝他點了點頭表示我并不介意。一方面，被陌生人誇贊的确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另一方面，我向來準确的直覺告訴我，雖然一臉誠摯地說了“對不起”這種話，可如果較起真來希望他删除照片，他大概也不會同意。

“嘛，要來看看嗎？”那個人朝我揚了一下手裏的相機，“一個陌生人眼中的你。”

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我覺得我一定是被蠱惑了，才真的走到他那邊。可就在他要把照片調出來時，我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還是算了。給自己再多留一點想象和期待的空間也不錯。”

“這樣嗎？”他笑出聲來，我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點出格，趕快把手收回去，不自在地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可那個人一直盯着我看，在他的注視之下我越發覺得窘迫，正想找個借口趕快離開時，那個人卻先開了口：“別動。”

他擡起一只手，在我頭發上撥弄了幾下，然後笑眯眯地把手心的櫻花瓣亮給我看。“女孩子應該會比較在意這方面吧？”

我想要好好謝謝他，真的。可當時我看着他和煦的笑臉，腦子裏一空，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那個人有些錯愕，卻意外地沒丢下我不管，他一直站在我身前，并不說“別哭了”之類的空洞安慰話，只是默默為我阻擋住路人間或的窺視，只憑這一點我就認定他是個值得結識的好人。

又是一個十分鐘，我不但哭了個痛快，還跟那個人跑到拉面小路去。

“然後我說，‘憑您的功底，想必只要翻翻地理雜志就能寫出超人氣的旅行手劄吧’。然後我就轉身走掉了，我猜那個人一定在身後用白眼看我哈哈。”我一面跟那個人吐槽交流會上遇見的人，一面習慣性地拿起醋瓶開始往碗裏加醋。加了差不多半瓶醋之後，我有些怔愣。記得剛開始戀愛時，我也跟森山和彥一起吃過拉面，那時我也像現在這樣往碗裏加了許多醋。森山和彥還開玩笑說，我這麽愛吃醋，那将來他的日子一定很難過。可是還沒等看到料想中的将來，我們就分開了。

我飛快擡手擦去臉邊的新鮮淚痕，卻詫異地發現坐在我對面的那個人往碗裏加了好多芥末。“這樣還能吃嗎？”我忍不住指着他的那份拉面問。

他不說話，而是笑眯眯地指了指被我瘋狂加醋的拉面。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拉面碗往自己這邊拽了拽，那個人卻把盛芥末的罐子推到我面前來：“要不要試試看這個？”

他的表情太誠懇，讓我有點心動，于是我又往拉面碗裏添了兩勺以前都沒怎麽吃過的芥末醬，攪和之後，拉面湯徹底變成了奇怪的顏色。我盯着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然後，作為禮尚往來，我也把醋瓶推到對方那邊：“那，你要試試看這個嗎？”

那個人搖了搖頭：“稍微……因為這個有點不好的回憶，所以我還是算了。”

什麽嘛，還以為會拉到一個一起吃醋的戰友。我撇了撇嘴，挑起一筷子拉面大口吞進去，不料芥末太強力，猝不及防之下我連忙擡起左手捏住鼻子，可眼淚還是噼裏啪啦掉出來。顧不得禮貌問題，我慌裏慌張地朝那個人伸出手，對方幾乎立刻就把紙巾放在我掌心。我一點點擦幹淨眼淚，已經不知第幾次慶幸我沒有化妝的習慣。等重新打理好自己，我才發現坐在對面的那個人一直雙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臉頓時滾燙起來。雖然已經跟對方發展成為吐槽關系，可被認識不到半小時的人看見這樣的自己，我還是很難為情。雖然總被好友嘲笑神經大條，但我也多少有點女性自覺呀。

“那個，拉面要冷掉了喲。”重新拿起筷子，我向那個人發出邀請。不只是為了緩解尴尬，還因為我也想要看他吃加了超多芥末的拉面時的窘态。

自己上了當，所以希望其他人也踩進同樣陷阱裏，我被忽然冒出來的陰暗心思吓了一跳，可對方一無所覺地挑起面條大口吃下。

什麽事都沒發生。

沒有流眼淚，也沒有捏鼻子，沒露出半點醜态。

失望的同時，我也悄悄松了一口氣。老實說那個人長得很帥，我暫時還沒做好看他涕淚橫流的幻滅準備。

那個人噗嗤笑了：“你現在會不會有點失望？”

“哪、哪裏！”

“失望也正常呀，”結果那個人笑眯眯地說，“我也很喜歡看到別人吃到芥末時嗆得流眼淚的樣子。反過來，為了不讓別人在我身上找到這種樂趣，只要變得很能吃芥末就好了。”

我被他逗笑了：“這算什麽吃芥末的理由呀。”話是這麽說，我還是學着他的樣子挑起拉面努力吞吃，到最後我已分不清楚自己流的到底是芥末眼淚還是難過眼淚。管它呢。我忿忿想着，也驚異地發現我竟然開始慢慢适應芥末的味道。

“對了，都忘了問你的名字。”我擡起頭來看着對面的那個人。

他笑着回答我：“嘛，我叫不二周助，你呢？”

“我啊，我叫吉澤未久。”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率先打破沉默：“我們這樣就算認識了對不對？”

是啊已經算認識了。兩個小時之前失去的關系就這麽被一段新關系填補上，人生就是要不斷向前，沒必要糾結于某一點。

一齊走出拉面店時有風吹過來，帶着無數細小的櫻花瓣撲在人臉上。“真讨厭啊，難得來一趟京都卻錯過滿開。”我随口抱怨道。

“岚山的櫻花也開始謝了嗎？”那個人問。

“大概吧……”我含糊地說。實際上我并沒關心岚山的櫻花怎麽樣。

“不過舞鶴的櫻花不是正開嗎？如果我們現在過去，就能賞到滿開的櫻花了吧。”

“诶？現在過去？”我着實因為他的提議吃了一驚，轉念一想卻重新做了決定，“這樣也不錯，至于交流會什麽的，管它去死。”

那個人微笑地說：“那，我們去買票吧。”

“我們？”我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他溫和地笑着卻給出堅定答案，“是呀，是我們。”

半個小時後我們坐在通往舞鶴的特急列車上。

“為了不繼續錯過下去，就努力追上櫻花前線吧。”

我不是好騙的幼稚小孩子，可我想相信他。